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張瑞安下朝,回來路上,坐在馬車中,都能聽到外面路人議論,談及上月的大案。
嗯,京師這個地方吧,皇城根上,天子腳下,從古至今,百姓都有着討論政事的風氣。
對了,還有一點,和刻板印象不同的是,魏忠賢的名聲極臭,但那是在讀書人羣體中——因爲魏忠賢對文官太狠,真敢動刀子,而讀書人掌握着輿論喉舌,魏忠賢自然在民間名聲不太好。
但很反三觀的是,在讀書人宣傳下,京師百姓對魏忠賢罵歸罵,但其實吧,觀感還行。
就算百姓罵魏忠賢貪,更多也只是一種調侃、看樂子的心態,並沒有那種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的仇恨。
究根結底,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魏忠賢當權這些年,他們生活質量還不錯,甚至還頗有提升,因爲魏忠賢不在乎那些枝枝蔓蔓、盤根錯節的關係,對京師嚴加整頓,至少,膽敢大興土木、在京師路上挖坑的人再沒有了,就連那些違規建築,都是強硬拆除,讓京師市容煥然一新。
還有,魏忠賢所開的香露廠坊、肥皂廠坊,輻射北方,招人不少,待遇優厚——當初,魏忠賢不是從方臨那裡請了幾個匠人麼,魏忠賢詢問過後,直接粗暴地將方臨廠坊成功經驗全盤複製過來,包括一切福利待遇。
也別以爲魏忠賢貪,就對百姓如何了,魏忠賢對百姓其實還是不錯的,那些貪污賑災錢的官員,殺得人頭滾滾,確保賑災款落到實處;這些自家廠坊做工的,也沒有壓榨……身爲九千歲,人家自有傲氣,就算要欺負人,也會拿王公貴族、江南大族開刀,在百姓面前顯擺個什麼威風?
言歸正傳,張瑞安聽着路人討論,以及幾個讀書人從酒樓出來,對魏忠賢大罵,助紂爲孽的自己也在被‘問候’之列,嘴角不由露出苦笑。
他想上進,帶着娘過好日子,這種志向,從當初在白毫庵中抄書,到中舉、中進士、入閣,始終不渝。
可金榜題名後,沒有背景,真是朝中無人難做官,只能依附魏忠賢。
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普通人,要養家,要生存,不是什麼不食五穀的脫凡出塵之人。
不過,張瑞安投靠了魏忠賢,可內心也是矛盾的、痛苦的,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知道不該爲魏忠賢這種人歌功頌德,寫什麼生祠碑文,可也不捨如今的優渥生活,去過從前的苦日子,他想要錢!要權!
如此矛盾的心理,張瑞安只能多做實事,以及救下一些人,在大是大非上堅持原則,避免淪爲外面所傳的徹頭徹尾的閹黨走狗。
比如:幫着魏忠賢賑災,在遼東進行軍事改革,出謀劃策,做些有益百姓之事;又比如,天順三年,魏忠賢爲進一步掌權,掀起大案,韓元敬等人,本擬在冬至日處決,他苦心挽回,終使天順帝降旨停刑,才使韓元敬等人只是罷官去職。
‘我是讀書人,可也是人,有老母妻兒需要供養,如果爲追求所謂的風骨,不顧老母妻兒溫飽生死,那又算什麼?’
‘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張瑞安眼眸深邃,思緒發散地想着,在馬車粼粼聲中回到了府邸。
進門,管家過來:“老爺,有一封通過詔獄錦衣衛渠道的淮安來信,是方子敦方大人的。”
“哦?速速取來。”
張瑞安來到書房,讀了方臨這封信,神色複雜:“是了,那個董侍郎和方大人是結義兄弟,這次大案中被抓入詔獄……唉,這可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上月大案,五十三名官員上書死諫,欲要對魏忠賢殺之而後快,可最終是魏忠賢化險爲夷,自然要反攻倒算。
要說,魏忠賢對那份名單之人,可是恨之入骨,再者,這是政治鬥爭,也從沒有脈脈溫情可言。
當然,名單上的目標有大有小,若是小人物,他自己做主就可保下一命,可董祖誥不同。
董祖誥座師、也即岳丈——陶承弼,可是此事牽頭兩位大學士之一,董祖誥自身,如今也是吏部侍郎,正三品朝堂大員,這目標太大了。
張瑞安躊躇良久,感念當初方臨救命、贈銀之恩情,最終還是決定接下這樁麻煩事:“此事須得謀劃一二,不能欺瞞設計,以魏廠公性情,若是如此,必然後患無窮……不如,送上禮物,選一個魏廠公心情好的時機,坦誠相告……”
……
次日,張瑞安來到一處園子外,經過通稟後,得允進去,去見魏忠賢。
插一句,這處園子,正是當初魏忠賢從米萬鍾那裡求而不得的園子。
——米萬鍾,這個董祖誥的友人,哪怕當初罷官後,也還是沒能躲過,在天順三年大案中,被魏忠賢手下人尋由頭牽連迫害,這處園子也被手下人拿來討好魏忠賢,落入了對方手中。
由此可見,魏忠賢對大夏有着功績是真的,但對一些無辜之人迫害同樣是真的。
也別說是什麼手下人自作主張,手下人做的事情,魏忠賢背一份鍋不是應該的麼?更別說,魏忠賢知道後,也沒說什麼,欣然笑納了這處園子,一定程度上鼓勵、容許,可見咱們這位九千歲,道德底線是有,但說真的,也沒高到哪裡去。
不過,世上的人、事不就是如此麼?善與惡,黑與白,從來沒有那麼非此即彼、涇渭分明。
話說回來,張瑞安見到魏忠賢時,魏忠賢正在賞玩紅珊瑚樹,乃是高七尺的紅珊瑚樹,還是三株!
