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德魯推開女屍,從下面抽出一張墊屍體的大布,抖了幾下上面的灰塵丟給阿薩,說:“這件衣服怎麼也值你再幹半年吧。”
接過手一看,這是一件很舊的斗篷。“半年?你不去當強盜實在是全大陸強盜界的損失。”阿薩搖搖頭。看看這張又厚,又臭,又重,還全是灰塵的布。上面全是凝固了不知有多久,已經和布的質料融爲一體的血跡和其他什麼液體的痕跡。
山德魯眼睛一鼓,說:“這可是我年輕時收集的寶貝,很有紀念意義的。”
大屋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很有節奏的三下敲門聲,顯示出敲門者的修養和氣度。不輕不重的音調,剛好能夠讓裡面的人聽到,又絲毫沒有驚擾的味道。是即使是再敏感,心情再不好的主人,也絕對不會對這樣的拜訪覺得唐突。
能走到這裡來,就一定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而對着滿屋的屍體,還有一個擺弄屍體的老頭和一個幫着擺弄屍體的殘廢,誰會像拜訪一位高雅的隱士般,彬彬有禮地用這麼有風度的方式敲門?
山德魯也想看看這有禮貌的是什麼人,自己去開門。阿薩連忙把面具戴上。
門開了,一位很有氣度的中年紳士站在門外。
一個生活美滿的中年人所特有的微微發福的體形,腰間插着一把很華麗很好看,似乎更像是一把裝飾品的劍,一套很適合他穿的禮服,一頂禮帽,修得很整齊的鬍子,眯起來的眼睛,溫和有禮的笑容。這確實是一個無論在什麼樣的門前都會很有禮貌地敲門的紳士。
這位紳士欠了欠身,很有風度地對山德魯行了一個禮,問:“請問您是山德魯老先生嗎?”
“是。我就是。”山德魯好象怕突然會有人冒出來和他爭這個稱謂一樣,急忙回答。
“我是姆拉克公爵。”這個胖呼呼的可親的紳士自我介紹。“您可以讓我進去嗎?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可以可以,請進請進。”山德魯像一個好客的主人,很熱情,很大度地作出一個請進的手勢把公爵請進了大屋,然後指着滿屋的屍體和器官。“這裡有很多人,不知道公爵大人想找哪位?”
“我找他。”公爵一雙笑眯眯的眼睛從進門起就一直落在了剛好把墊屍布蓋在身上的阿薩上。負着手慢慢地走向阿薩。
阿薩退了一步。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退一步。這個很有禮貌很有風度的紳士很有吸引人的魅力,而且他聽說他就公爵大人的時候,更生出想上去解釋詢問一下的衝動。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一看見公爵朝他走來,他就不自覺的退了一步。
但是也只退了一步就不動了。公爵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看着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公爵,才發現自己沒有裝駝背,也沒有裝瘸子。
他應該是裝了的,這兩個月他已經養成了一旦在人前就會自動彎腰瘸腿的習慣了。只是從他和公爵的目光交會的時候,他的所有注意力就被吸引過去,完全忘記了保持身體的姿勢。
不對。阿薩馬上感覺到,他不是忘記了保持身體的姿勢,而是身體自己不知不覺地轉化成了一種全神戒備的姿勢。他像是一隻聞到了危險氣息的野獸,全身肌肉都進入了一種一觸即發的高度敏感的狀態。
他的精神也進入了這兩個月裡練習冥想時候的那個空曠狀態。身體肌肉的每一個最細微的搏動都在自己的掌握中,皮膚周圍每一絲空氣的流動都能夠感覺得到。他甚至能夠感覺得出魔法力和精神都在體內不斷的凝結,流轉,隨時都可以爆發出來。
剛纔他只退了一步,並不是他覺得沒必要退,而是退不動了。
再退就是界限。猛獸追擊獵物的界限。
只要他再略爲一動,這位看起來和藹可親的公爵就會以豹子的迅疾和獅子的厲猛立即將他格殺。
