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與商人

文人與商人

——在成都電子科技大學的演講

非常高興接受邀請來到成都電子科技大學和同學們交流。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文人與商人。

同學們可能感到奇怪:作爲一個作家,爲什麼要講這樣一個題目呢?這是因爲我曾經下海經商了幾年。每次演講之後,總有人問我經商的經歷。在財富英雄日漸受到社會追捧的時代,我的這段經歷引起人們的好奇原也不足爲怪。我便想到應該找一個機會,回答大家的好奇,即我是怎樣當文人的?又是怎樣當商人的?兩者是怎麼結合的?很多諸如此類的問題。我乾脆通過這個講壇告訴大家。

在中國古代,我們談到文人,類似於今天我們說到知識分子,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但如果認真地研究就會發現,文人從來都不是一個整體。無論是價值取向,還是生活旨趣,都大相徑庭。古人言“漁、樵、耕、讀”四大賢人,讀書人擺在最後。這讀書人便是知識分子,便是文人。讀書人進入社會之後,便立即分化,他們的社會職業千差萬別。我們的兩院院士是文人,官員、政治家也是文人,學校裡教書的老師,幼兒園裡的阿姨都可以叫文人。所以說文人不是一個整體,它只是社會人羣中的一個類別。凡是讀書人,凡是知識分子,都可稱作文人,這是廣義的文人。這個文人,其實是文化人。

如果說狹義的文人,就是單純指吃文學藝術這碗飯的人。靠手中的一支筆謀求生存,爲社會作某種貢獻。像揚州八怪,賣文、賣畫爲生。這樣一部分人面很窄,他們通曉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即我們所說的文學家和藝術家,這應該是文人的正宗。但是,在古代即便有文人的身份,但靠一技之長謀求生活,即我們通常所說的職業化生存的人,還是非常之少。我們讀一讀中國的文學史,就會發現,從最早屈原寫《離騷》開始,直到晚清,靠寫作爲生的作家非常之少,古代中國作家的出身多半是官員。不過,有趣的是,他們身後的大名,並不因爲他們是高官,而是因爲他們的作品。我們忘記了屈原三閭大夫的身份,是楚國的高官,只記得他是詩人。不過,在官本位的中國,衡量一個作家的成功,除了文學這把尺子,還有官場這把尺子。你的作品寫得非常好,在社會上影響非常之大,但你若沒有一官半職,沒有當上作家協會的領導,開會時你還得坐在臺下,排名時你就得往後靠。這一點,古往今來沒有改變。杜甫的官很小,充其量也就是個處級吧。但後人給他編文集時,不稱《杜甫全集》,而叫《杜工部全集》。放在今天,可能就是《杜處長全集》。大家覺得可笑嗎?其實一點都不好笑。這是文人的悲哀。杜甫有詩聖之稱,但詩聖沒有級別。工部是個小官,但是朝廷命官。因此,工部這頂烏紗帽比詩聖這頂桂冠值錢。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滑稽的現象呢?這是因爲孔聖人說過“學而優則仕”,這五個字成爲朝廷乃至民間衡量人才的標準。書讀得最好的人,一定要當上高官。這是人才量化的一個標準,甚至是唯一的標準。

因爲“學而優則仕”,在古代文人中的很大一部分,承擔着管理國家的責任。在古代流傳一句話:“學好文武藝,售與帝王家。”知識分子建功立業的思想,就是爲朝廷服務。因此在古代沒有專業作家的說法,從政之餘,吟詩作賦。這些人的專業,用今天的話說是公務員,業餘身份是詩人、畫家、書法家。當然,也有極個別例外,有些文人入仕,只是搞專業,像吳道子,他是宮廷畫家,用今天的話說他是享受正部級待遇的畫家,也是官員的身份。米芾是大書法家,但他不是搞專業,他是行政長官。這樣的文人,被後世稱爲楷模。但心儀歸心儀,真正仿效的卻不多。中國的文人同西方的知識分子不一樣,雖然在常態下,都積極進取,但若有個風吹草動,其妥協與退縮的藝術也不可低估。