要知道:史書中石崇鬥富,拿出的最高的珊瑚樹,也不過三四尺而已,雖說時代在發展,發現的奇珍異寶在增多,但這也極爲恐怖了。
管中窺豹,也可見魏忠賢之奢靡!
“長公(張瑞安之字),你我非是外人,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對了,上月之事,你出謀有功,辦得不錯,說罷,想要什麼?要不,這珊瑚樹你搬回去一株?”魏忠賢瞥了一眼看來,笑道。
是的,上月五十三名官員聯合上書死諫,那個其中的叛徒,是他出謀,曾經落棋的閒子,沒想到,關鍵時刻起了大用。
“不敢奪廠公所愛。”
張瑞安看魏忠賢此時心情不錯,咬牙提出道:“某這次來,希望廠公大人大量,饒過一人。”
魏忠賢放下珊瑚樹,眯起眼睛看來:“若是什麼小人物,你自己就能做主,看來,此人是那份名單上的重要角色,說罷,誰?”
不得不說,如今的魏忠賢,常年居於高位養出了煊赫氣勢,這般逼視過來,張瑞安都不敢對視,感到背後生出一股寒意,可此時箭到弦上,不能不發,只得道:“乃是吏部董侍郎。”
“那個岳丈是陶承弼、牽頭要對付我的兩個大學士之一的女婿、吏部郎中董祖誥?”
魏忠賢說着,一腳將一棵價值萬金的紅珊瑚樹踹倒,指着張瑞安鼻子大罵:“我看你是昏了頭,對方欲置我於死地,你讓我放過對方?若是連董祖誥這等人我都能放過,其他人是不是也要放了?你讓這天下人,如何看我魏忠賢?”
張瑞安堂堂一位閣臣、大學士,被罵得低頭縮腦,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吭,背後冷汗涔涔,打溼衣服。
他想過,說此事可能觸怒魏忠賢,卻也沒想到會讓對方如此生氣。
不過也對,正如魏忠賢所說的道理,若是連董祖誥這等重要人物,都能放過了,那豈不是鼓勵其他人對付他魏忠賢麼?
魏忠賢踹倒了紅珊瑚樹,也算將怒氣發泄出來一二,臉色陰晴不定,不過很快就內斂下來,面無表情。
張瑞安卻知道,這才恐怖,因爲,魏忠賢這種狀態是面對敵人的,是一言不合就會殺人的。
“說罷,誰讓你來說此事的?”魏忠賢輕飄飄問道。
顯然,他開始懷疑張瑞安忠誠了。
張瑞安知道,若不打消魏忠賢懷疑,自己就危險了,說不得明日,自己這個閣臣就會背中數刀自殺在府上,頓時不敢隱瞞,坦誠道:“廠公,淮安方指揮使,乃是董祖誥結義兄弟,託我……”
他更進一步解釋,分說自己接下這個請託的原因:“當初,下官還未中舉,尚在魯地老家,村中讀書,那年,方指揮使來京,途徑濟寧府,是晚,與下官在村口白毫庵中相遇……次日早,下官掃除落葉,後山塌方,半個身子掩埋途中,得幸方指揮使救命……臨行,又借予下官一百兩銀子……此恩沒齒難忘……”
“這事咱家知道,坐下吧!”魏忠賢聽着,臉上露出回憶之色,似乎不那麼生氣了,擺了擺手道。
他方纔發怒,更多是懷疑張瑞安身後有人指使,背叛了他,此時明白前因後果,看張瑞安是個感念恩情之人,今日能這麼對方臨,來日就能這麼對自己。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張瑞安所說,勾起了他的回憶。
魏忠賢問道:“長公啊,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聽聞你,是在什麼時候?”
