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修忽然翻開桌上的一封摺子說道,“聶遠率領的另一路人馬已經一路披荊斬棘殺到了西夏境內的古安城,離興慶只有一步之遙了,只要侯刃生能夠過了宜城這關,兩軍相會之後,西夏便是我大侯的囊中之物了。”隨後他擡眸看着侯棠,“沒有西夏皇帶領的西夏軍,果真是不堪一擊。”
侯棠淡淡說道,“並非不堪一擊,而是西夏能征善戰的人都被內部權貴給鬥下去了罷了,剩下的大多都是莽夫,只會打而不會謀。”
連修嘴角一勾,“你倒是瞭解的很你倒是瞭解得很?”
侯棠也回敬他一個大大的笑容,“是啊,我瞭解的很我瞭解得很。”
連修目光頓時陰了下來,侯棠看着他的眸光,嘆了口氣說道,“連修,我們講和吧,你放棄水淹宜城這個計劃,如何?”
連修手撐着自己的下顎說道,“然後呢?”
侯棠一愣,“然後?”
“是啊,然後。”他直勾勾的看着她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然後,你就會和我相安無事麼你就會和我相安無事嗎?我用火藥炸死了遼城數萬百姓,並且直接造成了你愛將元椿的死亡,我還在午門血斬了數十名你的心腹官員,然後,你會就這麼和我算了麼你會就這麼和我算了嗎?”
侯棠咬着嘴脣,說不出話,她當然不會就這樣算了。
連修放下撐着下顎的手扣擊着桌子,一下一下,“所以你不會不是麼所以你不會不是嗎?”
侯棠還是沒有出聲。
連修微微蹙眉,目光清冷,“所以,我們還是繼續這樣下去吧,我的女皇。”
侯棠緩緩的吐着氣侯棠緩緩地吐着氣,隨後說道,“我知道了。”隨後她拉開門又準備出去,卻被身後連修冰冰涼的叫住卻被身後的連修冰冰涼地叫住,“又要去哪裡?”
侯棠轉身看見連修已經起身站了起來朝她走來,待走到他面前待走到她面前,他又道,“我在問你話。”
侯棠回頭看他,一副冷態,“這天下和是同姓,我要去哪裡你憑什麼插嘴?還有我不喜歡你,不想見到你。”
連修忽然一隻手將她身後剛打開一半的門給壓上,另一隻手擡起她下顎,連修那薄薄的嘴脣微微開闔連修那薄薄的嘴脣微微開合,長長的頭髮垂在胸前,能隱約看到寬鬆的袍子裡那細長的骨骼,他說,“總會叫你喜歡的。”
侯棠眸子半垂,“你的想法天真的讓我以爲你不是連修了。”
他冷淡而不削的笑道他冷淡而不屑地笑道,“你以爲西夏的那位能比我好到哪裡去?”
“他即使天下最不好,也總是比你好的。”
連修眸中閃過一絲隱怒,低頭看去,侯棠並沒有看着他,只是目視着他的胸前。
連修神情麻木的看着侯棠連修神情麻木地看着侯棠,下一瞬卻也細細的摻進了淡淡的哀色下一瞬卻也細細地摻進了淡淡的哀色,那雙狹長的眸子有着陽光是碎屑。
侯棠忽然頹然說道,“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然後就朝牀上走去了,剛躺下就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回頭看去,連修已經離開了。
兩日後的早上,侯棠很早就起了牀,那陽光一絲絲透過紙窗,比紙傘還要斑駁上幾分。
空氣裡滲透着夏日的微醺,侯棠這才恍然大悟一般,原來已經是夏天了。她換上了有着空蕩蕩袖口的夏衫,單薄的輕輕的一件覆在身上,可是心情還是無比的沉重。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開懷大笑過了,此刻看見打水進來的宮女,侯棠便自己繞着頭髮邊說道,“去把相國叫來。”
那宮女似乎是新來的,她愣了一整子沒有反應她愣了一下子沒有反應,侯棠見她這樣木訥,便只好補充道,“把皇后叫來。”
宮女這才反應過來的宮女立刻跑了出去,侯棠便繼續對着銅鏡綰髮,她喜歡樸素單一點的髮型,索性就都自己來了。
不過連修來的時間倒是比她預計的要快很多,剛把珠花往耳朵上一按,就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不急不緩,深淺有致,就如那人在外人面前的印象一般,不過到了侯棠面前卻是徹底換了一副徹底的摸樣模樣。
連修推門進來的第一聲是冷笑,他道,“今兒吹得什麼風,皇上竟然會在我面前打扮自己。”
侯棠的表情卻很遲鈍,甚至木訥,她幾番欲言又止,最終站起身來朝連修走去。
走到連修面前,她一低眉,習慣性的抿起雙脣拉長了嘴脣的弧度習慣性地抿起雙脣拉長了嘴脣的弧度。
連修有些奇怪的打量着她連修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她,不知道今日侯棠怎麼變得如此乖巧,他壞笑道,“忽然愛上我了?”