文人有時可愛,有時可恨;有時可敬,有時可殺;有時縛虎除害,有時捨身伺虎,有時爲虎作倀。古代一個優秀的作家、藝術家其安身立命的東西首先不是寫一部好作品,畫一幅好畫,而是要“學而優則仕”,謀個一官半職。如果一味當官,也會被人瞧不起,當到一定的時候就退隱,就是主動把烏紗帽摘掉,掛冠還山,這種人就會獲得清譽。他的作品便尤其受到世人的重視。像鄭板橋是在當了多年的縣長退休後,纔到揚州賣畫的;我們的大詩人李白,也跑到官場湊了一回熱鬧,當了大學士,也就是皇帝身邊的御用文人。民間故事中說他醉草蠻書,讓楊貴妃捧硯,高力士脫靴,就是宣傳李白當大學士時的狂勁兒。不過,李白也是實在當不了官,他才情很高,但他的行爲舉止和官場的遊戲規則離得太遠,太不靠譜了。所以皇帝只好將他放金還山。

但李白只是文人中的個案,從通常意義上說,古代文人是整個社會遊戲規則的規範者,是整個社會風氣的倡導者。美國學者托夫勒在他的《第三次浪潮》這本書中講到“風俗自下而上,風氣自上而下”,這話很有見地。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的行爲舉止、生活習慣,形成的一種嗜好、一套規矩,便是風俗。比如說,成都人到了冬天一見到太陽,就想跑到郊區去喝茶、打麻將,一進足球場,就狂呼“雄起”,這就是成都的風俗。而武漢人早上起來,誰也不想生火做飯,而是上街去“過早”,不是買一碗熱乾麪,就是買兩隻面窩,一邊吃着一邊趕乘公汽,這就是武漢的風俗。相比之於風俗,風氣更偏重雅的一面。兩者的關係,有點像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的關係。風俗是大衆的,隨處可見的;風氣是小衆的,有時是與風俗相背離的。在中國古代,文人的主體在上流社會,因此文人是風氣的倡導者。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爲精神文明提供一個正確的藍本。我們中國古代的文人,絕對不會像凡·高那樣,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在情人節送給一個妓女。凡·高這種人在中國,一定會被認爲是神經病。事實上凡·高也的確是神經病。在中國,文人私下裡可能會欣賞凡·高,但從普世的道德觀念出發,中國文人就會和凡·高劃清界限。中國古代文人最張狂的例子,莫過於“竹林七賢”,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魏晉風骨。他們的怪異,不僅僅是體現在行爲舉止上,更是思想上的叛逆。嵇康臨死時彈《廣陵散》,表示他卓爾不羣的個性。

如果從利益與社會地位來劃分,文人不是一個整體。社會各個階層裡都有文人。私塾先生、賬房先生是文人,呂洞賓、張天師也是文人,從秦國的李斯到晚清的翁同龢,幾乎中國的宰相全都是文人。皇帝可以不是文人,劉邦不是,朱元璋也不是,但劉邦手下的蕭何、張良是大文人,朱元璋手下的劉伯溫、宋濂也是大文人。離開了文人,中國的文明史將不存在,《易經》與《天工開物》這樣的書,是文人寫的;《全唐詩》與《全宋詞》,也都是文人寫的。貞觀之治、萬曆新政這樣成功的治國經驗,也都是文人創造的。古代的文人中,通才很多。上馬治軍,下馬治國,坐而論道。還兼通六藝,出了許多了不得的人物。今天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學科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所以不能像古代一樣出通才。學問越來越專,決定了今天文人的隊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導致了文藝的萎縮。我說的萎縮不是指量,而是指質。今天文藝的最大功能不是教化,而是娛樂。真正意義上的蘭亭雅聚不復存在,而極盡奢靡的嘉年華卻天天都有,娛樂明星都成了藝術大師受到年輕人的追捧。這種情形下,真正的藝術很難出現。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是,今日的官場,已不是文人興會的地方。古代的大文人,一般都另有一個大官人的身份。如唐宋八大家,幾乎全都是官員出身,這在今天幾乎不可能。所以說,今天的文人比之古代,不是在膨脹而是在萎縮。

