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那座山頭時,季候突然停下腳步,原本裝出來的一臉木然冷漠,終於是忍不住爲之動容,面上露出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容。
一片開闊的谷地霍然展現在他的眼前,羣山環繞之中,谷地中央似有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大祭壇,高逾百丈,最上方的平臺上好像供奉着什麼,但這麼遠卻是看不清楚。
只見,一道道古老斑駁的石階,從地面一直通往高高的祭壇頂部,而在祭壇的下方,遍佈在祭壇周圍的谷地上的,竟然是無數密密麻麻的人影。
有荒族,也有人族;
有活人,還有死人。
季候一眼就認出了其中許多人正是自己之前派給殷河進入內環之地修路的那些荒人奴隸和人族戰士,但是此刻他們無一不是面容呆滯木然,眼神空洞,毫無生氣,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站在這祭壇的周圍空地上。
季候甚至還在他們的身前看到了更多的人影,那些人影都站着,但其中有些身影甚至連身上的血肉都已消失不見,變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髏。只是每一個人,不管是死人還是活人,他們似乎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操控着,都面對着那座祭壇的方向。
他們正在朝拜!
他們跪下、俯首,匍匐在大地之上,向那祭壇五體投地,高舉雙手獻上這生死不明的崇拜,彷彿在獻祭自己的生命。
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
但是,就算是這些詭異無比的情景,卻仍然還不是這座山谷中最令人驚悚的東西。
就在祭壇背後的空中,一座巨大無比的紫色光門虛影,正在高空中劇烈地扭動着,似乎想要現身出來。
從季候這裡看去,這一扇紫色光門之大,乃是之前他上山過程中所見的那兩次光門的十倍以上,但所不同的是,那被龍王所消滅的紫色光門都是一次現身,然後怪物出現。而在這座祭壇背後的空中,那巨大十倍的紫色光門卻好像始終受到了什麼強大力量的壓制,一直處於半真半實虛幻的狀態,無法真的具現於這座山谷裡。
黑色的風盤旋呼嘯在這座山谷周圍,外界卻一點都無法感覺到,同時,不時的還有銀色的電芒在山谷中閃爍扭動,在那祭壇周圍最多,彷彿利刃一般,不停地抽打着圍攻着那座高高在上的東西。
半空之中,巨大光門的虛影中,黑暗如怒濤般涌動着,似乎正有無數的惡魔嘶吼怒喊,對着這個世界咆哮。
季候只覺得全身發冷,在這可怕的情景面前,他甚至有一種轉身就跑的衝動,隨即他心裡有些發苦地想到,在這神山之外的世界,大荒原上,所有的人們包括人族和荒族,此刻看起來都像是那樣的無知和渺小。
這個世界的命運就在人們的目光視線之外,在這個悄無聲息的神山深處,正在劇烈地爭奪着。
那麼,人們又算什麼呢?
就在這個時候,季候突然聽到了從自己身後傳來的一陣腳步聲,原本也被山谷中的場景所震驚的大祭司似乎也有些意外,拍了拍季候的肩膀,兩人同時轉頭看去。
然後,他們同時啞然無語。
身後的來時路上,一羣人影慢慢走了過來。他們都是熟悉的面孔,陌生的表情,正是這一路上護衛他們的那五十個戰士。
只是此刻,他們臉上的神情已經和山谷中的那些行屍走肉一般無二,甚至當他們靠近季候和大祭司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向着兩個平日裡他們最尊崇的人多看上一眼。
這些死氣沉沉的人,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塊灰暗的石頭,順着山路走下了谷地,然後無聲無息地加入到那一片活死人的人羣中。
跪下、磕頭、匍匐,變成了他們中的一部分。
大祭司看着那些戰士的背影,沉默了好久,不知道是在思索,還是他自己的腦子被神山的力量壓制太久,也有些不太清楚了,想一點事情都需要很久的時間。
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用自己枯槁的手再一次指向那座祭壇。
“去那裡!”大祭司說道。
季候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祭壇,在這一刻,他幾乎可以肯定,天神教從當年那位人族聖人開始,所流傳下來的那些關於神山的傳說,那些寶藏,那些神明的傳說,甚至於那個關於“永生不死”的秘密,就在那祭壇之上了。
所有一切的根源,都在那裡。
他看了看虛空中那扇扭曲顫動的巨大光門虛影,也許下一刻它就要真的現身出來,將這個世界毀滅。
那裡彷彿就是死亡的入口。
但是下一刻,季候邁開了腳步,目光炯炯,向着那座祭壇走去。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從少年到將老,從一無所有到大權在握,都是他一手打拼出來,流血流汗拼來的。當年的熱血與激動早已平靜,但在這一天,他心底忽然又有沸騰的感覺。
那種激動的戰慄感傳遍他的全身,似一團火焰點燃他的身軀,死生之前,他也要看一眼,那祭壇上,這世間裡,最神秘的根源!
他大步走去,渾然忘記了再去假裝;而在他背後的大祭司,此刻已形如骷髏,但是在他的眼中,閃爍的光芒竟也和季候一模一樣。
那是嚮往、希望、貪婪,與不顧一切也要去看上一眼的……
好奇!
