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嶽鼎做出這樣的決定,山子巽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但說不上吃驚,因爲他早已知曉自家大哥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反應乃是情理之中。
只是人的感情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倘若嶽鼎跟他毫無關係,是個陌生人,那麼他很可能就不會去道破左朱殷的用意,並會打心底裡敬佩嶽鼎的人品,支持收留的決定。
可嶽鼎畢竟是自己的大哥,關係親密之後,反而見不得他“高尚”,更希望他能多自私一些,多爲自己的利益而謀算。
這便是親情上的偏袒,人總是會偏袒那些關係同自己親密的人。
大公無私說起來簡單,可人非草木,如何能無情??? 六道教主74
少時,山子巽是因爲敬佩嶽鼎的品格,才認他做義兄,可如今,反而不希望他發揚這樣的品格。
人之情感,變化唯妙,誰也說不清楚。
在被嶽鼎拭去血跡後,左朱殷很快安定下來,不再是那種情緒失控後的放縱,重新恢復了先前指揮若定的理智,並在王啓年帶人回來前,恢復了情緒。
之後的事情,嶽鼎就沒有再『插』手,只是說了一句:“等一切處理完,你若仍有心要拜入我六道教,那便前來懸命峰吧。好好想清楚,若只是要找個安葬之地,你儘可隨意,而一旦入了六道教門下,就要拋棄一些絕望的念頭,拼命的爲目標活下去,切莫忘記自己立下的誓言。”
接着便帶另外兩人一起離開了。
左朱殷看着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三道背影。下意識用手『摸』了一下臉上的傷痕,喃喃道:“直到今日,我纔看清世道人心……”
……
“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答應,我雖然早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沒想到會爛好到這種地步,損己利人,你想當聖人嗎?”
路途中法琉璃忍不住開口諷刺。倒不是她見嶽鼎的“好心”不順眼,只是心中的情緒複雜到難以言喻,不得不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
說起來她纔是最應該收留左朱殷的人。無論從門派的實力,還是從交情上看,無花寺都比六道教更加合適。而她本人也很想這麼做。
然而,無花寺並不是她一個人的門派,她也不是無花寺的掌門,更何況以無花寺長年來積累的厚度,就算她是無花寺的掌門,也無權作出這樣會給門派帶來危險的決定。
明明很想快意恩仇,卻偏偏因爲外部的各種因素,不能施展手腳,更糟糕的是,這些因素都來自自身。而且是站在無比正確的立場。
法琉璃只覺身上長出了無數的荊棘,牢牢的綁住了四肢,她若想將手臂伸直,這些荊棘勢必要戳得她鮮血直流,若是狠下心來拔出荊棘。更會帶出緊扎的血肉,因爲這些荊棘早已跟身體連在一起。
所以,就算現在她的後背很癢,也不能伸手去撓,只能強忍着,委屈着。不能隨心意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如她這般早已是先天巔峰,就等着證得本心,便可以踏出天人一步的高手,對影響心緒的事情最是敏感,順着心意就會快活,修爲精進,逆着心意就會鬱悶,修爲停滯,臨門一腳不但不能邁出,反而要往回縮。
這種違逆本心的事情,本就令她的情緒頗爲壓抑,對比嶽鼎能毫不猶豫的做出她想做又不敢做的決定,心中的煩躁感就更加強烈,彷彿被貓爪撓一樣窩心,恨不得揪下一根根頭髮,發泄這股抑鬱悶氣。
她現在出言諷刺,其實更多的是源自嫉妒的心理,嫉妒嶽鼎能自由自在的做出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所以忍不住就想要給他添點堵。
悶氣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嶽鼎聞言,哈哈一笑:“聖人嗎?如果說大公無私是聖人的特徵,那麼我應該是背道而馳的,天下少有如我這般自私的人。”?? 六道教主74
法琉璃冷哼道:“你不必用這種話來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很窩囊,窩囊到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先天強者到了我的程度,早已將本心看得通透,然而,看得清不代表你就能做得到,就像大道理人人都懂,卻幾乎沒人能做到一樣。”
嶽鼎搖頭:“這不是安慰,而是實話。左姑娘爲了復仇來算計我,要說心裡不生氣那肯定是假的,只不過這點情緒無足輕重。我當初立過誓言,要讓善者得其恩,惡者得其報,左家鎮守邊疆,報巫州平安,於我有恩,自然是善者,我必須爲其出頭,一點小情緒相比我的證道之心,不足爲道。
收左朱殷入門,會給六道教帶來危害,對大局不利,但相比我的證道之心,依然沒什麼大不了的。
平白惹上這麼一個強敵勢力,無論是我的弟子還是兄弟,都會有『性』命之憂,但我照樣能做出取捨。
可以犧牲自己的情緒,犧牲門派的利益,甚至不惜讓親人朋友陷入危險,只爲了順應自己的本心,這天下間有比我更自私的嗎?”
