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相看兩眼, 各自感嘆一番,世界實在太小。
又約定着下次相見。還是藉着詩會的幌子,不引人注目的行事。
南湘仰頭望天, 問, “今日是十月初一, 下次不知又是多久。”
謝若蕪放下空了的杯子, 道, “一切隨王女心意,蕪自會安排。”
南湘瞅着她,搖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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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若蕪攙起正裝跪坐跪得膝蓋發麻的南湘站起身來。
“既來之則安之。”南湘瞅了瞅周身裝束皆矜貴的女子們, 彷彿看見了金光閃閃的礦產一般,對謝若蕪笑道, “不替我介紹介紹——?”
“固所願爾, 請隨我來。”
謝若蕪慢條斯理的一躬身。
在謝若蕪引領之下, 有不少人走到南湘面前來自報家門的,南湘也微笑面對, 期待認識這個“彙集聖音一衆青年俊傑世族子女”的風雨詩社裡的諸位社員。
也有人不經介紹,便走到南湘面前行禮致意的。
南湘也謙和相待,絲毫不擺架子。
“端木王女安好。”女子深深行禮,“周啓仰慕王女風采良久,此遭得見, 果不尋常。”
南湘淡淡點頭, “幸會。”後又笑道, “然此處只有陶然忘機客一人, 無須多禮。”
周啓深深一躬。
周氏名門。與鳳後周仲微本家親眷。倒和周仲微長得不甚相像。
也有元生家家人移居在今城的, 今日也相見了。
南湘笑着扶起她的手,“無需多禮。有空請來我端木王府, 元生思念巣洲家人,若見你,必定非常開心。”
元枚感謝南湘盛情。
秋陽下,樓閣中,書生長袖翩翩淑女長裙曳地。
但見謝若蕪一身華服錦繡,身配琳琅八寶,與身畔素面青絲,一身廣袖長衫飾配蒼玉做清秀儒女打扮的南湘,被一衆女子簇擁着,慢慢並肩行來。
王珏,王瑜,白傘,章煦,薄熙琳幾人已算相熟了。另有其他仕女們,謝若蕪一一介紹來。
……“幸會。”
……“久仰。”
……“有禮。”
……“安好。”
……“少年有爲……”
……“仰慕已久……”
南湘對着不同人皆微笑頷首,在維持尊嚴和風度的同時盡力顯露她親和之力,微笑頷首,一句“哈羅”溜到了嘴邊差點脫口而出。忙掩飾了,自嘲言多必失,還是一切循舊得好。
人羣簇擁之中,南湘透過空隙正好看見靜靜坐在錦墊之上一動不動的舒渠。她正左手拿着酒壺倒酒,突然擡起頭來看自己。
南湘平靜回望,只心中咯噔一下。
這個少年得意的女子,行事舉止有些傲氣是可以理解的,可這般森寒刺眼的眼光投向自己太過大膽了。
南湘緩緩皺緊眉頭。轉瞬間舒渠已迅速收回了眼光,放下酒杯,右手扶住左胸,坐在座位上朝着南湘方向,欠了欠身。
國風見南湘下席來,他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安靜看着被簇擁着氣質依舊溫和清貴的南湘。
觀望許久,方纔垂了眼瞼。
南湘帶着自制的笑容,靜靜看着國風慢慢走近,手持一杯酒。
尊貴無匹的端木王女與國之風範國風公子是天作之合,衆人皆知兩人早已定下婚約是未婚的夫妻,此時看着他兩兩相相見,卻沉默的閉着嘴,還以爲是他人注視之下的害羞。所以不免起鬨道,“王女公子可要單獨我們迴避?”“你說的可不是廢話麼,哈哈——”
處在喧鬧中心以外的舒渠臉色愈發不好。
有人心思比較機敏活躍的,早在國風舒渠兩人相伴而來時便隱約覺察到了什麼。此時便越發閉緊了嘴,保持緘默。
白傘章煦對了對視線,白傘拿了瓣橘子塞在嘴裡,章煦也不打算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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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風安靜的擡起拿着酒杯的手,雙手持杯,少頓,對着南湘一飲而盡。
便轉身離去。
一言未發,甚至眼神也沒有相對。
旁邊人看得莫名其妙。
南湘不是耿耿於懷的人,只是很多心情並不是一如聖人道理那般乾脆明白。南湘目光復雜,並沒有挽留。
話說回來,國風眼睛一直垂落在地上並不與她對視,甚至話都不屑於一說,這般姿態怎能不讓人耿耿呢。
南湘心中一冷,微冷的眼光迅即在躲在一邊的舒渠一掠而過。
僅僅一瞥,便足夠能將她難看的臉色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的事情,即便是局棋弈,也只是上位者的對決,何時有了你這種人置喙的餘地?