道路延伸向前,沒過多久,他們兩人就走到了那些活死人中,每一個人都在無聲地朝拜,只有他們兩人不停地向前走去。
這情景看起來很是古怪,但沒有人在乎,沒有人有所反應。雖然十分恐怖,但他們走得很快,約莫一盞茶時間之後,季候就揹着大祭司走到了那座高大的祭壇之前。
從地上擡頭看上去,這座祭壇看起來越發的高大,彷彿是一根直插天際的巨柱,狂風吹來,電芒瘋狂扭動着,閃爍在這座祭壇的旁邊,無數的陰雲翻滾,聚集在祭壇頂部的天空中,彷彿觸手可及。
季候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踏上臺階。
斑駁但堅實的石階在他第一隻腳踩踏上去後,忽然那一層上出現了數道奇異的符紋,亮了起來。季候發現了這個,有些猶豫,隨即又往上踏出了一步,同樣的,第二層石階也亮起了符紋。
就這樣,隨着季候和大祭司往祭壇上方走去時,他腳下那些古老而斑駁的、不知經歷過多少歲月風霜的石階,一層層的亮起,猶如一曲古老的讚歌,在虛空中緩緩響起。
狂風電芒,烏雲翻涌,都在迴應着這古老的聲音,一抹璀璨奇異的光輝,從他們身上亮了起來。
黑色的神杖,放射出萬丈光輝,將他們簇擁在光芒之中,一步一步,向着那最高峰走去。
半空中那扇巨大的紫色光門虛影,突然扭動得更加劇烈了,彷彿感知到了什麼,那虛空中無數惡魔的怒吼,震動天地,似乎要撕裂這裡的所有,毀滅一切。
一道詭異的紫色光芒,突然從半空中那道光門中照射出來,向祭壇上方衝去,但在距離抵達祭壇頂部約莫還有四五丈的地方後,突然一個半圓形的白色透明光罩出現,護住了祭壇,也頂住了那道洶涌而來的紫光。
片刻之後,紫光轟然而散,折射出十幾道更細小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紛紛落到了山谷周圍的那些山峰上。
地動山搖,天地昏暗,那些紫光盡頭,突然空間扭曲,緊接着化作了十幾個更小一點的紫色光門,出現在那些山頭上,光影浮動間,厲嘯震天,十幾隻身材龐大、兇惡詭異的惡魔掙扎着、咆哮着,從那光門中衝了出來。
就在此刻,神山深處一聲怒吼,龐大的身影現身出來,那隻巨龍再次出現。
佔據了那些山峰山頂的惡魔怪獸們紛紛轉頭,對着這隻巨龍咆哮着,然後紛紛爬下山峰,帶着令人恐懼讓天地變色的威勢,猶如千軍萬馬橫掃天地般,衝向那隻巨龍。
巨龍站在那裡,並沒有後退,更沒有逃跑,只是遠遠看去。天地之間,在那一刻,似乎只剩下了它唯一一個孤獨的身影。
異常強大,卻又孤獨。
然後,它仰天長嘯,迎着那些瘋狂衝來的巨魔咆哮起來,憤然衝上。
它一轉眼衝進了惡魔羣中,一掌拍翻了最近的一隻異域怪獸,連帶着旁邊半座山峰都被打碎,將那惡魔整個頭顱打爛在山岩上。
血雨紛飛中,可怕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瞬間就有三五隻更加可怕的異域怪獸衝到了它的面前,從前面撲來,從背後偷襲,一下子掛在了巨龍的身上,兩邊頓時陷入了一場血戰。
巨龍怒吼着,搏殺着,山搖地動,血雨紛飛,一個個異域惡魔死在它的爪下,但它的身軀也在迅速崩壞,皮開肉綻,肢體殘斷,那是原始而**裸的殺戮,就彷彿是遠古時代那些野蠻歲月中,用血肉換取的血肉。
這隻孤獨而強大的巨龍拼命地阻擋着外域的怪物,它的強大在這一刻暴露無遺,哪怕是神山,此刻也似乎在這些巨獸的腳下不停震顫着,直到最後一隻異域怪獸也被殺死,發出淒厲的長鳴聲重重摔倒在地上。而在半空中,那些紫色光門已經緩緩合上。
羣山安靜了下來,只有風聲。
巨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軀,卻看不到任何完好的地方,堅硬的皮甲已經完全碎裂,血肉一片狼藉,胸膛裡、身軀上……破損到慘不忍睹的樣子,鮮血如噴泉一般,從它龐大的身軀中噴涌出來,像是一道源遠流長的大河。
血河!
“轟!”
一聲巨響,巨龍從山峰之巔倒了下來,重重地砸在懸崖峭壁上,又摔進了深谷,一路滾動,直到最後停了下來。它的頭顱上少了一大塊血肉,血肉模糊中就連眼睛也只剩了一隻,被噴涌而出的鮮血所淹沒。
它擡起頭來,看了看天空。在它頭頂的那個蒼老的身影慢慢滾了下來,在陽光下,那是一個渾身傷痕的將死的老荒人。臨死前,他有些吃力地輕輕拍了拍巨龍的頭顱,然後低聲說道:“好了,足夠了!”
“你已經對得起龍族世世代代的承諾,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去吧,回到你們龍族的墳塋,在你父母和歷代先祖的身旁,安息沉睡吧……”
話音低落,這老人閉上眼睛死去。
巨龍的喉間發出了一聲哀鳴,它怔怔地看着那個老人,然後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山谷之間,光影燦爛與黑暗兩種顏色激烈到了極點的祭壇,就好像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一切都激烈到即將爆發一樣。
夠了啊……
巨龍擡起頭,轉向神山之外的地方,它想向祖先的方向走去,但是卻無力站起。只是這世上的每一隻巨龍,必定要回到那古老的墓穴纔會死去。
這是龍族世代相傳的誓言!
巨龍慢慢擡起了身子,用染血的身軀在地上劃過一道道觸目驚心血色的痕跡,拖着殘軀,開始向遠方慢慢地爬去。
一步一步,遠離了這電閃雷鳴的山谷,遠離了那座祭壇,爬向巨龍的故鄉。
那座被黃沙掩蓋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