這個問題,他本就不是要張瑞安回答,自顧自說起來:“那是先帝還在時,方指揮使……哦,那時他還是錦衣衛僉事……先帝出宮,與那位方僉事相談,對方說起路途見聞,第一次聽到了你的名字……咱家也算是記住了你,後來投靠,纔不相疑……”
張瑞安聽到這般原委,沒想到當初,自己還是沾了方臨的光,心中對方臨更爲感激,想到方臨所請,看了一眼魏忠賢,賠着小心,又是試探道:“廠公,那……董侍郎之事……”
“罷了,就饒那董祖誥一命吧!正好,咱家記得,淮安知府請辭,就成全此人,貶去淮安做一個知府吧!”
此言一出,張瑞安都震驚了,他聽到了什麼?魏忠賢不僅饒了董祖誥一命,甚至都沒流放,或者罷官去職,只是外放,還外放如淮安知府這麼一個肥缺,這還是那個心狠手辣的魏廠公麼?
魏忠賢看到張瑞安的失態,彷彿知道他的心思,哂道:“那些文官說咱家心狠手辣,殘暴酷烈,是個能生吃小兒心肝、冰冷無情的魔頭,可誰又知道,當年先帝臨終叮囑,咱家一日不敢或忘……”
事實上,方臨低估了自己在魏忠賢心中的分量,或者說,低估了洪泰帝在魏忠賢心中的分量,當初洪泰帝臨終之言,讓魏忠賢大爲感動,生出‘士爲知己者死’的心理。
——衆所周知,太監這種生物,因爲去勢,有着比常人強烈許多的偏執,故而,魏忠賢對洪泰帝忠誠、感念,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可以說,方臨不託張瑞安辦此事,自己親自託請,魏忠賢也大可能會答應,饒董祖誥一命。
張瑞安恭維道:“廠公功德,那些文官不知,我卻是知道,有大功於社稷、天下萬民……”
“這話咱家愛聽,咱家承認,咱家是貪,也殺人無算,可咱家對大夏是有功勞的。”
魏忠賢似乎是聽聞洪泰帝,觸動回憶,露出真性情,此時話多了些,袒露心聲:“都說咱家貪,可咱家從沒對普通百姓下手;都說咱家殺人無算,可那些敢對賑災款下手的貪官,不殺的人頭滾滾,如何震懾?”
“若非咱家,這些年來,天災人禍,遼東韃子入寇,不知道要多死多少百姓!”
張瑞安心中認可這話,心悅誠服道:“廠公所爲,必爲天下人感念,功過自有青史見證。”
“呵,咱家所爲,何須百姓感念?至於青史,不過任由那羣文官蹂躪的小娘子罷了!咱家也知道,那些文官在民間極力抹黑咱家,可咱家又豈在乎?”
魏忠賢這話霸氣,自有一股‘知我罪我,其唯春秋’的風采:“咱家也知道,對文官動手,殘害了不少清白方正的文官,但這又如何?咱家對所有文人都沒有好感,就是看不慣那羣假仁假義的東西,就算有誤殺,那又如何?”
“至少,咱家敢做敢認,不像他們,當婊子還要立牌坊……咱家對得起先帝,對得起大夏!”
“廠公忠烈。”張瑞安道。
魏忠賢擺了擺手,不想再說下去了,說回正事:“那個董祖誥,放過就放過吧,不過,這次名單上其他人……哼哼!他們不是說,咱家殺人成性麼?那這次,咱家就殺給他們看,不然,還以爲咱家是好欺負的!”
這殺氣騰騰的話,註定了背後人頭滾滾。
張瑞安心尖一顫,知道魏忠賢果然沒變,還是那位心狠手辣的九千歲!
不過,值此關口,他實在不敢說什麼了。
“還有,長公,那個董祖誥之事算不得獎賞,咱家有功必酬,給你準備了些小玩意兒,走時帶上吧!”
張瑞安告辭回去,才發現魏忠賢口中‘小玩意兒’是什麼,他孃的竟是銀錢、珠寶、珍玩,一共十多車輛馬車,這一刻,他都有些恍惚,既然來錢如此容易,那曾經在村中,萬般拮据,就連面粥都吃不起,還要‘老孃吃沖水的大麥粥充飢、省下好東西給他吃’是爲何?
片刻,他似乎有了答案,馬車中一聲悠長感嘆響起:“權啊!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