歷史上讀書人最高的理想是當官,這一點沒錯。爲什麼呢?在古代文人最能實現自己理想的平臺就是官場,只有當了官,才能完成自己的事功。西漢的班超在書房裡把筆一丟:“大丈夫當萬里封侯”,他覺得當一個秘書沒有什麼意思。今天,誰要是能當一個秘書臉上就很有光彩。古代的文人並不這樣想,而是覺得當秘書是個沒出息的選擇。班超果真辭去了秘書的工作而參軍到了部隊。投筆從戎的故事,就是這麼來的。

古代讀書人,完成理想分四個階段,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循序漸進。前兩項在個人領域,後兩項在公共領域。一個文人的一生,便圍繞這四樣任務而展開。實施過程中,也講究一個進退之道,即“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歷代文人,達者很少而窮者很多,這是因爲官場的位置有限,僧多粥少嘛。所以,當了官的文人就很光彩,就成了楷模。當不成官的文人就成了落魄書生。混得好一點的,就成了唐伯虎、李漁,成了風流才子。混得不好的,就成了金聖嘆,惹來殺身之禍。當所有的讀書人覺得自己最好的出路是當官,這應該是一種歷史悲劇。造成這種悲劇的原因,是社會的發育存在問題。在專制社會,公共資源的配置權被控制在朝廷與官場。一個文人要想經邦濟世,造福於民,首先就得拿到資源的配置權。這樣,除了當官,他還有什麼辦法實現理想呢?

文人想當官,這不是文人的錯,而是一種政治制度造成的。值得慶幸的是,到了上世紀80年代,在小平同志倡導開放之後,這種情形有了很大的改變。由於改革,知識分子不再只有當官一條路可走,社會精英的主體不再全部集中在官場上。在龍騰虎躍的今天,我在各地行走,經常碰到一些優秀的大企業家,看到他們的名片,往往在某某集團公司的董事局主席或CEO職務之後,還有一個頭銜:博士。這些博士就是古代的進士,他們能夠在當官以外的天地裡尋找到爲社會服務、實現自己抱負的天地和平臺。這是社會進步的表現。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讓中國的讀書人有了空前釋放自己創世的激情的機會。如今,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即我們今天所說的知識分子,分流爲三大塊:第一塊還是當官,國家、省市、地市一直到縣的各級官員,可以說清一色都是讀書人出身。沒有文憑就不能當官,這有點古代的味道了。只不過古代的科舉選士制度,比今天更嚴格一些;第二塊是以兩院院士爲代表的科技教育界的知識分子,這些人造出了“兩彈一星”,培養了幾代知識精英,可謂居功至偉;第三塊即企業家。上世紀90年代開始,掀起了“文人下海”的浪潮。這些文人,有點像當年美國淘金熱潮中的西部牛仔,也有點像投筆從戎的班超。雖然失敗的文人很多,不少人在商海里嗆了水,灰溜溜地爬上岸來。但也有一些文人成了商界鉅子、財富英雄。像聯想集團的柳傳志、搜狐的張朝陽、巨人集團的史玉柱等等,都寫出了新的商界傳奇。政治、科技、商業,這樣三足鼎立,讓文人們報效祖國,實現理想的機會大大增多,一個可能會終老江湖的文人,突然成了萬衆矚目的大企業家,這是個人的傳奇,也是社會的傳奇。無數的傳奇,誕生在我們這個改革開放的時代中。

中國歷史上,曾有幾個人才輩出的時代,一個是春秋戰國期。那段時間出了孔子、老子、莊子、孫子、伍子胥、范蠡等等,這是中華文化的發育期。第二個時期是東漢晚期,就是我們說的三國時期。從公元189年董卓進入洛陽開始,到三國消亡,一共九十七年,這一時期天下大亂,諸侯割據,無數軍閥都想問鼎天下,不停地征戰。最後剩下魏、蜀、吳三國。它們都需要大量的人才保證自己戰勝對手,在中國的政治舞臺上崛起。這就導致中國的人才成倍地釋放,那些可能終老江湖的人變成了耀眼的軍事明星、政治明星、戰略明星。當然這不是文化發展的時代,是軍事計謀發展的時代。

