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處的陰影裡,一個人飛奔出來,一把接住了孩子。
芳菲心裡一鬆,宏兒直覺地嚷嚷起來:“不要你抱我……不要你……”
但是,根本沒人聽他的反對。
一雙大手,緊緊地摟住他。他本來比同齡的孩子長得高長得壯,所以芳菲根本沒法抱起他,但是,此時他被這個人摟在懷裡,真是一點也掙扎不得。
他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如抱着一個極其輕巧的東西。大手還拍拍他的背,聲音十分溫和:“宏兒乖……你看,身子這麼燙,發熱了,趕緊回去躺着,不然明天就起不來了。”
孩子抽泣起來:“不要你……不要你……太后,我要太后……”
芳菲跟在他身邊,抓住他的手,“宏兒,我一直陪着你,別怕,別怕……”
她心慌意亂,沒注意腳下,夜色朦朧,山路有點滑,她腳下一踉蹌,差點摔倒。
羅迦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芳菲,當心。”
孩子本是要掙扎哭泣,忽然見太后差點摔倒,也叫起來:“太后,太后,你怎麼啦?”
芳菲勉強笑了一下,柔聲道:“宏兒,我抱不起啊……抱不起……”
那是一種近乎於哀求的語氣。
孩子心裡竟然一陣難受,再也沒有掙扎。而他的頭也越來越燙,身子軟綿綿的,但覺自己被這雙大手抱着,月色下,雖然看不清楚他是誰,但是,也知道。潛意識裡,是知道的。自己身在這樣的懷裡,寬厚,踏實,就如父皇抱着自己一般。
孩子再也沒了聲音。
羅迦抱着他大步走,芳菲小跑着跟上去。
心裡還是焦慮的,悄然道:“宏兒有沒有危險?”
“估計是感染了風寒……回去休養幾天就沒事……”
……
終於,回到了慈寧宮。
左右早已被屏退。
大家只注意到一個道士進去。因爲他的銀髮,大家忽然之間,只以爲是通靈道長。
將宏兒放在牀上,芳菲才鬆一口氣,急忙仔細地看兒子的臉色,又摸了他的脈。
羅迦急忙問:“病情嚴重麼?”
“的確是感染了風寒。”
她急忙寫了單子,吩咐人下去熬藥。
宏兒躺在牀上,眼睛還半睜着,朦朧的宮燈下,狠狠地盯着對面的男人——模糊不清的,只有他的銀色的頭髮。
這是太后的寢宮啊。
這裡,除了父皇,從來不曾有任何男人進來過。就算是父皇,也多半隻能在外面,每次他進來的時候,太后就會不開心。
可是,他爲什麼能大搖大擺的進來?
還有太后,她的衣服——她的衣服!
就如此刻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是素潔的孝服——父皇駕崩,按照規矩,宮裡得守孝三年。雖然現在一切從簡,要不了這麼久,可是,守孝半年總是需要的。所以,他才一直穿着素潔的孝衣。
李中書把禮儀講得那麼清楚了。這宮裡,上上下下,內內外外,從大臣到宮女太監,每一個,都還是素服。
爲什麼太后就換了新裝?
當然,太后穿的也是素潔的衣服——只是,他看到的,親眼看到,那袖口上的梅花,淡紅色的。
他心裡,不知爲父皇難過,還是爲自己難過——這是爲什麼?就因爲這個抱自己回來的男人嗎?
但是,當他狠狠的目光,觸到他的溫和的目光時,不由得避開——小小的心裡,只覺得那銀色的頭髮那麼帥——就連恨,都做不到。
內心裡,悄悄地,那麼奇怪地想——爲何他不是我的父皇?
爲何不是他?
小孩子終究敵不過疲憊,連追究都忘了,閉着眼睛,沉沉地睡去。
芳菲坐在牀邊,親自拿了毛巾替他敷着。
她一路奔跑回來,滿頭大汗,也十分疲倦。當她再一次拿起帕子的時候,羅迦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低聲道:“芳菲,你先去歇息一會兒,我來。”
她強笑一下,又緊張地看着宏兒。
羅迦看她一眼,又看牀上的宏兒——就如兩個小孩子一般。
忽然意識到自己肩上的重任——要照顧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兩個孩子——天大的政事,她都胸有成竹,反而是在兒子的事情上,總是小心翼翼。
這有什麼辦法呢?
只因爲她愛他——他是她唯一的骨血,是這個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一個,甚至比她自己都重要。
而且,他又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是這個國家的皇帝。
對於其他的小孩子,如果不理解,不明白,犯橫了,可以不管,可以說明——但是,對於這個小孩子,卻沒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在她這裡,一直接受的是高雅、正直的教育,是要成爲這個國家的道德楷模,最高的管理者——豈能讓他,看到她“污穢”的一面?
爺爺,父親——祖母,母親……
這樣的關係,試問,哪個女人能厚着臉皮給自己的兒女解釋?