侯棠被他調侃這才擡起眼看着他吞吞吐吐說道,“有個人想見你一面。”
連修語氣中的警惕立刻隱現出來,“誰?”
侯棠還是吞吞吐吐的挪揶道侯棠還是吞吞吐吐地喃喃道,“去見了你就知道了。”
連修緊了緊雙脣,微微皺起了眉頭,“我憑什麼相信你?”
侯棠只好咬了咬牙,隨即說道,“你從未信任過我,最後信一次又何妨。”
他忽然雙手交疊靠在門柱上,“倘若我不願意呢?”
侯棠莞爾一笑着,“你會不願意?”
連修沒有回答,而是一直目不轉睛的盯着侯棠看而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侯棠看,那目光冷冷淡淡卻又暗藏萬千濮水,侯棠被看得只得四下胡亂的移動眼眸侯棠回看着他,兩人雙眸對視良久。
她其實很心虛,雖然她心虛的次數實在不多,但是這次她確實無論任何立場都是在欺騙連修。
但是她也認爲,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再怎麼狠也終究不會對自己的兒子做什麼的,所以她打算把這個謊圓到底。
“你是要我信任你這一次?”連修說話的時候帶着黏黏的鼻音,撓的侯棠的耳後癢癢的。
她立刻發了狠似的點頭她狠下心點了點頭,隨後一臉正色的看着連修道隨後一臉正色地看着連修道,“沒錯,這個人,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想見的。”
“那我便相信你一次,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你在心虛什麼。”隨後他看到久久不動的侯棠又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說道,“你不帶路麼你不帶路嗎?”
侯棠立刻自顧自的快步走了出去侯棠立刻自顧自地快步走了出去,連修便跟在她的後面,兩人一路朝連晚住的地方走去。
兩人走到侯傾生的宮殿門口時,連修蹙眉說道,“你別告訴我,那個我很想見的人是她?”
她自然是指侯傾生,侯棠走在前面低着頭說道,“自然不是,你跟我來。”
很快就到了連晚的別院之前,侯棠輕輕的推開別院的門侯棠輕輕地推開別院的門,隨後她看向連修,那眸子裡帶着陽光的斑點,她道,“你進去吧,她在等你。”
連修擡眼看了看這略顯簡樸的別院,聲音陰冷的質問道聲音陰冷地質問道,“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進來。”忽然,是連晚的聲音從門內傳出,隨後連修的目光是一陣震驚,瞳孔瞬間劇烈收縮,面色一下子僵硬了不少。
他最後看了侯棠一眼,便打開門走了進去,剛準備關上門,侯棠忽然心中一陣熱流淌過,她不禁失聲叫道,“連修……”
連修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回頭看她,而是輕輕掩上了門,將侯棠與外面的一切都隔絕在了裡面。
侯棠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很難過,總覺得此生此世也許再也無法見到那般,一想到此處便難受的哭了出來一想到此處便難受得不行。
雖然她知道自己應該慶幸亦或從此皆大歡喜雖然她知道自己應該慶幸抑或從此皆大歡喜,可是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覺得胸口堵得慌,覺得如此的不安定,如此的慌張和無助。
但是她卻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勇氣去打開那扇門,只得在外面呆呆的望着只得在外面呆呆地望着,雖然她有一種強烈而悲傷的預感。
就在侯棠還舉棋未定感覺十分不安的時候,連修已經非常平靜的坐在屋內端着茶看着連晚連修已經非常平靜地坐在屋內端着茶看着連晚,而連晚也正襟危坐的看着他而連晚也正襟危坐地看着他,她的兒子,此生唯一的兒子。
不過正如她所想的,也正如她所瞭解的那個兒子,他早已變了太多。
連修掀開茶杯的蓋子,微微吹了兩口氣,將水面上的熱氣給吹散了隨後眼角餘光看向連晚說道,“母妃,知道您還活着做兒子的比誰都高興,但是如果您所謂的多年不來見我,如今終於肯現身的唯一目的只是爲了這個,只怕兒子恕難從命。”
連晚嘴角輕輕勾起一絲淺笑,即使如此也依舊檀香端莊,她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是我也說了,我能理解你想替你父親報仇的心情,也能理解你被搶走本該屬於你皇位的怨恨,但是我只是說這次你爲了拿下宜城要水淹十萬百姓的事,僅此。”
連修摩挲着茶杯的邊緣說道,“母妃,西夏是一定要拿下的,而宜城則是必須拿下的,爲了一統江山的大業,即使犧牲掉一些百姓又如何,簡單粗暴有效才能完美不是麼簡單粗暴有效才能完美不是嗎?”