公爵的的眼神像是刺進了阿薩的眼睛然後直達他全身的每一處細節,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盡覽無餘。
公爵嘴角拉起一個笑容。有幾分嘉許,幾分惋惜,幾分嘲弄。很從容的說:“這個年輕人昨天晚上將我小女兒從幾個壞人手中救下。我知道他還在兩個月前救了我的大女兒,我實在是很想感謝他。但是.....”公爵的右手從背後拿了出來。好象只是很隨意一個動作,手放在了腰帶上,旁邊就是那把華麗得近於庸俗的劍。
阿薩根本聽不到公爵在說些什麼。他所有的精神都在公爵的右手和旁邊的那把劍上。
沒有任何的根據,但是他確實知道,即使那華麗的劍殼中只是一根木炭,在旁邊那隻手把它抽出來的一瞬間也可以把自己像根脆蘿蔔一樣一揮兩段。
阿薩的體力和魔法力已經全部匯聚,集中,混合着精神和鬥志成爲一個立刻就要爆發的點。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要在自己的頭飛起之前把全部的力量爆發出來。
他生出彷彿還在蜥蜴沼澤裡被追殺的錯覺,而且這個追殺已經到了盡頭,自己已經無路可走。那種野獸般的鬥志和瘋狂在心中完全復甦。
阿薩沒動,他的心情甚至很平和,完全沉浸在冥想的空曠境界中去,但是他自己能夠感覺得到靈魂最深處的那匹狼正在露出鋒利的犬齒狂嘯。
你要來殺我嗎?你來啊,來啊,試試看我好不好殺。
公爵嘴角的笑拉得更深長了,在讚許中嘲弄的意味更足了。那隻白淨的,修剪得很整齊的手已經滑上了劍柄。
“哦?英雄救美,好英勇曖。”山德魯突然怪聲怪氣地在旁邊說。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站到了公爵的背後,手裡還把玩着幾顆死人的牙齒。這是他的老習慣,沒事的時候手裡總要拿幾個死人的東西捏來捏去的。
阿薩看見公爵的那隻手突然繃緊,上面的幾根青筋也面目猙獰起來,但是他感覺得到,那不是殺意,而是緊張。公爵的呼吸的節奏突然亂了,一直緊鎖着自己的眼光也渙散了,那種緊迫感也隨之消失了。阿薩甚至看得出公爵眼裡面居然有驚恐的味道。好象一個已經全神預備好要刺殺一隻猛獸的獵人,在即將起身動作的時候突然被人在褲襠裡塞進一大塊冰。
幾顆牙齒在山德魯的手中發出卡拉卡拉的聲音。山德魯的手很蒼老。很多皺紋,也很白,白得甚至看不見一根血管和汗毛的痕跡,一種比死人的臉色還慘白的白。連這幾顆牙齒在他手中互相撞擊的的聲音都有這種不祥的蒼白。
公爵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是那已經不是笑容,甚至不是一個表情,只是上一刻的臉部凝固下來了而已。臉部的肌肉還是那個樣子,只是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情緒,像是給人蔘考什麼是‘笑臉’的一個機械示範。
公爵的眼睛的焦距仍然是在阿薩臉上。但是阿薩感覺得到,他沒有看自己,而是在看站在身後其實他根本看不見的山德魯。全神貫注地看。就像自己剛纔看公爵一樣。
現在不只是可以退上一步,即便是跳上一支舞,公爵也不會有絲毫的反應。阿薩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旁觀者。
阿薩沒動,公爵也沒動,山德魯除了手上繼續撥弄着牙齒,也像具石刻一樣。整個大廳好象全部凝固了,連時間都不能夠繼續流逝,只有幾顆牙齒在互相撞擊,發出一聽就知道已經死了的聲音。
好象有一個世紀之久,公爵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恢復了生機,溫和的笑容也重新浮現在臉上。
卡拉卡拉的聲音也消失了,山德魯把弄牙齒的手停了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公爵的前面。
公爵的目光重新又回到了阿薩的臉上,裡面已沒有了任何讓人不適的感覺,問:“這位年輕人是老先生的什麼人呢?”
