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拾起

那個女人眉眼的溫柔從來不肯對我,溫暖的懷抱更是沒有。

她總是耐心地教導哥哥,對我卻是疏遠避開,冷生冷語。

明明我那麼努力地學乖,極盡全力去討好她,她爲何要對那個一顆真心捧手心的小女孩那般狠心?爲什麼每一句孃親帶來的不是疼愛,而是訓斥?

明明最調皮的是哥哥,那個最讓人討厭的哥哥,那個我瘋狂地嫉妒的哥哥。

我以爲我只要表現得很乖更好,早晚可以融化她。

可事實證明並沒有,她竟將我送給別人!爲什麼不想養我還要生我?她拜託那家人好好照顧我,爲什麼不要我了還虛情假意?

我恨極了她……

她強迫我吃下了一種藥,這種藥會讓我忘了一切,可憑什麼她能決定我該記得什麼,不該記什麼?

在睡夢中,我不停地反抗,我不要忘記,我要記得!

長大之後我還要找到她,問她爲什麼對別人那麼友善好?爲什麼唯獨對我這麼絕情?爲什麼唯獨不愛我?

她這樣丟下了我,睡着的我什麼都幹不了,我每日恨着,盼着。

若她回來,我會原諒她的,我是這麼想的。

可是並沒有……

照顧我的那家人沒食言,最起碼在前幾個月中,他們把我照顧得很好。

他們家的那個小男孩老是喜歡來我牀頭說話。

和我說他昨天學了哪本書,今天會背哪首詩,還老是抱怨隔壁的小虎妞又來找他。

可他不喜歡和她玩,他說要和我玩,因爲我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小女孩;他說他知道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是可以成親的;他說等我醒了帶我去抓蝴蝶,烤地瓜,還要教我讀書寫字。

他會把每天放學路邊的花朵摘下,放在我頭邊,說這是給我的禮物。

他會給我講各種故事,講各種道理,他想讓我快點醒。

他拉着我的手寫下他的名字,說要我記着他的名字,約定好了就不能忘。

我不要答應他,那只是他單方面的約定,我不同意,等我醒了,我要去找那個拋棄我的女人,我要讓她後悔,求我原諒,我纔不要和呆呆蠢蠢的他呆在一起。

突然有一天,他生病了,再也不能採花送我,也不能來給我講小故事。

我有些害怕,我掙扎着起來,想要去看他,可我做不到……

我聽到他父母說,他病得越來越厲害了,治病要花好大一筆錢,而當初那個女人給的錢財已經全部花光了。

已經在沒有辦法了,爲了能讓他好,他母親把自個兒賣了。

我再聽到他的聲音時,是他哭喊着讓他母親不要走。

那個每天和我講話的稚嫩聲音,竟已經變得如此嘶啞虛弱了麼?

我心疼了起來,即使摔傷了也沒那麼疼;即使被哥哥欺負也沒那麼疼;即使被那個女人丟下也沒那麼疼。

從來沒那麼疼過。

我想去安慰他。

我想告訴他,之前所有的約定我都答應了,他能不能不要哭?能不能快點好起來?能不能再和我說說話?

在那之後的一年,我時不時能聽到他咳嗽,治療之際痛苦之時,他會不住病弱呼喚着他母親,也會喚着我。

他那麼痛苦,我想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眼皮好似千斤重,怎麼也擡不起來。

漸漸得他似乎好些了,我抑制不住地欣喜。雖然那個庸醫說他的病只能靠昂貴的藥吊着了,但我不管,我只知道他終於可以下牀了,終於能來看我了。

他每次來到我這兒都蒙得嚴嚴實實,不敢靠近,不敢再對我說話。

我知道他怕傳染我,可我好想告訴他,我一點都不在乎。

病死總比在牀上躺到死要好,我只想再聽聽他的聲音,再聽聽他對未來的期盼,我憧憬着,願意的。

他偶爾會握住我的手,冰涼的小手在我手心不知疲倦地重複寫着同樣的文字,洗完又幫我擦乾淨。

我想大罵他笨蛋,寫了還擦,怎麼能留下?我又想罵自己笨蛋,什麼都沒寫出來,又怎麼能留下?

再後來,我什麼都聽不到了,手掌上再也沒有任何寫字的觸感。

如果他病好了爲什麼沒來找我,如果病沒好,快死了,他能不能來和我招呼一聲。

我恐懼到極致,不,不要死!求他不要死!

我恨這該死的命,恨那個狠心的女人,恨這病讓他遭受如此折磨。恨再也見不到他。

我要醒,我要見他。我要告訴他,告訴他,他是對我最好的人;告訴他,他我心中最可愛的男孩;告訴他,別放棄,一定要活着。

可直到睜眼的那一刻,我全忘了……

我竟然全忘了!我怎麼可以忘?!忘了哥哥,忘了那個女人,忘了獵戶一家,忘了他,忘了他反覆在我手掌心寫下的名字。

他那麼反覆研寫的名字啊!

