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郡。
楊浩微微皺眉,案几上,擺放着幾份軍報,有從山東轉由清河快馬傳遞而來的,也有從河東郡送來的消息。山東李靖部大捷,大隋收復齊郡、魯郡,兵鋒之盛,前所未有。目前,李靖部正在休整,準備攻打彭城郡。
李靖的軍報之中,詳細的記錄了山東的情況,除卻東萊、琅邪等少數的郡縣,諸如齊郡、魯郡,甚至東平、北海郡都受到相當嚴重的破壞,這就意味着,隋軍的補給將需要由河北提供,才能滿足隋軍李靖部的需求。俗話說,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隋軍數萬雄師,若沒有充足的糧草,可能旦夕就潰敗了。
當然,山東已經基本平定,餘下的都只不過是一些守着一兩個郡治的“郡丞”,之所以說是“郡丞”,是因爲這些人,同孟海公差不多,都是本地的豪強,爲了保護家族的利益而傾盡家財,組織起一支軍隊,以抵禦民變軍的騷擾,搶劫。並不是明帝在時,直接任命的官職。
雖然這些人,同無數的“王薄”一樣,都有着“造反”的性質,可是畢竟還有所不同,這些人,多讀過書,深受儒家文化的薰陶,有着極強的“忠君”意識。這些人,都是大隋爭取的對象。楊浩的目的就是要重振大隋,然後打造出一個名震世界的大隋,他要讓突厥、高句麗都臣服在大隋的腳下,就像明帝初期一樣,萬邦來賀,四夷鹹服。
所以,一味的蠻幹是不行的,戰爭只是一種手段,如果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當然,對於那些可惡地篡奪者,諸如長安的李唐、洛陽的王鄭,楊浩絕不會饒過。該殺的,楊浩會殺,該饒恕的,楊浩也不會濫殺。
孟海公可以說是楊浩第一批爭取到的當地勢力。當時,楊浩感受到了李唐的危機,這才偷偷派人前往濟陰郡。前世的他,對於孟海公並沒有什麼印象。畢竟在原本的隋末歷史中,孟海公雖然也算佔據一方的勢力,可是總的說來,卻沒有翻起什麼大浪。不像剛剛死去的王薄,用他的才華創作了一首歌曲,拉開了反隋的序幕;也不像徐元朗、高開道之流,投降了又叛變,很是不安分。
楊浩對孟海公雖然沒有印象,可是他已經暗中將孟海公的底細打探了個清楚,經過分析,魏徵認爲,孟海公雖然割據一方,可是並非像王薄、徐元朗一樣,是可以爭取的。果然,如魏徵所言,前往濟陰郡的密使帶回來的消息,是令人振奮的。
那個時候,鄭軍與王薄、徐元朗兩大勢力關係曖昧,所以,孟海公暗中投效隋軍的消息,被牢牢的封鎖,就連大隋之中,知道此事的大臣,不過兩三人而已。消息不公開,是因爲楊浩在等待,等待一個良機,一個能夠給予王薄、徐元朗兩大勢力,甚至是鄭軍重大打擊的良機。
果然,王薄臨邑大敗,派出密使向孟海公求援,孟海公將計就計。假言已經出兵攻下濟北郡,暗中卻在着手攻打徐元朗的老巢:魯郡。同時,李靖部假裝後方被偷襲,爲了避免兩面受敵,匆匆撤出歷城縣得摸樣。
王薄以爲孟海公果然如計劃一般,出兵攻取了濟北郡。求勝心切的他,果斷出兵,準備利用歷城縣的複雜地勢埋伏隋軍,結果反而中了隋軍的埋伏,被亂石砸死。而徐元朗則被一箭射中後腦勺,命喪當場。在歷城縣北部發生戰鬥的時候,北海郡劉蘭成部,自亭山出發,一舉攻下兵力不足的歷城縣,自此,山東諸縣,大致納入了隋軍的版圖,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對山東諸縣進行整編。
只是,與山東的情況相比,河東的情形似乎要困難一些。蘇定方部雖然成功的將李唐李孝恭部趕出河東,可是,因爲多年的戰爭,蒲阪縣城牆受到極大的破壞,農業凋零。而其他諸縣,諸如夏縣、安邑等各縣更是受損不小。
可以說,河東郡已經是一片荒涼,村子之中,幾乎沒有活人,只有在縣城中,還可以看到百姓,但是也是十室五六空。這樣的後果,是河東郡並沒有糧食可以食用。雖然蘇定方在擊敗李孝恭之後,繳獲了一批糧食,可是那點糧食,就算省吃儉用,也最多隻能支持兩個月。
