第145章 ,樑子
與董祖誥喝過酒散場,方臨回去衚衕,歐家門口,看到歐夫子在教歐夫人學字,駐足看了會兒。
“這四個字是‘積、德、行、善’,意思就是,做好事、善事,好人會有好報。”
歐夫子教,歐夫人學,到了這把年紀,聽過轉眼就忘,只能一遍遍地教。
相比歐夫人教他做飯,歐夫子教起識字來,可就耐心多了,反而歐夫人這個學生好似小孩子,沒一會兒記不住,就使脾氣說不學了,還要歐夫子哄。
聽了有一會兒,歐夫子才發現方臨,讓歐夫人歇歇,過來打招呼:“這也沒事,教她些字,打發時間。”
“對了,香露的事,多謝方臨你了……今下午,她還和去和你娘她們坐了會,說了會兒話,這在生病後,可是第一次。”
他臉上露出些笑容,頓了下,道:“因爲那病痛麼,身上的肉爛了,有異味,沒人說話,孤孤單單。將她救過來,也是折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她現在能好過些,我心裡也好受多了。”
方臨聽着微微沉默,歐夫子自是好意,可對歐夫人來說,痛苦煎熬活着,和一了百了,真的很難說哪個更好。
“方臨,多謝你了。”歐夫子又是道:“香露有大用,遮掩味道,她也就不怕見人了。”
“夫子說的哪裡話?這是應該的。”方臨搖頭。
“水——根——子。”這時,歐夫人突然在後面喊。
原來,方纔她喊了一聲‘老伴兒’,歐夫子沒聽到,有些氣了,就喊‘水——根——子’了。
歐夫子下意識扭過頭,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我過去了。”
後來方臨才知道,歐夫子小名叫‘水根’,小時候母親喊他小名時,水根後面總要加一個‘子’字。喊時,聲音拖得很長,水——根——子,不急不躁,溫潤綿長,聽起來很令人舒服。
歐夫子和歐夫人說起過這事:“小時候,哪怕在很遠的地方玩,只要母親一喊‘水——根——子’,我總能聽到,有了這聲音,就像有一個無形的手牽着我,我會乖乖跑着回家,從不惹她生氣。我本想長大了報答她老人家,可讀書還沒有一點成,她就早早死了,到現在,母親喊‘水——根——子’的聲音有時還會在耳邊響起。”
因爲這話,歐夫人有時候就會喊歐夫子‘水——根——子’,歐夫子總是不讓,但隨着生病,歐夫人越來越任性,不叫‘那口子’、‘老伴兒’,不高興時或者高興時,就會喊歐夫子‘水——根——子’,歐夫子慢慢地也就由得她了。
方臨回望,傾斜的夕陽下,兩人的銀髮在暮光中熠熠閃着光,老兩口臉上如孩童般真切的笑容,正如這個時節牆角籬畔盛開的一蓬耐寒逸香的清菊。
……
又兩日後,這日傍晚,方臨剛回來。
一個八人擡着、上有金箔銀線、繡繪了繁複精緻紋飾的轎子,在街坊鄰居議論中來到方家門前,一個四十來歲的錦衣中年男人拍拍袖袍,旁若無人踩着僕人的背下來,看着似是早已習以爲常。
——大夏律對轎子的樣式、擡轎人數有着嚴格規定,然而到了如今,法雖在而令不存,違規禮制,已然不算什麼了。
方臨迎出來,看向身材不胖不瘦、面上有着富態、手上戴着紫玉扳指的來人,認出是七夕宴席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範慶曾:“範老爺大駕光臨,真是令陋室蓬蓽生輝。”
他記憶極好,記得此人是府城中頂尖的豪商,經營皮貨香料生意,做得極大。
“方掌櫃客氣,我這次來,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要商談。”
“範老爺快快請進,喝杯茶,慢慢說。”方臨心中猜測着,將對方請進來。
此時,方父還沒回來,方母、田萱已拿出最好的茶泡上端來,又自覺出去,將堂屋讓給兩人談事。
範慶增坐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下意識皺了下眉,復又放下,開門見山道:“聽說方掌櫃做出了一款香露……”
“香露?”方臨心中暗道一聲‘果然’,面上卻是故作微訝:“範老爺如何知道?”