連晚的手中一直在撥動一串佛珠,她忽然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連修,“所以這就纔是重點,這一次是十萬民衆,那下一次呢?二十萬,還是三十萬?在你眼中一旦形成了生命一文不值的這種觀念,那下一次,下下一次,倘若執政者是你這般人物,全天下百姓豈不是跟着你受折磨。”
連修眉峰一挑,那一頭散開的長髮如月華,他道,“母妃,你究竟想說什麼?”
連晚面容沉靜,靜若蓮華,“她纔是比你更有資格做皇帝的人,她對天下人的愛,這一點,你永遠都比不上。”
連修目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他聲音薄涼,“那又如何?這天下本就該是我的,母妃,難道你忘了父王是怎麼死的了麼難道你忘了父王是怎麼死的了嗎?”
連晚緩緩喘了一口氣,“兒子,我知道你心中的仇恨,我也恨,但是一碼事歸一碼事,你置十萬百姓生命不顧執意水淹宜城這是萬萬不可取的。”
他冷冷的凝視着連晚說道他冷冷地凝視着連晚說道,“我的東西,母妃不用你指手畫腳。”
連晚忽然瞪大眼睛怒視着連修,聲音陡然上升,威嚴萬分,“你分明就是心中仇恨無法釋放,但是又不捨得施加給罪魁禍首那個女人的女兒才轉而發泄到了無辜百姓身上去,你想以這種方式去刺激她折磨她,讓她痛苦,因爲一旦宜城十萬百姓因爲這種事而受難,她一定會痛苦的無法自拔她一定會痛苦得無法自拔。”
連修的目光忽然朝連晚臉上掃去,像是含着千層冰霜,寒冷徹骨,“母妃,話不可以亂說。”
連晚閉上眼,默唸道,“但是,她的痛苦真的是你的救贖麼她的痛苦真的是你的救贖嗎?”
連修“啪”的一下將手裡的杯子按到桌子上,他低啞着聲音說道,“我說了母妃,話不要亂說。”
連晚話語咄咄逼人,“我不需要了解,你分明就是喜歡她,但是你又無法放下心中的仇恨,所以你折磨她,但是你看着她痛苦你真的會高興麼但是你看着她痛苦你真的會高興嗎?”
連修此刻已經站起身來,他不願意再聽下去,他掃了連晚一眼隨後看向門口的方向說道,“我走了,以後再來看您。”
連晚則擡目看他連晚則擡頭看他,目光緊緊的鎖着他目光緊緊地鎖着他,帶着不忍和決絕,某種意義上,孩子身體中的各種因子也是繼承來自於父母的,她道,“你真的要這麼去做麼你真的要這麼去做嗎?將十萬乃至二十萬三十萬的生命都當做螞蟻一樣踩在腳底下然後這麼無限墮落下去麼將十萬乃至二十萬三十萬的生命都當做螞蟻一樣踩在腳底下然後這麼無限墮落下去嗎?”
連修已經失去了談話的興致,“這和母妃你沒有關係吧?”