更何況,還有嗷嗷待哺的百姓。楊浩立國的根基,就是百姓,以民爲本,這是大隋的基本國策。在楊浩看來,百姓纔是國之柱石,所以,大隋在河北初立,他就定下了農賦永不加稅的政策。
如今新收河東,這個政策尤其顯得格外的重要。僞唐在河東已經立足兩年,擁有了一定的勢力。而且,李淵此人,頗有政治頭腦,降低了河東的賦稅,收買了民心。定楊軍與唐軍的戰鬥,其實並不是單單的打仗。其中也有各方的利益牽扯,所以,爲了籠絡河東的百姓,更因爲河東的戰事連綿已近一年,百姓深受其害,農田已經荒蕪,生活很是艱難。所以楊浩在進駐太原之後,隨即令人往各縣貼榜,告知百姓,河東復歸大隋所有,並且,皇帝體恤民情,免除河東一年的賦稅。
一切都是爲了爭奪人心哪!爲了避免像定楊軍一般的結局,楊浩只能走出這一步,只要熬過了這段時間,河東穩定下來,就可以成爲進攻關中的橋頭堡。
蘇定方部缺糧,只能從其他地方運輸糧草,太原雖然存糧不少,可是幾方用兵,國庫日漸萎縮,楊浩又不能如王薄等人一般的搶劫,是以才顯得極爲的困難。宋金剛北伐馬邑雁門,需要糧食;秦叔寶、楊敘追擊李世民,收復河東諸郡,需要糧食;蘇定方在河東郡抵禦關中,更需要糧食。幸好太原乃是僞唐的根本,存糧足有十年,這才能滿足隋軍四處征戰的需要。
“陛下,河東郡的糧食絕不能少!”凌敬看着楊浩思索的表情,出言勸道。
輕輕的叩打着案几,楊浩點頭。凌敬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雖然蘇定方擊潰了李孝恭,使其退回了關中。可是李唐自然不會眼睜睜的看着蒲阪落入隋軍之手。蒲阪於李唐,有鯁在喉,不拔掉蒲阪的隋軍,李淵恐怕睡覺也不安穩。
只是,路途遙遠,一路上,西河郡、臨汾郡等地,應該還有不少的縣治,尚未歸附吧,其中又有多少的民變軍,打着糧食的主意?楊浩不是不送糧食,而是要保證送一批,就能到達一批,不然毫無效果,反而資敵,那豈不是大大的不妙?
想了一想,楊浩決定讓張達前去送糧食,畢竟,榆次守衛戰中,這位前唐車騎將軍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如果是個可用之才,倒也不妨用用。同時,也是給僞唐的將帥做出一個表率,只要願意棄暗投明,復歸大隋的,楊浩一定會量才錄用。
凌敬很快的出去,前去召喚張達。楊浩這纔看着案几上的軍文,微微的皺眉,瞧了半響,還有厚厚的一疊,所以他都是優先選取山東、河東郡兩地的軍文。喝口水,潤了潤喉嚨,楊浩這纔打開清河傳遞來的公文。
這個時候,楊浩才主意到,公文之上,貼着紅色的紙條,那是加急的公文。他的心忍不住一抖,難道,是清河出了什麼事情?楊浩出征之時,留下兩萬禁軍留守清河,後來更有來整在恆山郡的隋軍,並未隨軍遠征,而是回到了清河,拱衛大隋的臨時國都,總計約有四萬隋軍。
畢竟,若是李唐不顧一切,從魏郡攻打河北,還是有些麻煩的。拆開火漆,楊浩看了下去,忍不住,臉色一變,屏住呼吸看了下去。
王伏寶居然中伏,身受重傷。雖然涿郡尚有一萬士卒,可是,將乃兵膽,若是大將有失,整支軍隊的戰鬥力也會大打折扣。雖然,當初楊浩建軍的時候,就考慮到了這方面的問題,可是誰又知道,涿郡的守軍能夠趁着冷靜的抗擊高開道嗎?
該死!早就知道這廝是個不安穩的主,若非攻取河東的事情刻不容緩,幽薊需要安定,楊浩早就找個藉口,將高開道一刀斬了。
站起來,踱了幾步,將公文看完,楊浩的心中稍定,只是,以燕王小小的年紀,能夠擊敗高開道嗎?旋即,楊浩又自嘲的笑笑,或許,燕王能夠做到呢?還真是關心則亂啊。楊浩還記得,縱橫江淮的杜伏威可是十四五歲就成爲了義軍的首領了。
也罷,有老謀深算的宋正本和忠心耿耿的老臣王琮相助,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就算不濟,應該也能守住城池,不至於讓高開道攻陷河北。玉不雕不成器啊!多些磨練,對燕王也是好事!
