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月晞走入亂糟糟的大帳,一股刺鼻的酒味撲面而來。
她下意識地掩住口鼻,擡眸看向坐在帥案後那個落寞的身影。
蕭濯,還是那個男人,卻變成了她不認識的樣子。
他曾一塵不染,身姿挺拔。他曾氣勢不凡,卓爾不羣。他曾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百戰不殆,令敵人聞風喪膽。
這一切都沒了。
現在桌案後坐着的,只是一個意氣消沉的男人,一個借酒澆愁的男人。血跡斑斑的衣衫沒有更換,外面僅套着她送給他的內甲。
“夫君,”沈月晞向蕭濯走去,對他伸出雙手,“我回來了。”
她現在才明白,蕭濯並不是神。他堅強到讓人驚歎的外殼下,其實是脆弱得如同玻璃一樣的內核。他和自己一樣是個凡人。面臨不可承受的打擊時,和任何凡人一樣會垮掉。
聽到她的呼喚,蕭濯低垂的頭緩緩擡起,混濁的目光掃過她的臉,將手中的酒瓶往桌案上一頓,道:“你……你爲何回來?”
“我回來找你。”沈月晞繞過桌案,在他的身邊跪了下來,雙手握住他的手臂,心疼地看着他曾梳理得一絲不亂,如今酒氣撲鼻亂成一團的墨發。
“正是末將,想不到昭王居然記得在下微名。”
武將見她搖頭,知道希望已斷。他放開蕭濯的衣角,起身整理衣甲,雙手抱拳道:
“不知道,我們先離開這裡,”沈月晞一時也沒想好要去哪裡,“敵軍殺過來,你肯定會被砍頭的。”
武將將求助的目光轉向沈月晞:“王妃,現在我軍生死存亡,只在一線之間,快勸勸昭王。”
“別開玩笑了,”蕭濯將手一揮,甩開了她的雙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沒有東山再起了,什麼都沒有了。”
沈月晞輕輕搖了搖頭。
“爲何?”沈月晞被他打岔,倒是也有些好奇。宋臻好歹也是跟着蕭濯經歷過狼牙隘口戰鬥的人,她想不出他投降的理由。
“你們都是忠義之士,跟我廝殺一路,尚未封妻廕子,現在讓我棄你們而去,我於心不忍。等我走後,你們可速速棄械投降。”
“不去。”
蕭濯點頭道:“好好好。”
帳外是密密麻麻的昭王軍士兵,他們見蕭濯出帳,齊刷刷地跪下道:“昭王,敵軍即將進攻,快離開吧。”
她伸手扶住蕭濯搖晃的身軀道:“夫君,方纔將軍也說了,敵軍即將進攻。我們快些離開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我們已經敗了,離開這裡吧,”她溫聲道,“他日還能東山再起……”
沈月晞雙手捂住嘴,這纔沒有失聲叫喊出來。
“跟隨我的人,都是爲了我的名分。我是太子,他們才心甘情願地跟隨我出關,他們都是追隨我多年的,知道我的爲人,絕不會陷害皇帝。早晚會有平反的那一天,”蕭濯伸手指着自己的額頭,“現在我變成一介草民了,真正的無名之輩了,宋臻便另擇主子了。梅普爲何寧願倒向蕭北珩也不幫我,還不是因爲我沒名分了。這個傢伙……太不靠譜,當初他爹給他起名算是起對了。”
沈月晞髮現蕭濯雖然喝了不少酒,桌案上下到處都是空酒瓶,但他思維倒是不混亂,想的還是很清楚,無論是說宋臻還是說梅普,都一語中的。
“主子,事態緊急,當以性命爲先。”羌林提高聲音,“我們暗衛護送主子和昭王衝出去。”
“去和大家說,”蕭濯笑着對武將揮手道,“和大家說。我技窮於此,救不了他們了。”
現在蕭濯精神已垮掉了,他不振作起來的話,恐怕是無力挽救這些士兵的。但要讓他振作起來,除非能證明他並非私生子。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蕭濯站在大帳中間,舉起酒瓶,仰頭往嘴裡倒,卻只落下幾滴。
而且宋臻竟然投降了蕭北珩,這簡直太打擊人了。
沈月晞起身繞過桌案,來到蕭濯跟前道:“夫君,我們還是走吧。難道你想被蕭凱或是蕭北珩殺死嗎?”