隨後他就離開了房間,但是還沒有走幾步就聽到身後連晚的聲音,雖然看似平靜無奇,卻隱約能聽到那顫抖的鼻息,她道,“等下。”
夜色已經越發濃重了起來,侯棠徘徊了很久這才注意到已經月上眉梢侯棠徘徊了很久這才注意到已經月上柳梢,一片清冷之光悄然綻放。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想去敲門,卻又收回了手,雙手握在一起抱成一個拳。
院子裡靜寂無聲,倘若的庭院只有月色的飄渺偌大的庭院只有月色的飄渺,她不由得吐了口氣隨後垂下雙手無力的掛在身側她不由得吐了口氣隨後垂下雙手無力地掛在身側,微微弓起了腰看着地面。
忽然,門內傳來腳步聲,緩緩地,靜靜的,走到門內側,“吱呀”的一聲打開了大門,連晚站在門口,注視着侯棠。
侯棠心中一個激靈,那目光冷得可怕,她想往前走卻又不敢,只得站在原地問道,“他……人呢?”
連晚垂着眼看她,“他是你的丈夫,你這麼叫是不是太過生分了?”
“什麼?”侯棠沒想到連晚竟然這樣說,有些應接不暇,“是的,他是我的丈夫。”
“可是你心中並未承認,不是麼不是嗎?”
侯棠垂首,“是。”
連晚忽然換了一副柔和的口氣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是他逼你的。”
侯棠猛的擡頭看向連晚侯棠猛地擡頭看向連晚,眼中帶着被諒解後的感激,“夫人……”
連晚雖然口氣柔和了,但是目光一如既往的淡漠,“不要這麼看着我,我和你並沒有任何關係,我也不關心你的事。”
侯棠朝連晚身後看了看問道,“他,人呢?”
連晚微微開闔了雙脣連晚微微開合了雙脣,簡簡單單吐出兩個字,“死了。”
“什麼!”侯棠被驚得雙腿一軟,差點跌到了地上,她囁嚅道,“死了?不可能!”
連晚看着侯棠一下子蒼白的面色說道,“怎麼?我兒子死了,皇上你竟然會難過,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不。”侯棠捂着自己胸口搖着頭,“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再說,怎麼可能,你是他的母親,夫人你這是在開玩笑吧?”
連晚就那樣站在門口,彷彿超越了生死之外的平靜,“如果你真的有一絲一毫的難過的話,我想我兒子會很高興的。”
侯棠一陣悲慼涌上心頭,她難以置信的看着連晚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連晚,固執的說道固執地說道,“我還是無法相信夫人你的話。”
連晚垂目,從袖子裡拿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上面沾着鮮紅的血跡,她輕輕一扔,丟到了侯棠面前,“我就是用這把匕首,親手殺了我的兒子,現在你滿意了麼現在你滿意了嗎?”
侯棠呆呆的望着那被丟到自己面前的短匕侯棠呆呆地望着那被丟到自己面前的短匕,上面蜿蜒着不堪入目的腥紅,她一把拿過匕首隨即緊緊捏住,毫不在意自己的手上也被割出了血來。
兩種鮮血混合在一起,慘烈而絢爛。
她費力的嚥了口氣下去她費力地嚥了口氣下去,看向連晚道,語氣低沉帶着細細的悲傷還有那順勢高漲的憤慨,“是我母后對不起你們在先,理應由我來償還這孽債,可是你爲何要殺害你的親生兒子?”
連晚沉默良久,時間漫長的如那浩瀚的星河時間漫長得如那浩瀚的星河,只是那寡淡的神情一如既往,“爲何是你來質問我?當初是你來求我的不是麼當初是你來求我的不是嗎?”
侯棠從身體深處帶出了重重的抽噎,“可是這不是我要的結果。”
連晚似乎並不準備與侯棠繼續僵持下去,她轉身便準備關上門,誰知侯棠忽然說道,“抱歉夫人,我還是無法相信你,請容許我進屋一看,倘若他死了,那他的屍體又在哪裡?”
連晚目光頓時凌厲起來,她道,“我說他死了他便是真的死了,皇上你也不要在糾結於此了,做你該做的去就好了!”
隨後她將門“嘭”的關上地關上,周圍又是一片寂靜無聲,侯棠跪坐在地上大腦一片空白,她萬萬想不到回是如今這番局面她萬萬想不到會是如今這番局面。
她從未想過要連修的性命,並且此時這股鑽心之痛又不知是從何而來。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這樣一個完美的人,怎麼可能如此輕易的就死了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就死了,侯棠不信,她一點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