第三個人才輩出的時代是從辛亥革命後到北伐戰爭之前,這二十多年人才急驟地噴發出來,出現了很多大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人才的面比三國時期更寬。孫中山創立了黃埔軍校,三十四歲的蔣介石當上了校長。周恩來在法國,後經人推薦回國,擔任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當時只有二十七歲。那時的周恩來只不過是一個知識青年而已,但一下子就進入了政治舞臺的中心。三國時的諸葛亮被劉備三顧茅廬,出山當軍師時,也是二十七歲,他們都是趕上了好時代。二十七歲就能夠運籌帷幄,問鼎天下。如果不是在激進發展的時代,有可能嗎?今天有很多大名鼎鼎的年輕人,二三十歲就成了大企業家,幾十個億的資產。這就有點像當年的諸葛亮和周恩來了。在經濟領域裡逐鹿中原,這也是碰到了好時代。

同過去人才輩出的時代所不同的是,當下這個時代給讀書人創立的空前未有的機會,不是以戰亂爲代價,不是以軍閥割據爲代價,更不是以生靈塗炭爲代價。鄧小平倡導的改革開放,是在創造我們民族偉大的新史詩,它給文人提供的機會,是邁向盛世所創造出的平臺。在這個平臺上,一些年輕的博士很快找到施展自己才華的位置,像網易的丁磊、阿里巴巴的馬雲,身價都不低啊!有人說他們是碰上了好時候,不一定有什麼超凡的才能。我不同意這個說法。你能在紛繁複雜的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不是超凡的能力又是什麼?任何一個時代,一個人要想成功,都必須進入主流社會。國家實施重大戰略轉移,以經濟建設爲中心的時候,經濟領域便是主流社會。在主流社會裡,我們會獲得更多的資訊、更準確地把握時代,獲得更多的鍛鍊自己的機會。一個人只有經歷了足夠多的曲折和坎坷,嚐到足夠多的創業的艱辛,他纔有可能成爲一流的人才。

以我自身的經歷爲例,1980年我二十七歲獲全國詩歌大獎。那一年春天,全國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報告文學和新詩四個大獎一起在人民大會堂頒發,十幾個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來爲我們頒獎。從一滴水中見太陽,從作家們受到的禮遇,我感到中國的春天開始了,幾十名獲獎作家中我的年齡最少,只有二十七歲,因此也特別激動,我感受到美好的時代開始了,我們要努力!這種強烈的感覺,不是飄飄然,不是得意忘形,而是讓我有一種神聖的使命感。我感覺到社會向我開放了,我應爲社會做點什麼。當這種使命感在我心中升騰的時候,它讓我躁動。領獎回來我坐在南行的火車上,看到華北平原的麥子已經開始成熟了,白霧一般的地氣在升騰,再沒有那種蕭瑟的感覺。我當時非常激動,就在火車上寫詩:“我的坐在風車上的鄉村啊,我的叼着旱菸袋的鄉村啊,你說,我該怎樣歌唱你呢?當有人把你從要飯的籃子上摘下來,洗得乾乾淨淨,重新放回到朝霞滿天的原野時,這個人,我該怎樣歌頌他呢?”這個人便是小平同志,是他讓文人的價值迴歸。我覺得我生命的創世之旅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現在我來講講爲什麼我在文壇有滋有味的時候,卻又突然下海經商呢?我1981年二十八歲就調入省城,當上了專業作家。但在進入上世紀90年代之後,我突然感覺到所有的激情都消失,每天坐進書房的時候,不知道要寫什麼。1992年的某一天,我要出差,那時火車票很緊張。我便請鐵路局的朋友給我買一張火車票。我提前五天告訴他,他很爲難。後來他把票給我,說:“召政啊,你的這張票真難。”我問:“爲什麼呢?”他說:“你知道軟臥車廂裡坐的是什麼人嗎?第一是領導幹部,第二是漢正街的個體戶。”漢正街是武漢的小商品貿易市場,全國有名,這條街盛產萬元戶。在90年代,萬元戶還是很吸引人的。我聽後心裡有點不舒服,我說按規定我可以享受的啊,他說:“規定沒用!只有這一節軟臥,要坐的人很多,領導幹部必須保證。個體戶可以出三倍、五倍的價錢,你又出不起。”我說:“個體戶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知識分子的尊嚴受到傷害。朋友說:“你也別這樣說,不信你也去賺錢試試!”我說:“我就賺錢給你們看看。”朋友間談話嘛,我很認真也很不服氣:“高智商的人能寫文章,還賺不回幾個臭錢來?”在內心深處,我那時非常瞧不起商人。我的尊嚴提醒我,我得試試。那是一個物資短缺時期,從生活用品到建築材料,什麼都缺。湖北有一個武鋼,也有一個生產東風卡車的二汽。但不管是鋼材還是汽車,價格都是雙軌的,即計劃內的價格比計劃外的價格要便宜很多。一些有本事的人通過領導批條子弄出計劃內指標,拿到市場上一倒手,大把大把的鈔票就揣進了兜裡,社會上管這種人叫“倒爺”。我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有權有勢的親戚一個也沒有,偏還想當“倒爺”。我天天去看東風卡車的價格,然後絞盡腦汁想,到哪兒可以找關係批條子搞一臺車,倒出去賺一筆錢。不到一年的時間,螺紋鋼的價格、東風卡車的價格搞得一清二楚,我成爲價格專家,就是沒有當成“倒爺”。我出身於工人家庭,先天不足啊!在計劃經濟的年代,我們文人實現不了自己的理想。如果網易這個門戶網站也要國家發改委批准的話,能夠實現理想的就不會是丁磊了。平民出身的文人,既無權,又無錢,搞不了尋租啊。