蕭濯對之前進帳的那位武將招手道:“過來。”
“真氣人。”沈月晞雙手抓住蕭濯的手臂使勁往外拽,牽犟驢一樣生生把他拽出大帳。
“不可能的,”武將跪在地上膝行數步,抓住蕭濯的衣角,“昭王您到底是怎麼了,您曾帶領我們殲滅靖州二十萬大軍未嘗一敗,您到底是怎麼了?”
“離開去哪裡?”蕭濯醉意朦朧地反問道,“去哪裡?”
沈月晞看他意志如此消沉,心中也難過萬分,雙眸掉下淚來。問道:“之前不是比現在要狼狽的多嗎,鑽山洞,睡草鋪,被人到處追殺,只有我們兩個人,你都不曾如此頹廢。”
沈月晞不理他,快步走出大帳。須臾折返,上前雙手拉着蕭濯的衣袖道:“你出來。”
“夫君,先別說這些了。”沈月晞轉頭四顧,想看看有什麼可以收拾的。
“昭王,和王妃快些逃走吧,末將自率軍爲王擋住敵軍。”
沈月晞氣得將手中的衣物往地上一摔,道:“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敗了便敗了,來日方長。你想死在這裡,難道也想我跟你死在這裡?”
“你叫齊盛珏對吧?”
蕭濯哈哈一笑,將她推開,仰頭長嘆道:“只是可惜蒙越和邱離明瞭。武將就是一根筋,不像宋臻那般腦子靈活。”
那位武將不明白怎麼回事,起身走到蕭濯身前道:“昭王喚末將有何吩咐?”
永威城外傳來敵軍的鼓聲,沈月晞跺腳道:“婆婆媽媽的,和個女人一樣,真急死人了。你到底走不走?”
這個時候讓蕭濯知道這消息,無異於雪上加霜。
“我知道,”沈月晞俯身去撿蕭濯扔在地上的外衣,“我得收拾一下東西。”
她對武將揮手道:“你先下去吧,昭王會想辦法。”
“西涼軍北上,並沒有支援南屏,而是作壁上觀。南屏守軍全軍陣亡,蒙越將軍戰死,宋臻軍師投敵,”武將頭垂得低低的,“邱將軍身中數箭,目前生死未卜,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走,我不走,”蕭濯道,“臨陣逃脫,我一輩子從未做過。讓我棄軍而逃,還不如殺了我。”
沈月晞剛想說話,帳簾晃動,一名武將急匆匆衝進來。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道:
“昭王,定北軍已經把我們的後退路線完全封死了。”
這說明他並沒醉,還能聽明白她的話。
蕭濯身子一顫,聲音低低的道:“所以不讓你回來,你卻非要回來。”
早就知道南屏會失守,卻沒想到竟然這麼慘。蕭濯手下的將領,一死一降,還有一個下落不明。
不一時,羌林匆匆進入大帳,單膝跪地道:“主子,昭王。永威城已出兵列陣,即將向我軍發起進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蕭濯將酒瓶丟在一旁,道:“他本來就會如此的,我早就知道蕭北珩會這麼做的。他是個善於抓機會的人,呵呵……南屏是怎麼失守的?”
“我救不了他們,”蕭濯仰面朝天,“我連我自己都救不了。”
武將不動,擡眸看向蕭濯道:“昭王,我軍後路已絕,前方永威城又得到了二皇子軍隊增援,現在已有八萬之衆,正要進攻我軍,還請昭王速下決斷。”
說罷,武將轉身出帳而去。
正在看時,南面傳來一聲炮響。
他連說了三個好,卻還是不動。
蕭濯沒有迴應她的話,而是笑着將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你看,宋臻是不是投降了。知道爲什麼嗎?”
衆軍皆大驚,有不少軍士已開始低聲哭泣。
連沈月晞都以爲蕭濯是不是糊塗了,居然勸大家投降。
蕭濯叮囑道:“只是切記待我離開,你們要馬上投降靖王蕭凱,不可抵抗。對他說昭王認爲他比齊王世子仁義,才讓你們投降於他。這樣全軍可保性命,切記切記。”
齊盛珏雖然記住了,卻不明白箇中奧妙。
他還待細問,蕭濯轉頭對沈月晞道:“走吧,我已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