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哪個北方?有風有雪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北方?
南湘扶着腦袋, 胡思亂想。
眼前似有挺拔的白楊,和凜冽的風颳過面頰,空氣中似乎還有清冽的草籽味道。她的北方肯定和謝若蓮的北方不一樣。
——稍等稍等, 南湘突然擡起頭來。
她從來沒在任何人面前, 包括他, 說出自己想要離去的真實打算。
他既不知道她所求, 又怎知出路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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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一刻。
南湘已習慣早起, 雖仍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樣,動作倒利落。洗漱用膳更衣。
南湘坐在紅木椅上,左手持勺, 右手握筷,兩不耽誤。
杏侍奉一旁, 正替南湘倒上牛乳。
南湘吃畢, 用絹布抹了抹嘴, 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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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三刻。
因爲端木王府處在外城, 所以先帝特許端木王女可在宮道上行車跑馬。而王府內院與外院有大路直通,乘坐馬車可直接出門,上朝路途雖比其他官員遠些,倒也不覺不便。
南湘穩坐車內,車伕技巧熟稔, 不甚顛簸。
一時無事, 南湘將手中打發時間的書拋到一旁, 靜靜出神。
馬車以恆定而穩當的速度向宮城駛去。
在輕微的搖晃中, 南湘稍有恍惚, “杏吶。”
“是。”杏跪坐在車內,擡起眼睛。
“你說, 今城的北方是哪?聖音呢?”南湘眯起眼睛,用手直直指向前方。
杏應道,“今城北面是達官貴人府邸聚集之處。散落着朝間三分之一的朝臣的住宅。至於聖音疆域北面便是北國。”
“哦。”
南湘早將聖音疆域諳熟於心的,此時了無新奇的聽了,平淡應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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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
皇城。清涼殿。
沉沉甬道,寂靜宮殿。微亮的清晨裡宮燈仍然點亮。驚鞭擊地聲。着朝服列爲豎列的滿滿朝臣。
南湘低頭時,餘光掃見女帝緩緩登上御座的步履。
正大光明匾牌高懸。其下御座明燦雍容,富貴難以言明。
南湘腦海中突然掠過一個想法,清涼殿坐北朝南,這個皇城對於端木王府來說不也是北面嗎?
——莫非,謝若蓮的北方是指,這裡?
那個金燦燦的寶座在南湘眼前驟然放大,那些個明晃晃的金子和期間承載的滔天權勢讓她頭腦裡猛地一陣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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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議告罄,無甚大事。
內監唱道,“退朝——”衆臣拂袖在地,躬身恭送女帝。
內監拖長的聲音在南湘腦海裡不時迴響一番,彷彿環繞。回了府,南湘苦笑着同縈枝用中膳。
今日她請來縈枝作陪。即便心有疲憊,倒也面前提起興致來說笑。
卻見縈枝姿態優雅的看着滿桌菜餚,並不落筷子。
南湘奇異道,“不合胃口?”她試着嚐了嚐,咀嚼一番點着頭道,“味道還是不錯的啊,可要讓廚子重做些你喜歡的菜?”
縈枝揚起長眉,眼神犀利的盯着南湘掛在嘴邊的那抹似有似無的苦笑,偏不回答,冷哼了一聲。
南湘不曉得哪裡又惹到他,心中愈發苦。
苦上疊加苦澀,不由嘆了口氣。
這聲音落在縈枝耳中,卻如轟鳴雷閃一般。
但見他面色更冷,軀體更僵,他立刻起身,轉身便要拂袖而去。
南湘一疊聲喚道,“哎哎,又生什麼氣呢——”
她起身,拽住縈枝袖子,她知道這人吃軟不吃硬的,便伏低聲音笑道,“莫要賭氣。”
縈枝被硬扯着回過身來,仍偏着頭,眼神倔強。
只滿面不爽的神情昭示着縈枝大爺此刻心情非常不好,非常的不好。
南湘實在不知哪裡得罪了他,硬拉着坐回座位,心中一嘆,嘴上抹蜜,“你不高興,我也不歡喜,你可知道。”
縈枝倔強側眉眼間微有聳動,卻倔強的仍不回頭。
南湘瞅見他眉眼間細微變化,受到鼓勵,又繼續道,故意拖長了聖聲音,“好吧,再怎麼累,若能博你一笑,我也絕不吝嗇的。”
縈枝聽見南湘微露疲憊的聲音,畢竟不忍,緊蹙着眉頭,“很累?”