當不了倒爺,我決定下海。漢正街的個體戶,賣鈕釦也賣成了萬元戶,我不至於連鈕釦都不會賣吧。聽說我要辭職下海,我的家人全都反對,但我血液裡有一種勇往直前的勇氣。一經決定要做的事,十頭犟牛也拉不回。

我下海時給自己定下三條遊戲規則:第一我是文人,不做文化生意,那時文人下海做什麼呢?印書、賣掛曆、做點小廣告,都是小生意,一點意思都沒有。賺不了什麼錢,還很被人瞧不起。第二,凡是人民幣形成“場”的地方,我就到那裡去。哪兒錢多,我就到哪裡去,這叫“場”效應。第三,跟文壇決裂,自我人間蒸發。因爲老掛着文學,生意就沒法做了。因爲這三點,我很快找到了商場的感覺。我在商場裡的幾年,任何人都忘記了我是作家出身。我自己的思維習慣也完全換了。文人把自己的尊嚴看得高於一切,商人把成功看得高於一切。我下海的第一件事,是做高爾夫球場。我投入一百萬在裡面,如果不成功,我這一百萬就沒了,非常現實的問題。而文人一篇文章不發表,不過浪費一張稿紙和半天時間,這成本很低。如果這時候我還把個人的好惡看得高於一切,我就不是商人。商人滿眼都是利益,必須盡最大的努力實現自己項目的成功。商人比文人活得殘酷得多。如果沒有商業的訓練,我會用文人羅曼蒂克的方法來寫《張居正》,老讓人愛憎分明。我知道,最不能愛憎分明的是政治家和企業家。職業的要求,必須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隱藏起來。文人的習性是一吐爲快,這在商場卻使不得,性情中人是經商的大忌。賺錢的快感與寫文章的快感有點相同,但又不是一回事。記得我第一次賺到五千塊錢,左看右看,興奮得通宵睡不着覺。我在80年代,十年的稿費攢起來有三萬元。後來炒股票,這三萬元半年時間變成了二十八萬。十年賺三萬,半年三萬變成二十八萬,那時我老覺得這是夢幻。這比唱《國際歌》還讓人振奮,就覺得這個時代太好了,它給了我很多的機遇。我不用找人批條子,知識分子可以躲避行政權力的壓迫,獲得自己的財富。要說時代進步,這便是最大的時代進步。

