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孩子的悲哀和恐懼,都換不到母親的關注。
她已經無暇關注他了。
目光只落在弘文帝的臉上。
將他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燭光搖曳。
這屋子顯得黑黢黢的。
暗影之中,彷彿一些形形色色的鬼魅來來去去。
她看到弘文帝的臉。
那麼蒼白,雙眼雖然閉着,但是眼眶陷落得很深很深。
一夜蒼老。
昔日的英俊少年,那舉着水晶蘋果的少年,已經一去無影蹤。
甚至他那雙枯瘦的大手,也徹底失去了昔日的力量和光滑,那麼幹,軟弱無力。
芳菲緊緊捂住他的手,這一刻,不知爲何,忽然覺得自己距離他那麼近——第一次如此靠近!
甚至聽到他的心跳——微弱的心跳。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
孩子不敢開口。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太后這樣——第一次看到太后,如此肆無忌憚地對父皇抱以真摯的情感——一種他無法理解,卻潛意識裡都明白的情感。
本來,他一直都在期待着,二人之間這麼相處。
只是,來得太遲太遲了。
他竟然小大人一般,將跪在門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御醫們都請出去了。
四周,變得那麼安靜。
芳菲忘了——
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兒子做了些什麼。
也不在意。
只是心裡也有欣慰——小小的欣慰,這孩子,已經知道維護自己的母親了。
但是,她的全部心思,都撲在了弘文帝身上。
慢慢地伏下去,將懷裡的藥丸拿出來。
宏兒機靈地,立即親自端來熱水,已經放得溫熱了,恰到好處。
芳菲坐在牀上,慢慢地扶起弘文帝。
他於半昏迷之中,身子非常沉重。
宏兒見太后吃力,立即過來,幫着攙扶。
芳菲鬆一口氣,又悵然若失——自己老了——連攙扶弘文帝的力氣都沒有了?或者是因爲害怕,失去了力氣?
她不敢想象,只是壓制住內心的恐懼,不讓自己哭出來。
那是一種崩潰。
她害怕自己先崩潰了。
弘文帝忽然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嘴脣微微地顫抖。
宏兒大喜,“父皇……父皇醒了……太后,您快看,父皇醒了……”
芳菲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心裡更是哽咽得難受。
弘文帝的醒,比他沒醒更加讓人害怕——此時,她一直按着他的手,摸着他的脈搏,聽着那微弱的聲音——
太過微弱了。
緩慢,遲鈍。
就如一架快要倒下的駿馬——
疲乏了一輩子,終於熬不住了。
這和羅迦當初的驟然暴斃完全不同。
這是她親眼看到一個壯年的男人,如何在歲月裡,熬盡了生命之中點點滴滴的元氣——再也無藥可救。
甚至麻木得連心靈都不在感到悲哀。
她只是坐進去一點,更緊地攙扶他,將藥放到他的嘴邊。
弘文帝已經看到了兒子,卻看不到她,臉上都是喜悅:“宏兒……宏兒……”
他的身子完全靠在她的身上——此時,已經不重了,彷彿一匹羽毛一般。
“父皇……您醒了……您醒了,宏兒不怕啦……宏兒真怕您不醒來……”
孩子語無倫次。
他以爲,父皇醒了,就好了。
只要醒了,就有希望了。
弘文帝拉住他的小手。
目光轉動,撇到芳菲的側面——只看到那緊緊閉着的嘴,這也是她的習慣,每當心情緊張的時候,她便總是如此,幾乎牙齒都要咬碎了,也沒人看出來。
“芳菲……芳菲……我一直惦記你們……芳菲……”
她再也無法遏制,淚如雨下。
卻很快不經意地用袖子擦乾了。
“陛下,你先喝藥……”
“芳菲……我這一次在江淮前線,面臨絕境,焦頭爛額,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夢見你……對了,夢見你在祭祀……不出三天,南朝軍隊就受到決堤的衝擊,死傷三十幾萬人……”
宏兒拍着小手:“真的麼?父皇,我和太后,每天都要在真武廣場爲您祈禱呢……”
弘文帝的眼睛亮起來:“難怪,我一直覺得無形之中,有人在保護我……原來是你們母子在爲我祈禱……”
“是耶,父皇,我和太后每天都祈禱,從不間斷,太后說,您一定會凱旋而歸……”
他的目光,終於從沉重的脖子裡擡起來,看到她的眼睛。
第一次感受到,這雙眼睛裡充滿的那種溫存的力量——堅毅,溫柔,誠摯而充滿了力量……
他竟然呆了呆。
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子府的時候。
只有自己病重的那段日子,她纔是這樣——自從離開太子府之後,她再也沒有過這樣的目光。
久違太多年了。
他一時忘了自己要說的話,只看着那抹熟悉的脈脈的光輝——不久,發現那眼神裡掠過的恐懼,微微的,無法掩飾。
就連眼淚都沒法掩飾的恐懼。
他的聲音,溫柔得出奇:“宏兒,你別怕……芳菲,你也別怕……你們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
“父皇,我要您好好的……我和太后都是好端端的……”
孩子以爲他糊塗了,在說胡話。
弘文帝笑起來,將藥汁一口氣喝下去了。
那些濃郁的藥汁,無什麼效果,但是,他來者不拒——也許,是不能拒絕那樣的眼神——那樣驚恐不安的芳菲的眼神。
那是親愛的芳菲的眼神。
而不是御醫們顫抖得眼神。
她的驚恐,都和他們不一樣,是出自於強烈的一種愛。
這樣的眼神,令他的心底一陣一陣的顫抖,一陣一陣的絕望——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只是依偎在她身邊,如一個軟弱的孩子。
很久,無人做聲。
他的沉默,宏兒的沉默,芳菲的沉默——彷彿是一種出奇寧靜的默契。
一家三口,原來如此。
他悄然地伸出手,不經意地擁抱她,也擁抱他——兩個最親愛的人——
可是,他的力氣實在太過微小,以至於,他們根本感覺不到他這樣的擁抱。
這時,門外傳來通報聲。
是魏啓元的低聲:“陛下……米貴妃娘娘等和一衆王子公主求見……”
芳菲心裡一震,坐正了身子。
弘文帝的嬪妃們,兒女們來了……這個時候,統統來了……她們是來和皇帝丈夫,皇帝父親,見最後的一面……
這一面,人之常情,無可厚非,誰也無法阻攔。
她也沒有想要阻攔。
她微微側身,要站起來。
知道此時此刻,大家都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是否要米貴妃等人求見……她點了點頭,開口,是代替弘文帝說的:“叫她們進來吧……”
“不!”
