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髮幾乎全白的中年人微微一怔,與年齡並不相稱的蒼老雙眼,盯着眼前這少女看了良久,才緩緩道:“是啊,長大了,長大了……吃苦了……你不在是爹孃呵護、保護、照顧下的那個采薇了,你已經長大成人,成了真正的江湖俠女了……”
“爹……我……”
“對不起……是爹孃對不起你……”那中年男子忽然退了兩步,雙手抱頭,緩緩低下身子。他渾身都在顫抖,似乎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語無倫次,甚至不知所措。
“爹,你不必如此,這都不是你的錯!”伊采薇不禁黯然道,“女兒……這些年在江湖中掙扎,方知身爲江湖人士之痛苦,當初,女兒斷不該怨你們無心顧及於我,更不該怨你們逼我修習道術、劍術,若非有這些功法的輔助,此刻女兒怕是早已橫死。”
轉而,伊采薇忽然驚惶道:“爹,爲何……你爲何……會遍體鱗傷?娘呢?娘在哪裡?”
那中年男子竟是一陣苦笑,道:“呵呵,女兒,你有所不知,我們萬秀山莊主上是不積德的。盜墓、打家劫舍、橫行江湖,最後纔有了這般的家業。直到你的祖父那一輩,才挽回了一些德行……哎,誰會料想死後會有果報呢?若非你祖父的功業,如今我怕早已魂飛魄散了。”
“爹……你……莫非……”
“不錯,”中年男子彷彿在自嘲,道,“你娘,方自落入這鬼界,便被那鬼差捉去投胎,卻不知是投到何處,不過想來定是那極其貧苦下賤的人家……她亦是嫁給了我,若非如此,斷無此報應!我對不起你娘……”
“竟……竟真會有此事……”祝雲滄也不禁蹙眉道。
“爹……你,那你……”伊采薇不禁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她着實不敢碰自己父親身上的傷痕。
“我……被罰在這鬼界中做苦役,千千萬萬年,唯有還清了祖上的孽債,方能輪迴轉世……”中年男子道,“鬼界中人,雖然心眼實在,平靜而不好殺戮,但對待那些有罪的魂靈卻最是嚴苛……我,想來也是合當如此,呵呵……”他一直在笑着,但那笑容之中,只有蒼涼與悽慘。
“爹……”伊采薇失聲痛哭起來,整個人已跪將下去。
中年男子急忙道:“女兒,你不可再跪我了!絕不可以!我對不住你……我……”
“爹……”伊采薇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父親……娘,就算是投胎千千萬萬世,也都是我的母親……”
那中年男子點了點頭,卻忽然又搖了搖頭,道:“我,的確是你的父親,但你娘……”
“什麼?”伊采薇猛地擡起頭,她的表情錯愕而驚慌,彷彿心下以感覺到了些什麼,只是不敢言表而已。
那中年男子道:“本來,這個秘密……我或許該帶入墳墓之中,帶入輪迴之中。然而,事已至此,我還是將一切和盤托出吧……”
“爹,你是什麼意思?!你不要嚇女兒!”伊采薇瞪大了雙眼,身體甚至也開始顫抖起來。
“你……不是你孃的孩子,你是爹與一位江湖俠女所生,這件事,你的母親是知道的,家中長輩亦是知曉。”中年男子道,“只是當時她與我感情篤深,因此她並未心存芥蒂。而是將你當做親生女兒一般對待。”
“這……這不可能!”伊采薇站起身來,後退幾步,道,“這不可能!爹,你不要因爲想要將我與你們的關係扯遠,以此來解救於我,便說這等話語來欺騙我!”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道:“我豈會騙你……騙你又有何意義。你與我既是父女,與萬秀山莊伊家的關係便已然無法剪短,一切都是命數。”
“不!你爲何要這樣說!那你爲何要這般言說!”伊采薇已然語無倫次。祝雲滄想上去安慰,卻着實不知該怎麼安慰纔好。
中年男子道:“我明白,這樣的事實,對於任何人來說,都太難接受……只是,今日你我父女二人在這鬼界相聚,我若再不說出口,怕是以後都沒有機會了。這是我心中永遠的愧疚、永遠的塊壘,我,對不起……”
伊采薇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來。
這一哭,便是一炷香的工夫。直到她發現那中年男子的身影漸漸暗淡,纔再次擡起頭,道:“爹,怎麼,你這是怎麼了?”
“傻女兒,爹要走了,這鏡影聚魂輪靈力有限,而且我在此地逗留太久,難免要引起鬼卒的注意。你們,既有要事要做,便快些離開爲好吧!”