“是我的助手。”山德魯把手中的牙齒丟在了石桌上。
“只是助手?”公爵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改。“可是....我懷疑您的這位助手和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有很大的關聯,想把他帶回去....”
“不行。”山德魯很嚴正地拒絕了。“他走了我誰來幫我?那些屍體可重得很啊。”
公爵嘆了口氣,露出一個不無遺憾的笑容,說:“那麼對不起,我打攪了。”向山德魯欠了欠身,轉身走出大屋,還不忘記把門重新關上。
阿薩的目光掃過桌子,發現上面那幾顆山德魯剛剛放下的死人牙齒起了一種奇怪的變化。那絕不是牙齒所應該有的變化。牙齒不是冰,不是鐵,更不是泥巴,當然不會變軟,更不會溶化。但是這幾顆剛纔還卡拉作響的小東西卻偏偏就正在慢慢地,像嚼在口中的麥芽糖般逐漸變軟,被自己的重量拉變形,逐漸融化成一小攤奇怪的液體。然後這些液體也迅速地消失了,只在花崗岩的桌面上腐蝕下幾個足有拳頭大小的洞。
阿薩像看一隻剛剛吃掉了人的雞蛋一樣重新把面前這個老頭從頭到腳看了看,點了點頭說:“謝謝你救我。”
“當然要救你。”山德魯好象很奇怪他會問這個理所當然的問題。“你還欠我四年的工作。”
走出大屋的姆拉克公爵摘下頭上的禮帽,掏出手巾,把額頭上的汗擦乾。飛馬趕回公爵府。
克勞維斯正在書房裡等他,他已經從克莉斯口中知道了公爵去了哪裡,也大概猜出來了是怎麼回事。
他正要開口詢問,公爵先對他說:“回聖騎士團,把你那一小隊人全部帶來,裝備要齊全。”
“啊?”克勞維斯聽清楚了,卻不明白。聖騎士團是全帝國軍隊中精英中的精英。他那一小隊四十多個人,曾經把一個計劃佔據一個城市的近千人異教徒組織殺得一乾二淨。
公爵沒有解釋,而是進一步地命令:“記住,別張揚。還有動作要快。”
大屋裡,阿薩穿好山德魯剛拿給他的斗篷,又恢復成那個駝背的瘸子。他要儘快地溜出城去,離開王都。
剛纔公爵說過了,知道是他救下了自己女兒,那麼公爵要殺他的原因就絕對不會是因爲什麼誤會了。
究竟是什麼原因阿薩不知道,他只知道既然一個公爵要千方百計地致自己於死地,那麼唯一的辦法就只有拼命地逃。而且他也不希望連累任何人。他看得出山德魯其實很厲害,但是他也知道再厲害的人也有一個限度。公爵可以調動幾百王都近衛軍來這裡抓他,如果幾百不行就幾千,甚至出動聖騎士團。
他對山德魯鞠了一躬:“謝謝你這兩個月來讓我躲在這裡。”
山德魯盯着他說:“你不會是想跑吧?你還欠我四年工作。”
阿薩聳聳肩膀,無奈地說:“等我以後發了財一定會好好感謝你的,現在我留在這裡會給你添麻煩。”
山德魯搖搖頭說:“你一跑,麻煩就永遠都是麻煩。還會留點給我。人不要去害怕麻煩,把麻煩解決了,那不就沒麻煩了”
阿薩苦笑了一下,走向門口。如果不跑,那他以後想再有麻煩都不行了。正要去開門,突然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
阿薩面色一變,轉身就向窗邊撲去,山德魯卻舉手擺了擺,說:“不要慌,解決麻煩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