她的話沒有說完,被弘文帝打斷了。
她有點意外ia。
弘文帝的聲音忽然變得大了一點兒,條理十分清晰,也很冷靜:“朕沒有開口召喚之前,謝絕一切探視人員。”
魏啓元不敢不從,小心翼翼地退下去。
芳菲也沒法說話,此時,誰也沒法違背弘文帝。
他依舊靠在牀頭,卻覺得她身子的側開——他的眼神,也變得慌亂,急於找到她的離去……
她沒有任何的猶豫,立即上前,及時讓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他閉着眼睛,嘆息了一聲,非常低微。
“芳菲……我已經辜負了你和宏兒……所以,也不妨再辜負其他人了……我不想見他們,真的一點也不想見他們……”他的聲音很低微,低得宏兒都聽不太清楚,“芳菲……父皇昔日曾經說過,我是一個很薄情的人……其實,我是這樣,一直都薄情……對於自己的那些兒女,竟然沒有半點的情誼……感覺不到,芳菲,我真的感覺不到……”
他在這個時候,並非是出於強烈的政治動機,也不是出於任何情感的因素——只出於自己的內心,遵循自己的內心。
再也不願意見到,除了這兩個人之外的人。
都不想見。
怕浪費時間。
如果都辜負了——那最後的時候,他再也不想辜負的,便是這兩人——只求,能多呆片刻,便是片刻。
芳菲忽然擰過頭去。
宏兒看到了她的淚水,自己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但是,弘文帝卻十分鎮定,笑嘻嘻的:“芳菲,宏兒,你們怕什麼?別怕,我還在,一切都別怕……”
芳菲起身出去。
他的目光一直跟隨着她,幾乎欲言又止,但是,還是沒說什麼。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
屋子裡,只剩下父子二人。
也許,他們便是這世界上,最親近的二人了。
宏兒再一次覺得孤寂,滿臉淚水。弘文帝凝視着他,這孩子,已經七歲多了,和他的鮮卑祖先們一樣,長得很高大,看起來已經像十歲的大孩子了,俊秀挺拔,神采奕奕。
他的目光,幾乎落在他的身上。
一如看着過去的一個自己。
只是,自己在這樣的少年時代——從未如此充滿希望和神采。
“宏兒,你再過來一點兒。”
其實,孩子就在他的身邊。
但是,他握着手,依舊覺得距離那麼遙遠。
宏兒立即坐在了父親的牀頭,他一把就摟住了兒子,氣喘吁吁:“兒子,父皇今日說的每一個字,你都要記在心底。”
“兒臣一定牢牢記住父皇的教誨。”
“宏兒,你要記住,以後,太后就是你最親的人……這個世界上,只有她纔不會害你,她會永遠愛你,保護你……無論誰在你面前說太后的壞話,你都不能聽信。你只能相信太后一人……無論她做了什麼,你都不能責怪她,怨恨她,你要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你要孝敬她一輩子,決不能忤逆她……”
孩子哽咽着回答:“宏兒遵命。”
他摟着兒子,眼神卻一直看着門口,她在麼??
她一直在吧?
儘管她聽不到,也在一直守候?多少次,她爲自己破例了?
就如她曾經發誓,這一生都不會再回平城,但是,她還是回來了——回來帶着兒子——帶着自己和她的兒子。
門口,依舊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的動靜,他卻越來越不濟,眼神也越來越黯淡,不得不鬆開兒子的手,不想讓兒子親眼目睹父親的死亡。“宏兒……宏兒,你出去吧。”
“不,宏兒要陪着父皇……”孩子敏感地意識到,自己親愛的父皇,就要不行了,他還不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可是,卻知道即將有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哭得更是悲傷,也不停地看門口,這個時候,急切地需要一個親近的人在身邊依靠:“太后呢?父皇,太后爲什麼要出去?我要太后,宏兒要太后……宏兒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