“方掌櫃不是送了清歡小居兩位姑娘一瓶麼?犬子過去,二位姑娘對這款香露極爲推崇,回來訴說……老夫也是看過,香露的確極好,清如霜露,淡雅馥郁……”
‘我就說麼,娘、萱姐、衚衕中人試用,不可能引來這麼大的注意,也就谷玉燕、師文君二女,纔可能招來足夠高層次之人關注……’
方臨也想過這個問題,可卻知道,二女從前就用桂花香油、百合香油的,也不會引人注意,只是沒料到,她們對他好感太高,竟會想着法子幫忙,主動推廣,這一下子就打亂了計劃。
他本打算擱置香露,如今形勢變化,當作壓箱底的儲備底牌是不成了,便瞬間決定順水推舟借對方之勢合作開發,正思量着如何爭取份額。
可這時,卻聽範慶增道:“方掌櫃的這個方子,我買了,一千兩銀子如何?”
方臨驚住了。
一千兩銀子,的確不少,可要看什麼東西,他可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傻子,不知道香露秘方的真正價值。
‘看來,這根本不是找我合作,而是根本沒把我當回事,想獨踞香露生意,一口吃掉這塊大肥肉。’他心中暗道。
“這秘方是有價值,卻也要看在誰手裡,在方掌櫃手裡,只值一千兩銀子,在我範家手中卻是不同……”範慶增說着,習慣性端起茶盞喝了口,可到嘴後,才意識到不是自家的茶,轉頭噗地一口吐地上。
方臨聽了這話,險些被氣笑了,準備過後詳細調查範家背景,不過早已鍛煉出來,喜怒不形於色,臉上還維持着笑意:“這香露秘方不好賣……”
“兩千兩銀子!”
“這不是錢的事……”
“兩千兩銀子,這不少了,方掌櫃可別太貪心。蒲知府護不住你,想想家人、朋友……”不同於一開始的客客氣氣,這一刻,範慶增身上充滿居高臨下的壓迫,顯然,已有些失去耐心。
——一開始的客氣,不過是用餐禮儀,此刻的壓迫,面對巨大利益的兇殘、貪婪,這纔是本色。
他調查過,蒲知府和方臨之間,這才認識多久,關係未必多深;其他關係,董家早已中落,董祖誥不過秀才;徐闊老,對普通人還行,對他們就有些上不得檯面了。
說實話,也就是方臨還有些背景,不是案板上任憑宰割的魚肉,他纔會親自來,纔會出一個兩千兩銀子的高價。換個普通人,你試試,價錢都不會出,還和你商量?直接巧取豪奪了!
方臨聽到範慶增對自己、家人的威脅,已經不僅僅是厭惡,這一刻,心中已將對方當成了敵人,真正拿出了對待敵人的態度。
‘此人敢於直接威脅,說蒲知府護不住我,要麼是說大話,可拿這話裝逼,那就是蠢;要麼就是真的……不過,對方生意能坐這麼大,想來是後者。’ 他思索着,臉上維持着笑意,嘆息道:“範老爺不知道,我製作香露的初衷,乃是因爲……”
範慶增聽了,得知方臨制作香露,只是因爲歐夫人生病,爲了給對方遮掩氣味,如此純善之舉,讓他身上的壓迫收斂了些:“沒想到,這背後因由,竟如此曲折,方掌櫃不僅才華過人,人品也是不俗啊!三千兩銀子,方掌櫃好好考慮一下。”
還是那句話,他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希望身邊人都是好人的——當然,哪怕方臨是好人,也不可能爲此放棄香露秘方,這塊肥肉範家吃定了。
“範老爺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這些,只是想表達,這香露只是旬日之間匆忙做出,自己都未完全掌握技藝,質量極不穩定,拿出的幾瓶已然是最好的,都不知道能不能複製……這種情況下,別說三千兩、兩千兩,就是一千兩,這錢收了也不安心啊!”
