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陽不在,方遒卻是在的。
他原本是在房間裡溫書,門開着,徐櫻一開口,他就忍不住分神聽她講話,把她的那些笑謊話全給聽進去了。
忍不住就合上書想:這經理問的對啊,她應該是從來沒去過省城,咋好像對那頭特別瞭解?
要知道,和“老鼠窟”合作這主意可就是她提出來的。
方遒托腮,望着院子外面的徐櫻陷入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天馬行空的深思。
而那頭徐櫻和趙桂竹已經送了老鼠窟的經理出門上車回省城去了。
“這可真着急。”等人走了,趙桂竹難免感嘆一句。
“賺錢嘛!”徐櫻自然而然的接了一句。
卻讓趙桂竹用特別的眼神兒看她。
徐櫻愣了下,突然意識到她這想法在現在這年代實在有點兒“資本主義”了。
因爲這會兒講的是奉獻,是供獻,她這種想法往嚴重了說,是很危險的走資派思想。
她眨眨眼,正要給自己整一套措辭給圓回來,趙桂竹卻笑着說:“你倒是個清醒人兒。”
欸?
徐櫻懵了。
趙桂竹輕聲嘆:“不用這麼看我,我能想的明白。咱是啥?是商人。商人不以賺錢爲目的,那是忘本。國家也一樣,國家想富強就得先有錢,有錢才能發展武器裝備,增強軍事建設,在國際上有話語權。沒錢,老百姓日子不好過,把口號喊的震天響也是一時一刻的,長久不了……”
她說完沉沉的嘆了口氣,也不等徐櫻接話就進去了。
徐櫻皺着眉頭沉思片刻,快步追上她,正要告誡她不要對外面說。
外頭有人喊她,問:“櫻子在吧?”
“在!”她趕緊轉頭應。
是鎮上的電話接線員阿姨,她喊她說:“縣裡圖書館的程管理員打電話過來讓我傳個話,說你們借的兩本書到期了,要趕緊還回去!”
“好!”徐櫻忙接話。
她和方遒最近忙,都沒來得及去借書,哪兒有需要還的?
八成是程慧有啥事兒找他們了。
想好了回頭,趙桂竹已經不見人影了。
她心裡嘆氣,想:以後再找機會說吧!
裡面方遒已經聽到外面說的話,收了書起身,正好碰上徐櫻進來,倆人目光相遇,徐櫻朝他點了下頭,他就收好東西,背上包出來了。
倆人當時因爲李玉華還在醫院,要去換紀茹芳的班,打了個招呼早點兒走,餃子館兒裡也沒人多問。
縣委大院兒的圖書館其實從大年初三正式上班以後就沒開門兒,徐櫻和方遒去韓科長家那天路過還順便看了看,上面貼着張紙,寫的是“書籍盤點,開館時間另行通知”。
這天他們去了,門依舊關着,只是門上那張紙不見了。
徐櫻上前試着敲了敲門,剛兩下,門就從裡面開了。
程慧憔悴的臉出現在門裡,她猛地打開門,大聲朝他們說:“總算過來了,你們借走的書都快過期了,再不還回來要罰款了!”
邊說,她還小心翼翼的觀察他們周圍。
如今縣委大院兒的人一多半都忙着下工廠、去學校,要趕在學校開學前做好學校、教師的思想改造工作,壓根兒就沒幾個工作人員在,她這行爲多少顯得有點兒多此一舉的浮誇了。
可徐櫻也沒說,等她看夠了確定安全,打開門放他們進去。
圖書館裡拉着窗簾又沒開燈,顯得昏沉黑暗,一排排書架彷彿黑黝黝的巨人林立在裡面,乍看上去竟有些陰森。
片刻眼睛適應黑暗能夠看清了,他們才發現書架竟然是空的,上面的書已經全不見了!
他們猛的看向程慧,眼裡有疑問,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裡面壓抑的氣氛,根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圖書館,要關了。”程慧壓抑着顫抖的聲音,低聲說。
“關?”
徐櫻沒想到。
或者準確的說,她是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關閉。
但很快她倒也想明白了,畢竟是縣委大院兒的圖書館,的確不會像別的圖書館那樣經歷打砸搶的劫難。
只是……
“那,書呢?”她小心翼翼的問。
程慧看着她,嘴脣哆哆嗦嗦,用了很久才勉強吐出兩個字:“燒了……”
徐櫻、方遒倒抽一口冷氣。
“燒了?!”方遒難以置信,擡手顫抖的指着書架,用瞬間乾澀的聲音問:“那麼多書,全燒了?!”
程慧點了點頭,表情同樣不敢相信:“全燒了,我以爲至少能留下一點……”
她說完,眼眶一紅,眼淚已經順着蒼白的臉掉下來。
比起上次見面她好像更老一點,也更病態一點,書燒了彷彿是把她的生命也燃燒殆盡了,讓她成了如今這氣息奄奄的模樣。
“說都是違規的書,都沒仔細看上一眼,就全拉走,說要到大熔爐裡鍛鍊去,書咋鍛鍊?我不明白,我不懂……”這些話她顯然憋了很久,但說出來的聲音都細弱無力,顯然也是知道沒用的。
徐櫻和方遒的心情也悶悶的,一時更說不出安慰的話。
徐櫻只好在程慧蹲下來抱着膝蓋抽泣的時候,彎腰用其實很小的手拍了拍她的背。
她這個動作像帶了某種喚醒的力量,程慧又擡起頭,問她:“你說過,世道不會一直這樣兒,是不是?”
“是。”徐櫻斬釘截鐵。
“可你咋知道?”程慧反問。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遇上這事兒,她從懷裡掏出封信,遞給徐櫻,在她看之前又問了一次:“你咋知道?”
方遒湊過來看信,倆人彼此對視一眼才拆開,信並不是信,算是通知函,上面冷硬的寫着“孟舒青先生於1966年春節前夕意外身亡於般若湖”,並沒有說明是什麼意外,後附着各項喪葬處理事宜。
屍體已經火化,骨灰要運回省城某街某巷某號,應該是程慧的家,因爲徐櫻後來在省城生活熟悉那位置。
遺物則只有幾件衣服和一支鋼筆,一本語錄,應當還有些其他東西,卻要在審覈以後纔會發還。
信紙是潮溼的,揉捏的亂七八糟,此時此刻又在徐櫻的手裡被反覆揉捏。
程慧又問了她一句:“你咋知道?”
彷彿不是疑問,而是質問:你說的會好的世道到底是啥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