放下公文,楊浩輕輕的嘆息,從屋裡走了出來,感受着夏日的暴烈陽光,楊浩的思緒向南方飄去。
西河郡,隰城。經過數日的艱苦跋涉,李世民終於到達了這裡。
定楊軍南侵之後,太原以南,河東郡以北,只有兩個地方還在堅守,一是平遙張難堡,另一個則是李仲文駐守的隰城了。
李世民利用連綿的羣山,這才勉強甩掉了隋軍秦叔寶部的追擊,可是這個時候,唐軍的士氣已經低迷到了極點,士卒們又渴又餓,人馬睏乏。畢竟,前些日子,同定楊軍大戰之時,爲了一舉追擊定楊軍,將他們趕出河東,將士們隨着李世民不眠不休的追擊,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當然,如果一切都按照李世民的所想,那麼唐軍其實是沒有什麼危險的,可是那裡知道,隋軍居然神奇的出現在了榆次,並且打了唐軍一個措手不及。無奈之下的李世民只能賭上一堵,與隋軍做着最後的搏鬥,並試圖帶兵擊殺隋帝楊浩。
可惜,還是失敗了,李世民還失去了一隻眼睛,臉頰之下,也留下了一道讓他屈辱的傷痕。
這個時候,李仲文正在隰城交割事宜,準備帶着本部人馬,前去太原,準備代替李世民的位置,繼續追擊定楊軍,攻下雁門、馬邑等地。天氣很是晴朗,李仲文的心情頗爲高興,畢竟,這個時候,接替秦王,可真是天大的便宜啊。李仲文雖然並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究竟是誰又在皇上面前說了些什麼。可是,管他呢,只要自己能夠取得更大的功勞,得到更高的管制,更大的獎賞,何樂而不爲呢?
瞧着天上太陽,如火爐一般,烤着大地,李仲文並沒有感到炎熱,該是出發的時候了,李仲文想着,準備拍馬而行。
可是前方,出現了一支軍隊,人數約有四五千。手搭涼棚,李仲文將目光凝向遠方,可是還是看不清楚,軍旗似乎也已經被丟棄了,讓人辨不出究竟是那支軍隊,但是那是一支殘兵無疑。難道是,定楊軍的殘餘勢力?李仲文想着,不由興奮了起來。
雖然眼前的殘兵人數不少,可是最大唐英勇的將士面前,那些可惡地定楊軍又算什麼呢?宋金剛夠英勇吧,還不是敗在大唐的手中!去太原,固然可能取得更大的功勳,可是隻要是功勞,李仲文就不會放過。
“兄弟們,那些人,一定是定楊軍的敗軍,活捉他們,那可是大大的功勞啊!”李仲文高聲的喊着,唐軍頓時高聲叫喊了起來。
李世民很是疲憊了,眯起獨眼,仔細看了看前方,離隰城已經不遠了,可是爲什麼,短短的這點路徑,居然走了這麼久?李世民有些心力憔悴的感覺。“兒郎們,馬上就要到隰城,哪裡,有溫熱的小米粥,熱乎乎的饅頭,大餅!兒郎們,加油啊!”李世民鼓起最後的力氣,高聲的喊着,鼓勵着士氣。作爲一軍的統帥,李世民無疑是合格的。
“陛下,李將軍來接應我們了!”一名士卒忽然很是激動的站直了本來一直彎曲着的身軀,高聲的大喊着。
其他士卒聽見,擡起頭,遠方,一支軍隊衝了過來,飄揚的旗幟上,一個大大的“李”字,士卒們歡呼起來,可是他們的聲音嘶啞,讓人聽得不是很真切。
奔馳而來的李仲文皺眉,這些敗退的定楊軍究竟在亂叫什麼,難道他們不怕死嗎?很可惜,李世民部的唐軍因爲連番的征戰廝殺,鎧甲以上已經佈滿了鮮血和泥土灰塵凝結而成的泥塊,使得李仲文並沒有看清楚,那些人穿着的是大唐的衣鎧!
大喝聲中,李仲文手中的橫刀一刀斬向了最前的一名士卒,那名士卒毫無反應,被他一刀將頭顱斬下,“噗!”鮮血向着天空噴涌而出,灑滿了天空,然後如雨點一般的飄灑了下來。
“投降不殺!”李仲文大聲的喊着,在這一刻,他覺得他很是威風凜凜。當初,他與定楊軍作戰,可是兩度被俘啊。只是可惜,定楊軍的軍紀非常的糟糕,李仲文才藉機逃出。曾經那是他的恥辱啊,如今,在這一刻,他要討回來!