沒錯,方臨打算將秘方賣給範慶增了。
方纔短短片刻,他已經深思熟慮過,也想過虛與委蛇,先將此人應付過去,然後去尋蒲知府牽線搭橋,拉上一個利益團體,與範家抗衡。但先不說,蒲知府是否會支持,是否有這個時間,城中其他大家族是否願意,只說,那般也是和範家正面對上,遭對方記恨,萬一牽連到方父、方母、田萱,讓他們有所損傷,那就得不償失了。
‘比起家人安全,一個香露秘方算什麼啊?拿出香露秘方,讓對方放鬆警惕,忽略自己、家人的存在,轉入暗中,完全值得。’方臨心中暗道。
他從桂花嫂身上學到一個道理,對敵人不能撕破臉,要讓對方放鬆警惕,隱藏起來,更要有耐心,等關鍵時刻,因勢利導,給出致命一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對方完蛋。甚至,最好讓對方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栽在誰手上,如此,也就不存在什麼狗急跳牆之類了。
當然,說是賣給秘方,也不會那麼老老實實,給出的會是高成本、低質量的刪減版本。
“原來如此。”範慶增沒想到,方臨不答應,原來是太過老實,擔心物非所值,頓感啼笑皆非,暗歎自己方纔雞同鴨講,竟是和空氣鬥智鬥勇了。
他明白原委後,放鬆了些,也不認爲方臨編造這些騙他,這種東西一查就知道,清楚得很。
“無妨,我就吃虧些,還是以三千兩銀子購買吧!”
範慶增對方臨的人品動容,願意出高些的價格,畢竟,和香露秘方真正價值比起來,這些錢算個什麼啊?
再者,方臨不是沒一點背景,這個價格傳出去,也不會說他範家坑人,順帶換一個好名聲。
“那……這……唉!”方臨推拒一番,纔不好意思應下了:“我真是謝謝範老爺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之前匆忙,也沒想過寫什麼秘方之流,我這兩日詳細整理一番,再交給範老爺。”
的確是要整理一番,整理出一套刪改版本的,蒸餾得出高度酒精部分肯定要刪改,其他部分,也要降低產品質量,堆高產品成本。畢竟,這麼快研究出來,秘方不成熟,那纔是情理之中嘛!
“好,這事不急,方掌櫃慢慢來。”範慶增說着,直接留下了三千兩銀子的買秘方錢。
他也不怕方臨昧了,府城還沒人敢昧範家的錢,再者,留下這錢,真要有什麼就是對方理虧,在佔着道理的情況下,在這淮安府城,誰來都了不行,他說的。
隨後,兩人又聊了番,氣氛很是融洽。對方臨這個純良好人,範慶增也樂意結交,印象頗爲不錯。
片刻後,範慶增起身,方臨將對方送走。
……
離開西巷衚衕。
“咬人的狗不叫,盯着些那方臨,直到此人交了秘方。”
對於方臨今日的表現,範慶增是相信的,但也習慣性謹慎,不想終日打雁,有朝一日被大雁啄了眼。
萬一方臨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今日出言只爲拖延,背後聯絡各方,擺他一道,那還真有一點點不好搞。
是的,也就一點點,他沒說大話,蒲知府真護不住方臨,不是說現在,而是說將來,畢竟,蒲知府是要遷轉的,不可能一直待在淮安。
“老爺放心。”
……
送走範慶增,方臨折返回來,歐夫子還問了句。
“也沒什麼,就是買香露秘方的。”方臨倒也沒遮掩說了。
“若是對方仗勢欺人,巧取豪奪,方臨你和我說。”
“這倒沒有,這人出的價錢不低。”
“我是說真的,老頭子我還是有些人脈的。”歐夫子認真道。
方臨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看了眼歐夫子。
他忽然想起,當初劉洪文遭騙後,回來和歐夫子說起,歐夫子曾說過的騙術,提及過‘有個鳳陽府同窗師兄,每年入京赴試的舉人大多都是他的學生’。
‘也或許不是對方,歐夫子發矇這麼多年,總不會沒有一個成器的學生……總之,從前還是小瞧歐夫子了。’
方臨想了一下,還是說道:“這次真不用。”
和範家正面對上,撕破了臉,只要一次性殺不死對方,無論輸贏,都會被惦記上。
“不管如何,方臨,我記着你的人情,只要伱佔着道理,儘管來找夫子我……我這個糟老頭子拉下老臉,還是能管用一二次的。”
“多謝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