“爹……”
“伊姑娘,恕我直言。”孤天溟道,“前輩說的沒有錯,我們已然耽擱太久,若再不速速離開,進入森羅殿,怕是沒有工夫取那幽都長眠藤了。”
中年男子亦點了點頭。
伊采薇緩緩站起身來,這對她來說,此刻似乎極其艱難,但祝雲滄卻不敢上前去攙扶,不知爲何,越是到了這種時候,他越是不知所措。平日裡那個機智、狡黠、果敢的祝雲滄,此刻似乎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優柔寡斷的男子。連祝雲滄自己也看不透這樣的變化。
“好,”伊采薇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道,“好,爹,我最後再問你一件事。”
中年男子沒有回答,但祝雲滄從他臉上的神奇判斷,他斷然已經猜到了伊采薇要問什麼。
“到底是誰?是哪些人?哪個門派屠滅了萬秀山莊?”伊采薇開口道,每一個自,都死從齒縫中崩裂而出,字字千鈞——帶着千鈞的仇恨。
“他們身着黑衣,又以黑紗遮住臉面,我至死也猜不透到底是何人。”中年男子道,“不過,若說武功招式,道法仙術,我猜,乃是蜀中一帶的門派所爲。”
“蜀中……”祝雲滄、伊采薇與孤天溟三人都陷入了沉思,然而這沉思的瞬間,中年男子的身影,卻已然淡化消失,最終,唯留下一片恍然光斑。
“爹!”伊采薇驚慌地喊了一聲,聲音之中帶着失落。
“女兒,好好活着,修習道術,超脫生死,唯有那樣,你才能擺脫我們伊家的命運!”這是中年男子留給伊采薇的最後一句話,這一句話飄然而至時,聲音已是曠遠非常。
伊采薇站在遠處,靜靜望着依舊旋轉運作的鏡影聚魂輪,神情中盡皆是悵惘之色。祝雲滄走上前來,道:“雖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伊采薇閉了閉眼,似乎在刻意抑制即將再次奪眶而出的淚水,道:“好,我明白。”
“或許,我們可以再多等一會兒,你再休息片刻。”祝雲滄又道。
“不必了。”伊采薇擺了擺手,“再逡巡於此已是毫無意義,走吧。”
祝雲滄又問道:“真的沒事麼?”
伊采薇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淡然一笑,道:“祝雲滄,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婆媽了?若是再不走,可就救不了你那青梅竹馬的小情人了!”說罷,徑自向前走去,與祝雲滄、孤天溟擦肩而過。
她故意將自己的背影留給二人,當她面對別人時,她只有笑,但當她背對這二人時,眼淚決堤而下——她終究是一個女子,終究是一個脆弱的少女,她做不到永遠堅強,因此,總是把堅強的背影留給別人。這彷彿便是一層特殊的保護色澤。
祝雲滄搖了搖頭,與孤天溟一道跟了上去。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的鏡影聚魂輪忽然發出一聲劇烈的響動。
“怎麼了?!”祝雲滄一驚,率先回首,道,“莫非我們被發現了?!”
“不會!還未到半個時辰。”伊采薇急忙擦乾了淚水,慌亂中回身過來。
鏡影聚魂輪之上,忽然凝聚出一團特殊的光暈,似人非人,亦真亦幻。
“那?!那是什麼?”祝雲滄不禁開口道。
“像是一縷魂魄。”孤天溟道。
祝雲滄道:“無人召喚魂魄……怎會……”他的話還未說完,忽聽空中一陣陰風呼嘯之聲,緊接着,含混不清的話語竟伴隨着陰風一道飄忽而來:“孩子!孩子,是你嗎?!孩子!”
“她?”祝雲滄聽出,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是誰?誰再呼喚自己的孩子?”
“此事蹊蹺。”孤天溟皺了皺眉,手已按在身後的寂滅之劍上。
“孩子,你叫祝雲滄?孩子,我能感覺到你……”那聲音又飄忽而至。
祝雲滄猛然一驚,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鬼魂竟會呼喚出自己的名字。
“誰?你是誰?”祝雲滄惶惑道。
那人要漸漸明晰,卻一直停留在空中,道:“孩子,你或許不認識我,孩子,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白舞虹啊!”
“娘?!”祝雲滄目瞪口呆,望着天空中逐漸向鏡影聚魂輪融合而去的光暈,不禁立在原地,不敢靠近,卻也不捨後退。
“雲滄,小心有詐!”孤天溟的寂滅劍已然抽出一半,紫黑色的光芒點點散射。
“等等!”祝雲滄卻忽然一揮手,語氣異常激動。
“雲滄!”孤天溟握住祝雲滄的肩,但祝雲滄卻根本不管不顧,甩開孤天溟,終於緩步而上,道:“你方纔說,你是我娘?你真的是我娘?”
“孩子,我雖未見過你,卻能感到你身上的氣息!你是我的孩子,你便是我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