“還能陪你好好吃頓飯。”南湘微笑。
縈枝將嘴邊了話嚥了又咽,實在忍不住,被逼出口中,這句話趕話趕出來的惱羞成怒的語句,落在南湘耳中,卻讓她一時啼笑皆非:
——“在謝若蓮面前,也是這麼一副不甘願的苦相麼。”
話一脫口,縈枝面色頓紅,既是惱怒又是羞責,咬緊了脣,一時坐立不是,都不安逸。
敢情、是吃醋了啊——
南湘反應過來,嚥了嚥唾沫,不知說什麼好,只知此時不轉換話題必定又要尷尬,腦袋一發熱,心中時刻牽連的心思便脫口而出,“誒,你說王府北面是什麼地方。”
縈枝猛然站起,迅即轉過臉來,一雙狹長犀利的眼睛直盯南湘,帶着氣怒和失望,及滿心的詫異,尖聲道,“這時候你居然還想着那個人!?”
哈,哪個人?南湘是真的莫名其妙了。
在南湘一臉茫然不解中,縈枝迅速意識到自己失態,他慢慢坐下身來。
深呼口氣,他反而笑了笑,“王女請原諒我的失態。王女思戀何人,與我何干。縈枝敗壞了王女興致,先告退。”
他點了點頭,便離開了。南湘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揚長而去,甚至忘了挽留。
——你還沒說是哪個人呢,南湘後知後覺的衝着他背影道。
…………
…………
“杏杏杏——”
南湘一疊聲招呼,急忙喚來杏。
杏本在外間侍奉着,仍能耳聞縈枝南湘口角,此時進來眼見一桌几乎未動過的菜餚,垂了目,小心翼翼道,“王女有何吩咐。”
南湘問,“王府北面,住着誰?縈枝,元生,謝若蓮?”
杏詫異,也如縈枝一般猛地擡頭來,滿心驚詫。
南湘心道不好,仍一一把名字念出,“還是茗煙,董曦,白莎,梅容?”
杏迅速恢復了平靜。
她的王女殿下心思深沉如海,自有打算,又豈容她這等小人物妄自揣測的。
她道,“皆不是。王女偏偏忘了一個人。”
南湘微微揚起下頜,靜聞下文,心中隱約有了些許了悟。
果不其然,但聞杏平靜的聲音,平緩道,“九夫中,王女偏偏忘了雨霖鈴,雨公子。”
“雨公子住在王府最北面,月寮寒渡之所,冰泉之旁。殿下可是有意一觀?”
…………
…………
子時。
燈火皆熄,大地一片沉寂。
黑沉沉的夜空中,只有南湘窗前有一束燈火搖晃。
夜晚將王府正事處理完畢,杏替南湘拉上窗簾,剪了燈花,鋤禾抱琴又換了新茶和茶點在一旁,方纔靜靜退下。
南湘一個人坐着,想了想,分別把今早得出的三個答案寫成紙條,放在桌上。
身邊寂靜無人,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托腮,來回巡視這三張紙片:
清涼殿。北國。雨霖鈴。
南湘眼神從答案上一一掠過,最後停留在最後的一個名字之上。
清涼的眼神,靜靜停駐着,帶着不確定的微妙疑惑。
——雨霖鈴。
南湘半晌沒有動彈,眼神膠黏着,帶着出神之意。
回想起來,她對這個雨霖鈴,幾乎一無所知。
說起來至今爲止他們也還沒有真正見過面。即便算上夏日祭家宴的那個晚上,河畔驚豔的一瞥,也不過一瞥而已。
夏天夜晚。她走在通往夜宴的路上。
靜寂的河流,半面喧囂半面沉寂。銀髮閃爍的少年彷彿一抹月光停駐。不真實的清秀彷彿在水影遊蕩月光斑駁中融化。
美得驚心動魄。不過也就如此一瞥,就過了。
就是這麼一個靈秀少年。與她的出路有什麼關聯?
南湘搖搖頭,轉而看向第二個答案。
北國。
冰雪環繞的極冷之地。在與聖音的戰爭失敗後,成爲聖音的屬國,聖音的王子嫁於北國的皇女,雖未名正言順的併入聖音版圖,可到底也無自主。
就這麼一個國家,又有何通路等待着她呢。
謝若蓮這傢伙,不知道在打什麼啞謎,真是的。
南湘甚至瞥都不瞥標有清涼殿的紙條。她不是一直都在履行取悅女帝伏小做低的法子,而且現在看來道路仍在腳下路途卻渺茫麼。
路到盡頭,沒有什麼特別的收穫,南湘伸了個懶腰,站起身。
——“出路,便在北面。”謝若蓮平淡說來。
她便閒散聽之。
縱使這條路未必是正道,可考慮考慮,也無妨不是?明天下朝,便帶着她最後得出的答案見謝老師去吧。
南湘靜靜熄了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