李世民部的唐軍一愣,人人目瞪口呆。
李仲文看着那些人目瞪口呆的摸樣,心中更是大怒,他想不到,在斬殺了敵軍之後,面對自己的勸降,敵軍居然熟視無睹!而且,衆人擁簇的那個獨眼龍,居然很是憤怒的看着自己,這讓他很是不能容忍。
李仲文捏緊了橫刀,正要大開殺戒,給這些可惡地定楊軍一個教訓的時候,一個聲音,如炸雷般響起:“李仲文,你要造反?”
雖然聲音帶着嘶啞,可是李仲文突然覺得這個聲音很是熟悉,有些狐疑,他定定的看着那個人:頭髮散亂,獨目,臉上更有一道尚未完全癒合的刀痕。可是仔細一看,有點像——秦王?
“你是,秦王?”李仲文有些不敢確定,不知道爲什麼,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如果,這個人真的是秦王,爲什麼,他會在這裡出現?而且成了這個樣子?還真是悲慘呢!
“孤正是秦王!”李世民說着,眼前忍不住一暗,昏了過去。剛纔的那一聲,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黃昏時分,李世民終於醒來。李仲文早就讓人準備了吃食,熱乎乎的。雖然只是糙米飯,還有一些豆腐、白菜,可是李世民吃起來,卻感到非常的香。
在李世民昏睡的時候,李仲文將事情已經瞭解,看着李世民狼吞虎嚥,李仲文爲他斟滿了米酒。說起這些米酒,可真是好東西啊,隰城被定楊軍圍困了大半年,糧食都差不多吃盡了,哪裡還有餘糧造酒?這些米酒,可是他的珍藏啊,雖然平時未必會嘗上一口,可是在如今的局勢下,卻是難得的好東西。
李世民吃的有些快,差點被噎着,連忙端起一杯酒,一口喝盡,這纔好了一些。一碗糙米飯下肚,李世民這才感覺好了一些,進食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仲文,浩州(注一),還有多少兵馬?”李世民放下手中的碗筷,認真的問道。肚子暫時不餓了,可是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啊,秦叔寶,如今到了那裡了?
“秦王,如今只有三千人馬!”李仲文顯然有些擔心,眉頭不展,他瞧了一眼李世民,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酒樽,爲李世民蓄滿。
“三千!”李世民沉吟,細長的手指輕輕叩着案几。在他昏迷的時候,早有人燒好熱水,將李世民洗了個乾乾淨淨,這個時候,他又如往昔的那般瀟灑不凡,當然,獨眼讓他顯得有些恐怖了。
“秦王,如今情形,恐怕浩州不可久留啊!”李仲文一咬牙,終於說出了心中的所想。
李世民沉思,一萬不到的唐軍,士氣低迷,如果隋軍只有秦叔寶的五千士卒,那還可以勉強一戰,讓秦叔寶知道唐軍的厲害。可是他的身後,還有隋軍的一萬主力,而且,隋帝如今身在何處?恐怕他帶着主力殿後吧。
“秦王,浩州已經沒有多少糧食了,三千唐軍尚且困難,不足半月之用,如今……”李仲文雖然沒有說下去,可是李世民已經明白了李仲文的意思。孤城,不可守啊。恐怕若是遲疑,就要被隋軍包圍了。
“秦王!”一個聲音響起,是杜如晦。
只見他神色之間,有些憂慮,多日的奔波,讓李世民這種上戰場的武將都有些吃不消,更何況他一介書生。聲音嘶啞,無比的沉重:“秦王,隋軍追來,前鋒已經逼近城下。”
李仲文倒吸了一口冷氣,還真是快啊!
李世民似乎早有準備,畢竟,走出了連綿險峻的綿山,隋軍前鋒都是行動速度很快的騎兵。一路行來,能夠拖延隋軍半日,對於步兵來說,已經是非常的了不起了。只不過,秦叔寶趕來了又能怎樣?他的是騎兵,如何攻城?只要守好城池,秦叔寶部就算英勇,也是無法攻破浩州的。
所以李世民很是篤定,隋軍的主力不可能來的這麼快,至少,還有兩日的路程,而這就足夠了!兩日,足夠李世民,還有杜如晦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擺擺手,李世民示意將酒食撤下,叫過李仲文,讓他召集衆將,商議大事。
注一:唐稱浩州,爲了表述一致,我使用的是隋的稱呼,以免造成混亂(因爲唐初拆分州縣,多有重名,統一天下之後,李唐才合併州縣),以後不再做出解釋,以免有湊字數之嫌。但是重要地方,我會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