在商海的七年,我做過高爾夫、房地產和證券,結識了一大批商界朋友,其中不少是精英人士,至今還是叱吒風雲的時代驕子。儘管我也算獲得了成功,掘到了第一桶金,家中五十塊錢買的一輛破自行車換成了奔馳和加長的凱迪拉克,房子也越住越大。但我並沒有樂不思蜀,最終還是迴歸文人的身份。我這麼決定,是有兩個原因:第一,在經商期間,我利用業餘時間大量地研究明史。我覺得張居正這個人在我心中已是呼之欲出了。我想集中時間、集中精力爲他寫一部歷史小說。第二,我已經失去了賺錢的快感。當年賺五千塊錢,興奮得一晚上睡不着覺。現在一天賺一百萬,也完全不能興奮。我心裡明白,這種興奮感的消失,證明我不是一個好商人。其實,我當年下海,就是爲了賭一口氣,試試自己能不能賺錢。

1998年秋天我接受香港亞視採訪的時候,主持人問我:“熊先生,現在文人都急於到商海里去,你爲什麼要回來?”我說:“第一,我的性格不適合經商,我好靜,喜歡獨處。商人不一樣,他需要把自己的生命向社會全部打開。第二,我骨子深處還是一個文人。我從小受到的訓練是文學。我五歲開始練毛筆字,背誦唐詩宋詞,背《古文觀止》、《文心雕龍》。我受過的職業訓練告訴我:將來能夠激發我生命能量的恐怕還是文學。因爲碰上改革的好時代,我掘到了第一桶金,也掘到了第一桶智慧。第一桶金保證了我智慧的生活。但再在商業上往前走,我恐怕不會有更大的成就。說一句很勢利的話,當李嘉誠、比爾·蓋茨這樣的超級企業家,我今生無望。我的年齡、資歷、經歷都不能保證我完成這個目標。但是我在文學上非常有雄心,只要我努力,興許還有可能成爲中國的托爾斯泰,我有這個野心。今天借你的鏡頭,告訴觀衆,我下海幾年得出的經驗是:賺錢很容易,寫文章很難。”主持人笑起來了:“熊先生,因爲你成功了,你可以說這句話,你認爲所有文人都能說這句話嗎?”我說:“這是我說的話,不是作家協會主席說的話。因爲在這麼好的社會環境下,賺錢只需要中等的智慧;可在這種浮躁的社會環境下,沉下心來寫一部力作,你需要上等的智慧。因爲你首先要抗拒而不是順從。我沒有貶低能賺錢的人。如果我年輕二十歲,我就不說這種話了。”在漫長的歲月裡,文學家、藝術家曾經是社會風氣的提倡者,現在這種功能基本轉向了企業家。在經濟活力成爲社會主流的時候,作家已被社會邊緣化了,他頭上的光環讓給了企業家,這絕不是社會的退步,而是進步。如果一個人在三國的時候,想當曹雪芹,一定是吃錯藥了。當時荊州的劉表就是問題出在這裡。他找的人才都是經學家、作家、詩人、畫家,他眼皮下的諸葛亮、龐統、徐庶這樣一流的戰略家,他卻一個都不要。在一個國家和地區需要發展的時候,你首先不要戰略家、軍事家,而是要文學家,這不是吃錯了藥嗎?所以,劉表的地盤最終被曹操、劉備、孫權瓜分了。

清代詩人趙翼有兩句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二百年。”用以比喻時下文人發展的態勢。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是指新作家取代老作家,而是企業家取代文學家,商人取代文人。作爲作家,首先要肯定這種取代,其次我們還是要有自信。三國時期固然偏重於政治家、軍事家和謀略家,不是還出了以三曹爲代表的建安文學嗎?辛亥革命後的中國同樣是以政治家與軍事家爲主,但不是還出了魯迅、郭沫若與郁達夫這樣的大文學家嗎?人才是和時代的發展緊密相連的,從文人的變遷也可以看出時代發展的軌跡。任何一個時代,知識分子都想建功立業。但在什麼領域裡建功立業,固然有個人的愛好,但主要看時代的需要。在今天來講,當一個企業家比當一個作家更有利於自己的發展,因爲社會給企業家的機遇更大。這就是中等智慧可以做成功的商人,上等的智慧才能保證做一個成功的文人。如果是上等智慧的人做企業家,那他就可以進世界五百強,這比寫一本書更有用。