南湘眼神冰冷下來。
舒渠不妨一向如清風般親和的端木王女突然變臉,一時承受不住,微有些吃驚的先移開目光。
有心者早將三人間的眉眼官司看得清清楚楚。越發堅定了保持緘默方能無錯的心思。
章煦拽住正要開口喚國風的王珏的衣袖,不顧王珏連番叫着,“哎哎,章煦你做什麼。”,堅定的拽着她走開。
白傘不緊不慢的走過去,在謝若蕪面前站定。
少頃,對着似乎正專心看戲無意說話的謝若蕪輕聲道,“這種渾水,何必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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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已完。時間不覺而過。
已得詩的躊躇滿志,在紙上一揮而就,旁人稱讚,“好才華。”不免得意滿滿的展開摺扇,一搖一搖的,看着旁邊抓耳撓腮,苦思冥想的友人得意微笑。
也有人坦然的丟開筆,灑然笑道,“我可不成,實在拿不出手。”
有人勸道,“衆人評鑑一番,必有改善。”也有人笑,“垂釣人何必過謙,定是好詩何必藏着呢。”雲夢垂釣人薄熙琳一把將紙揉進,扔掉了事。
有人拾綴着要看端木王女大作,南湘何時費心在作詩這種文道上。不免微紅了臉推拒道,“我平仄不通,容我藏拙罷了。”
衆人不信,“王女辭藻既美,一篇《盛世聖音賦》天下流傳。豈有拙可言?”
有才女搖頭晃腦,開始吟誦其間妙句,南湘尷尬的聽着,明明並非自己所做卻又確實被按在自己頭上的美名,像個燙手山芋。
這個時候反在謝若蕪在旁邊呆着,笑眯眯的看熱鬧,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王珏樂見詩會更熱鬧,白傘是打定主意不趟渾水的,薄熙琳替南湘鋪展開宣紙,王瑜洗筆,章煦研墨,侍女杏在旁邊竟無法插手的樣子。
衆人愈發簇擁過來,端看端木王女文采風流。
南湘手中被硬塞入一支筆。
溫潤筆桿握在手裡反像只燙手山芋。南湘掃眼周圍,無奈微笑,“諸位不評點其他佳作?”
有人笑着說,“端木王女讓人好生期待。”
舒渠也慢慢走近人羣圍着的圈內。袖着手,只冷眼旁觀。
紛紛涌來的人,幾乎所有的風雨詩社的社員的圍了過來。南湘抿了抿嘴,心中對陶老先生道了不是,持杯懸腕,一手牽住左手寬大廣袖,凝神而寫——
衆人越發湊近,好奇注視。
國風本心中藏有心事,不免沉鬱,此時擡頭見衆人簇擁着什麼,伸頸張望一看,端木王女一首清秀內斂,偏於瘦長的行楷,灑然書寫,衆人跟隨者她每落筆寫下的字眼而念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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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
衆人口中的山字音未落,端木王女手中狼毫已然收尾,回勾的筆鋒犀利爽快,浸透了秋意勝景。
有人沉浸其中,忍不住失態,大叫了一聲,“好!”
南湘擱下筆,看着紙面,低低一笑,“戲筆粗陋。”她搖搖頭,將筆放在筆架之上,輕振廣袖,落入眼中彷彿一幅青翼,
“權當拋磚引玉爾。”
闔衆皆低低驚歎。圍繞桌面,品味不絕。
有人將那詞句字字咀嚼在口中,來回吟誦。
眼前仿若出現那蒼蒼南山,瑟瑟秋風,一畝粗拙的圍欄內種植着稀疏的豆苗,秋意的冷菊並放。滿心自然,稀疏盛放全憑心意。
一間茅草房。三徑菊花黃。清淡桃花源,悠然沉醉,不知歸路。
順着端木王女一首淡詩所引出的悠悠恬淡之意,讓衆人不禁沉醉其中,人人皆露遙遙出神的嚮往之意。
舒渠眼睛死死盯着紙面,而國風面色蒼白,嘴脣微顫,半晌,方纔睜開閉緊着的雙目,恢復常態,跟隨衆人一起誇讚,“果然是陶然忘機客,逍遙出塵之意,讓人不禁忘懷。”
陶老先生,對不住了。逼上梁山,沒有法子。
別人愈是誇讚,她愈是汗顏,忙離開筆墨紙硯,渾然不覺侍女杏已取出一方印章,蓋在留白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