她坐在原地,竟然呆呆的,眼神裡都是惶恐之色。
羅迦伸手擦掉了她額上的汗水,低聲笑起來:“小東西,一點小事,別怕別怕。”
她忽然擡起頭,緊緊抓住他的手:“陛下……陛下……我害怕,我不知道怎麼跟宏兒說……”
那是和宏兒一模一樣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那個醜醜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一盤糕點。
小芳菲,小宏兒。
自己這一輩子,註定了和小孩子打交道。
羅迦心裡一酸,“小東西,你真傻。”
“可是,陛下……”
“你什麼都不管,我給宏兒說。芳菲,別怕。”
她忽然笑起來,輕輕的,仰着頭看他:“真的麼?那我可不管了。”
就如一個棘手的皮球,總算被踢出去了。
羅迦悄悄地眨眨眼睛:“我最有辦法對付小傢伙了。你忘了?宏兒這些年,都是我在教他。”
小孩子的習性愛好,心思,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芳菲如釋重負,閉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緩緩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已經下半夜了。四周安靜得出奇。羅迦伸手摸摸孩子的額頭,已經不那麼燙了,反而側目的時候,聽得微微的鼾聲,他回頭,啞然失笑,但見芳菲已經靠在椅背上,呼呼地睡着了。
因爲側臉靠着椅子,壓着腮幫,流出細細的口水。
那麼熟悉的場景,卻久違多時。
一切的一切,都回來了。
他輕輕站起來,滿心喜悅,伸出手,輕輕地將她抱起來。
她還迷迷糊糊的:“宏兒……宏兒退燒了麼?”
“好了,宏兒明早起來就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下。”
她的身子已經躺在牀上,和宏兒一起挨着。
母子倆都合身而臥。
一會兒,孩子的手伸出來,涼冰冰的。
羅迦剛給他拿進被子裡,他又翻一個身,嘟囔着,整個人挨在芳菲的懷裡,小臉貼着她的臉,手也抓住她的衣服。
這時,芳菲的手也伸出來,一隻抱住兒子,一隻手就大搖大擺地放在被子外面。
羅迦哭笑不得。
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正要拿進去,她忽然抓住她,無意識地,緊緊地握住。
羅迦沒有再動,只拉住她的手,看着牀上這對熟睡的母子倆,他也困了,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明明是疲倦的,卻覺得開心——十幾年了,第一次如此開心。
這一夜,芳菲睡得如此寧靜。
許多年了,什麼時候這般無憂無慮過呢?
那是一種極其深度的睡眠,連夢都沒有,香甜,沉睡。四肢百骸都是輕鬆的,從身體到心靈,一切,都得到了一個強大的釋放。
她甚至連兒子的發燒都沒在意。
因爲,兩次迷糊夢迴的時候,察覺羅迦在照看他,一次次地換着帕子……那是一種非常放鬆的狀態——羅迦在。
他在,萬事皆可。
天明。
一輪紅日早早地探出頭。
落在山巔的樹葉上,從慈寧宮外面那顆最大的千年柏樹下探出頭來。
初秋的花草開始盛放,一叢一叢的小野菊花,燦爛地點綴其間。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銀月湖朦朧氤氳的霧氣,水鳥,煽動着翅膀,慢慢地飛起來,雪白的羽毛,在天空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
芳菲睜開眼睛,屋子裡空蕩蕩的。
羅迦已經不見了。
手裡的餘溫還在。
心裡,卻酸酸的。
她坐起身,查看宏兒。
宏兒還是迷迷糊糊的,長長的睫毛被凝住了,含糊不清的:“太后……媽媽……”
她心裡一震。
媽媽!
他竟然叫自己媽媽!
眼前一花,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宏兒……宏兒……”
但是,,孩子還是閉着眼睛,剛剛只是在囈語。
她鬆一口氣,卻流下淚來。
好一會兒,宏兒才翻一個身,慢慢地睜開眼睛,聲音軟綿綿的,手也軟軟地拉住她:“太后……太后……”
一夜高燒,他的嘴脣乾澀,起了一層蛻皮,面如菜色。
生龍活虎的孩子,忽然變成這樣,芳菲心疼他,將他抱起來,母子倆都靠坐在牀頭上。
孩子倚靠在她的懷裡,覺得有點意外,又非常的興奮。
太后這兩年對他越來越嚴厲,像這樣親熱的對待,是很久很久沒有過的了。
孩子的天性上來,軟嘟嘟地撒嬌:“太后……我要起牀了麼?”
他是皇帝,自從“登基”以來,無論是嚴寒酷暑還是大雪漫天,都必須五更起牀,開始早朝。
這樣的痛苦,別說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也難以忍受。那些早期勵精圖治的皇帝,每每到了晚年,也開始“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芳菲凝視着他的眼睛,看他一夜之間陷落下去的眼眶,柔聲道:“宏兒,你生病啦,休息三天再說。”
孩子眼睛亮起來:“太后,這三天都可以不上朝麼?”