經商對我人生最大的改變是什麼呢?如果歸於一點,那就是我沒有放棄文人的道德自律,但放棄了自戀。我知道怎樣和社會對話,怎樣順應時代的潮流;我知道一個知識分子在今天應該如何發揮自己的作用,應該採取什麼樣的一種生活方式。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去年,我參加省政協會議,文化組政協委員討論。畫家說湖北沒有書畫市場,賣不出去畫作;刊物主編說辦刊物省裡給錢太少,扶持力度不大……每一個人都在發牢騷。我知道,他們的牢騷都是貨真價實的,但還沒有走出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文人思維,沒有在社會多重視角下看待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應該怎樣尋找對策和出路。我三天沒有講話,後來召聚人要我講一講,我說:“大家說省長的工作報告中對文化的重視程度不夠,只提了兩句,幾個字你們都算出來了。其實不提也可以。”大家聽後一愣。我說:“布什每年的國情諮文裡沒有提及美國文化該怎樣發展,結果美國文化向全世界輸出。我們現在提出文化復興,恢復到唐朝的水平。可唐太宗文集裡沒有談文化問題,全部是談政治問題。文人從事自己的事業,爲什麼要靠政府?你們爲什麼不能自己解救自己,發展自己的產業?”文人總是願意把自己當做藤,沒有想到自己怎樣成爲一棵樹。沒有鳳凰會棲在藤上,它只會歇在樹上。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寄託在別人的施捨上。我講的話,文人聽了不是很高興,但聽後又覺得有道理。

有一年,飛機失事,我寫了一首詩,結尾的兩句是這樣的:“猛一聽到飛機失事的消息,我就想,借別人的翅膀飛行,總是不安全的。”我在作商人的時候,就提醒自己,得自己長出翅膀來,自己給自己當天使。

今天,在我氣定神閒寫自己作品的時候,我不是爲生計而寫作,而是爲愛好而寫作,說得大一點,是爲理想而寫作。我經商的經歷,使我跨過了爲生計寫作的階段。有人跟我講,說我是典型的儒商。我說:“你說錯了,我不是儒商,我是商儒。”這有什麼不同?儒商是把他學到知識用來經商賺錢,商儒是把經商賺取的錢用來實現自己的文學抱負和理想。我也希望同學們能當儒商的,就當儒商;能當商儒的,就當商儒。

2007年4月30日

張居正悲劇的意義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中國的讀書人張居正與萬曆新政楚人的文化精神文人與商人讓歷史復活楚人的文化精神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權謀文化的批判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張居正與萬曆新政楚人的文化精神權謀文化的批判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重建詩意的生活文人與商人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重建詩意的生活張居正與萬曆新政楚人的文化精神紫禁城與皇家文化中國的讀書人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中國的讀書人作家的責任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文人與商人文人與商人文人與商人楚人的文化精神紫禁城與皇家文化我的憂患人生重建詩意的生活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權謀文化的批判張居正與萬曆新政楚人的文化精神重建詩意的生活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張居正與萬曆新政文人與商人作家的責任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讓歷史復活讓歷史復活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權謀文化的批判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重建詩意的生活張居正悲劇的意義關於辛亥革命的幾點思考我的憂患人生楚人的文化精神我的憂患人生張居正悲劇的意義張居正悲劇的意義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權謀文化的批判權謀文化的批判讓歷史復活楚人的文化精神讓歷史復活權謀文化的批判文人與商人歷史觀與主旋律創作重建詩意的生活重建詩意的生活讓歷史復活權謀文化的批判楚人的文化精神張居正與萬曆新政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我的憂患人生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史實精神與當代意識權謀文化的批判我的憂患人生紫禁城與皇家文化楚人的文化精神中國的讀書人文人與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