一番理直氣壯的自鄙言語,聽得法琉璃目瞪口呆,連一旁的山子巽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嶽鼎仍未停止,反而指着法琉璃道:“你明明想要收留左朱殷,卻沒有這麼做,爲什麼?因爲你顧慮到了門派的利益,你要考慮到其他同門的心情,就算你想收人,其他人卻未必同意,你不能犧牲他們的利益——你爲了別人的利益而不惜違逆本心,真正損己利人的人,恰恰是你,而不是我。”
山子巽長出一口氣,他有些明白,爲什麼自家三兄弟自啓程以來,修煉神速,精進如非,表面的看法是珍貴的丹『藥』和高深的功法雙管齊下,可實際上那些大門派的種子弟子得到的待遇未必就不如他們,可進度上依舊被遠遠甩下。
深層的緣由,就在於他們都是率『性』而爲,做任何事都隨着本心,爲自己而活,從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無論譏誚還是佩服,混不在意,活得無拘無束,心靈上沒有任何枷鎖。
爲什麼那些創派祖師總是能做出令後人仰望的豐功偉績,因爲他們身上沒有“規矩”,沒有這樣那樣的“不行”禁錮着他們,所以總是能按照本心來行事,修行如順水行舟,事半功倍,不遇瓶頸。
武者能快意恩仇,就像是一個大文豪擁有無窮無盡的靈感,達到“文章非天成,妙手常得之”的境界,這樣的修行者進步速度如何能不快?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愛無情,大公私心。”
法琉璃的靈臺震動,一點佛光照亮三千世界,雙眸中的一絲混沌迅速消散。
她先是咧嘴輕笑,隨即又轉爲大笑,最後整個人按着肚子趴在馬背上笑得直不起身。
在笑聲中,她的身體陡然產生了變化,四肢變得修長,就像是將一個人從童年到成年的成長時間壓縮起來,在短短几息間實現一樣。
“嗤嗤——”
身上的衣裳難以經受迅速長大的肉體,很快被撐開、撕裂,好在爲了行動方便,這些衣裳大多寬鬆,不緊繃,而且極有彈『性』,因此被撐裂後,破爛的衣服遮住了胸口往上,下半身的則是遮住了膝蓋往上,『露』出光滑的小腿,好歹將重點處的春光都護住了,只是破破爛爛的衣服掛在身上,反而更有誘『惑』了。
長大後的法琉璃彷彿一朵怒放的蓮花,說不出的飄逸清流,原本不合時宜的曲線變得更爲誇張,氣質似桂如蘭,偏偏帶着一股俏皮嬌憨,眉角如劍,似欲斬破世間不平事。
作爲佛修,她沒有半分出家人看破紅塵,慈悲爲懷的氣質,反而更像是縱劍江湖的女俠,原本收斂壓抑住的英氣,這會兒全部勃發出來。
法琉璃彷彿對身上的變化渾然不察,她挺起身來,用手指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我算是明白爲什麼淨鳶能得你提點而悟道了,你就是一面鏡子,站在你的面前,就能映照出最真實的自己,將所有的污點、雜念、心魔都映照出來。
若僅是品行如明鏡倒也罷了,偏生你還領悟了佛門漏盡通,能助人煩惱盡除、得解脫、威德具足,對佛修來說,這世間任何丹『藥』都比不上你更有助於修行。小心一點,可千萬別被人綁去當鏡子了。”
嶽鼎只是微笑,並不接話。?? 六道教主74
法琉璃低頭看了一下變得頗爲不雅的衣着,『裸』『露』在外的肌膚跟先前童子時一樣嬌嫩,吹彈可破,她得意的笑了笑,從乾坤鐲中拿出一件衣服披在身上,然後調轉馬頭,與兩人分道揚鑣。
“等我正式踏入了天人境,回頭再請你喝喜酒,駕!”
她一甩鞭子,雙腿一夾,騎馬快速奔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地平線,遠遠傳來空曠清靈的聲音。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
山子巽打趣道:“大哥,乾脆咱們以後開門做生意,專門幫那些徘徊在天人境門口,不得而入的佛門修行者突破門檻好了,他們一定捨得開大價錢。”
嶽鼎無奈道:“只希望前輩能早點突破境界,否則無花寺非得罵死我不可。”
山子巽聽得有些『迷』糊,不明所以,法琉璃得遇破檻的機遇,不管怎麼說,無花寺都應該萬分感激纔對。
這疑問一直帶到懸命峰,聽到一則消息後,才總算解開——法琉璃公開宣告退出無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