離開之前,最後一眼,他全然沒有一絲血色,小小的身體枯瘦如骨,似乎僅那麼一口氣。

可恨他居然揹着身子對我,居然一聲都不吭。

更可恨我居然也一言不語地走了。

這麼一切的一切,我都記起來了。

爲什麼不早一點?早一點,離開的時候我就可以和他說再見;早一點,我就可以找到他;早一點,我就可以見他最後一面。

爲什麼,不早一點?

“任柯。”

我淚眼婆娑地抱住那個小小的身體,就像抱住曾經的那個小小身影,再不能自己,泣不成聲。

“你別哭。你記起什麼了?沒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小小的手掌抹着我的眼淚,卻是越抹越多。

悲不由己,我放聲慟哭:“不能過去,怎麼能過去?枉樂初,你不懂。他死了,死了!可我現在纔想起來!我怎麼纔想起來!”

月娘走之前的那一眼,想來十分嘲諷。

記起了一切的我失去我自己,失去了我最渴望的親情,我失去那個愛我的男孩。

原來,記起的一刻就是失去的開始。

我再也不想去找回那所謂的身世了,我再也不要去找那個女人,是她拋棄了我,我還找她幹什麼?

我好想忘記這一切,可我又捨不得忘記他,唯一對我好的他。

枉樂初抱緊我,對我道:“忘記不是方法,要清醒着,哪怕是痛苦着清醒。”

我默默流着眼淚,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反駁不出一句話。

我在裡面看到了更極致的裂縫,那是他的。

我不知道怎麼回到房間的,只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這夜啊,竟如此漫長……

清晨一縷陽光從皚皚白雪中躍出,灑在結成冰面的域水河上,灑在河岸垂柳,灑在積雪屋檐,卻灑不進人心裡。

“嘎吱”修五真推門而入,喚了我一聲:“任姐姐,該出發了。”

當她看到我紅腫的眼時被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扯出笑容:“想起了些傷心往事,沒事的。”

握住手心,我低頭輕輕吻上手背,斂盡所有情緒,回頭對她淡笑道:“走吧。“

當走出房間,枉樂初他們已經在等我們了,枉樂初打量了我一眼後什麼也沒說。

凌燕肅和修五真一樣的訝異,但也沒問什麼。

我看向曲簫默,他身體好似完全恢復的樣子,不說的話,誰知道他的靈體已是落日黃昏?

想起顏妤,我握住掌心,暗暗下定決心。

……

我們一行人來到域水河畔,河畔上人來人往,依舊密集。

想來最後一易,所有煙柳巷的人都不會錯過的吧。

域水河上空,青色蓮蓬郁郁青青,散發生機。

瀟瀟、司徒昭穎、尋蜜三人已經提前醒來。

她們落下青蓬,站至冰面上,但她們幾人並未退開,反倒留在青蓬下方,各有所思地等待着什麼。

河畔上的人羣裡也有些不安分的,想望冰面上去,卻是一踩一個冰窟窿,落入水中被凍個半死。再對比瀟瀟她們穩步站立在其上,所有人都明白了,只有像她們這樣連過兩易的女子纔可以踏上這層淺冰。

在漫長的等待中,所有人也迎來了主持易主典的百歲老人們。

她們的到來宣示了易主典即將迎來終章。

我的目光始終鎖定着顏妤和凌惜愛,她們因獲得幻蓮境心的部分是最大的,所以還沒轉醒。

隨着青光迸發,浮於顏妤她們頭頂的幻蓮境心逐漸消融。

“顏妤要醒了。”

曲簫默看得真切,對我們說道:“凌姑娘所獲部分最大,怕是還要再等一會。”

凌燕肅驚奇道:“這個幻蓮境心有什麼好處啊?而且家妹居然還能取得最大的部分,你們在裡面到底遇到了哪些事,我真是好奇得很。”

曲簫爲他解釋道:“最頂級的九瓣不死蓮才能生出幻蓮境心,在青蓬的幫助下,她們能最大程度地吸收幻蓮境心,從而擁有能看穿事物虛幻真假的心眼,並且幻蓮境心還能開闊視野,延長視線。若是配合九瓣不死蓮使用,效果更佳。至於凌姑娘獲得這一部分,還得是任姑娘的功勞。”

我解釋道:“這是惜愛應得的,在搶奪幻蓮境心時,是惜愛和我一道的。單憑我一人也沒辦法擊碎它,更沒辦法於混亂之中取得很大一部分。”

凌燕肅拱手向我道謝:“不管怎樣,都多謝你了。”

我接受了他的謝意,看向域水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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