芳菲暗歎一聲。
好的習慣很難養成,但是,貪圖享樂,一旦滋生,幾乎是不請自來;如果他是普通的小孩子,就算休息十天半月又如何?
但是,他是皇帝。
她的目光變得十分堅定:“宏兒,等病好了,就要堅持早朝。一天也不能停。而且,這三天,也不能忘了功課。”
孩子已經非常滿意了,一個勁地點頭。
忽然又想起什麼,期期艾艾的:“太后……”
芳菲看他撒嬌的樣子,笑起來。
這孩子,還知道趁着自己生病,提很多要求。平素,他是不會這樣的。
她摸摸他的頭,柔聲道:“宏兒,你要做什麼?”
像知道太后會答應似的。
孩子悄悄地看她的眼色,看到的全是慈愛。
就知道是這樣,只要自己生病了,每次提出任何要求,太后都不會拒絕。
“太后,我想要一個伴讀……”
“啊?爲什麼呀?”
“太后,您記得葉伽麼?”
芳菲一轉念,想起那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小孩子。那樣的一個孩子,誰見了,都會過目不忘。
“宏兒,你是說那個小道士?”
“對呀。太后,葉伽知道很多東西呢。他不止會念經,還知道四書五經……我想他進宮陪我玩兒好不好?”
“可是,葉伽是道士。”
“纔不呢。葉伽說,他沒有太后……呃,他沒有媽媽,沒有飯吃,只好做道士……其實,他不想做道士的。太后,葉伽好可憐,讓他進宮伴讀,好不好?”
芳菲看他神情急切,才認真想這個問題,孩子一天天大了。他一個人高高在上,沒有任何朋友,如果能有一個品行端正,心思純良的同齡孩子陪着長大,當然是好事一樁。
孩子見她久久不回答,急了:“太后……要葉伽來麼?”
“宏兒別急。我先問問道長。如果葉伽的確是個好孩子,我就讓他做你的伴讀。”
“謝謝太后,謝謝太后。我真是太高興了。”
孩子歡呼着,病情就如一下就好了大半似的,馬上就要起牀。
但是,身子剛一動,就覺得頭暈。
“宏兒,怎麼啦?”
“太后,我還是頭疼……”他的眼睛骨碌碌的轉動,忽然問,“太后……他呢……他呢?”
“誰?”
“就是他……神仙爺爺……”
芳菲情不自禁地避開了他的眼神。
孩子卻不罷休,立即追問:“太后,他呢?我記得,昨晚他抱我回來……他在哪裡?”
芳菲還沒回答,只聽得外面傳來通報:“太后,京兆王求見……”
她微微皺起眉頭,京兆王此時來幹什麼?
當初,陸泰兵變未遂之後,一干大臣先啓程回京,只有家族年齡最大,最親密的宗室京兆王留下來,作爲宗子軍的首領,要保證護送太后和小皇帝的安全。
雖然有御林軍和灰衣甲士,但是,宗子軍護駕,是北國曆代的規矩,芳菲也沒法更改。
尤其,陸泰被抓後,京兆王的權利,更加穩固,隱隱地,有一人獨大的趨勢。
芳菲立即低聲道:“宏兒,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孩子不再追問了,立即乖乖地躺下去。
慈寧宮裡,京兆王行禮:“太后,老臣聽聞陛下病重,特來探望。陛下病情現在如何?”
他開門見山,一邊說,一邊往慈寧宮的裡面張望。
芳菲淡淡道:“宏兒昨夜感染了風寒,現在並無大礙,休養幾日就好了。”
京兆王的目中,精光一閃,但是,很快便隱藏起來了:“老臣失職,縱容那些侍衛偷懶,以至於讓陛下一個人在先帝陵墓前痛哭……這些侍衛,都該嚴厲處罰,看他們日後,還敢忽略陛下的安全……”
敲鑼聽音,說話聽聲。
芳菲立即明白,京兆王這不知是來探病,而且是別有目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小皇帝獨自在弘文帝陵墓前哭泣,在這位拓跋家族最親密的長者看來,如果不是受到了馮太后的凌虐,便是別有隱情。
弘文帝屍骨未寒,小皇帝羽翼未豐,一切,都是這位馮太后做主——大家忽然才醒悟過來似的,這個韜光養晦的女人,現在,如猛虎出籠。單看她收拾陸泰的手段就知道了。
弘文帝死了,她會把這個黃口小兒放在眼裡?
京兆王是先帝羅迦的親兄弟,是目前最位高權重的宗室,豈能眼睜睜地看着小皇帝,被這個女人操縱如傀儡?而且,病得這麼重,只宣佈休假三日,還不許人探望,這是什麼道理?
難道要暗暗毒害小皇帝?
再者,馮太后的宮闈秘聞,也傳得越來越激烈——她獨自拋下小皇帝,是到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去了?
這山上,藏着怎樣一個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