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區48號是一棟小洋樓, 夾在衆多簡陋的平房中, 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林蔓送嚴英子到門口。
“我嬸嬸很好客, 你進來坐下?”嚴英子熱情地邀請林蔓。
林蔓輕笑地搖頭:“不早了,還要趕輪渡回江北呢,改天!”說罷,她轉身離去。
嚴英子站在門檻上, 看着林蔓漸行漸遠,直到林蔓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拐角處,她纔回身敲門。
咚咚咚咚~~~
“嬸嬸, 我是英子。”
門吱呀地一聲開了,有個女人在裡面柔聲介紹:“段大姐, 這就是英子。您多費下心,給她找個好點兒條件的對象。”
不知從哪裡來的一陣風, 吹散了天上的烏雲。清冷的月光露了頭, 傾灑進晦暗的巷子, 照亮了林蔓腳下的路。
林蔓看天色不早, 生怕趕不上末班渡輪,加塊了腳步。走出巷子, 穿過廣場, 依照來時的路線,她又原路返回。
秧歌隊不見了,偌大的廣場上空無一人。
偶爾有人從廣場對面的市政府大樓出來。這些人都是清一色地穿黑色中山裝、灰色人民服。也偶有三兩個着綠軍裝的小戰士,他們大多是負責領導們安全的警衛員。
“師傅,等一等!”林蔓遠遠看見一輛電車停在路對面, 忙奔着追上去。
“綠罐子”電車裡塞滿了人。這是末班車,人們都極盡全力得擠上去,因爲再錯過,可就沒有下一輛了。
人塞得太多,前門沒法關上。售票員從窗口跳下車,跑到前門硬是把站在最外面的人又推進去幾分。前門總算關上了,車子緩緩開動,好似一隻靈活的猴子般,售票員又從窗口爬了回去。
“師傅,等一等!”
林蔓好不容易跑到了站牌。“綠罐子”電車一點也不等她。它“轟轟”地喘着粗氣,跌跌撞撞地開走,只留給她一抹越來越模糊的綠影。
最後一班電車走了,林蔓不得不面對回不了江北的現實。她看了眼手錶,時針已經走過8點,而末班輪渡是9點鐘。看來,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了。
那麼這一夜又該怎麼辦?住旅館要介紹信,江南這裡又沒什麼熟人,總不能擠到左根生家裡!他們家就那麼點地方,桌啊牀啊擺了滿屋,下腳都困難,怎麼能騰出空?
林蔓咬了咬牙!罷了罷了,乾脆就在廣場上坐一夜,等第二天早上電車來了,再去趕早班的輪渡回去!
想到要在外面待一整夜,林蔓身上不禁有些發冷,趕緊裹緊衣服。
一個高挑挺拔的男人走出市政府大樓,徑直穿過馬路。他戴金絲邊眼鏡,一身白襯衫黑褲子。襯衫褲子都熨得筆挺,材質很好,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貨。
男人從林蔓面前走過。憑着路燈昏黃的光,林蔓看清了男人的相貌,不禁一怔,脫口而出道:“秦峰!”
男人冷不防地被喚住,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向林蔓。
“還記得我嗎?”林蔓覺得秦峰不對勁,怎麼好像突然不認識了似的。
男人略皺眉頭,驀地,淡淡一笑:“同志,你認錯人了!”
“你不是秦峰?”林蔓錯愕不已。除了戴着一副眼鏡以外,根本是復刻般的眉眼、身形,完全就是一個人嘛!
“徐秘書!”
市政大樓裡又出來一個戴紅星帽的小戰士。他跑到男人面前,恭敬地遞上一個棕色牛皮公文包:“市長讓你把這個帶上。”
一輛軍用吉普車開過來,停在徐飛身側。
徐飛接過公文包,轉身對林蔓解釋道:“同志,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你說的秦峰。”
說罷,男人上車離去。
望着車子漸漸駛離,林蔓還是覺得不可置信,喃喃地念道:“難道真有這麼巧的事?兩個人居然長得一模一樣。”
林蔓是創造“秦峰”的作者,深知秦峰不可能有孿生兄弟,因爲他自幼父母雙亡,並沒有什麼親人。
吉普車開出去了十幾米遠,忽的停下來,倒回林蔓身前。
徐飛搖下了車窗:“同志你要去哪兒?這麼晚,可再沒有電車了。”
“我要回江北,想趕末班的輪渡。”林蔓回道。
徐飛往裡坐,空出了一個座位:“上來!我們順路。”
林蔓開門上車,挨坐在徐飛身旁。
車子啓動引擎,駛上大路,在空曠的道路上,越開越快。
“那個秦峰和我長得很像?”徐飛好奇地問,聲音冷冷的。
“剛開始很像,現在倒不這麼覺得了。”
林蔓說的是真心話。她發現徐飛和秦峰雖然樣貌一樣,但氣質卻完全不同。秦峰脣角總是掛着似有似無的笑,好像春風一樣,讓人看着就親近。而這個徐飛呢?雖然說話的語氣非常禮貌,但卻透着一股生人勿進的疏離感,讓人看不透,甚至有些不寒而慄。
“哦?這是什麼說法?”徐飛饒有興味起來
林蔓笑:“開始沒看清,覺得很像,現在看清了,其實一點都不像。”
接下來的一路,兩人一直無話。
窗外路燈昏黃的影映入車內,晃得徐飛的面容明一時暗一時。林蔓百無聊賴地看向路邊風景,一排排挺拔筆直的白楊樹不斷被甩在車後。白楊樹的後面,是望不見底的黑暗。
車子最終停在渡口前時,已經有人在碼頭上拉閘門。
林蔓飛奔下車,趕在閘門完全關上之前,扔錢進售票窗口,急着說道:“一張去江北的票。”
收銀員甩林蔓的錢出窗口,冷言道:“票賣完啦!”
“請給我一張去江北的票。”徐飛夾錢進工作證,從林蔓身邊遞進窗口。
“不是說票賣完了?”收銀員橫眉豎眼,剛要像對待林蔓一樣,也扔徐飛的錢出去,驀地看見一同遞進來的工作證,霎時變了臉色,忙從手邊撕了張白色票子,恭敬地交給徐飛。
“也給這位女同志一張。”徐飛指了下林蔓,收起工作證。
“這是什麼票?”林蔓發現票上既沒有票價,也沒有目的地,只有一串數字。
“這是他們的員工票,船員們下班了要回江北或江南,憑的都是這個。”徐飛解釋道。
上客的木板即將撤去,徐飛和林蔓一前一後地上船。江上風浪大,木板晃得厲害,林蔓走得不穩,猝不防地撞進徐飛懷裡。
“你……”林蔓驚地發現徐飛身上有和秦峰一樣的氣息。那天在火車上,她挨着秦峰的肩睡了,隱約中,也曾聞到這樣的淡淡香菸味。
徐飛扶住了林蔓。他不以爲意林蔓的錯愕,只當是女人不慎撞進男人懷裡的矜持。
“今年的7月26日,你在哪裡?”上船後,林蔓忍不住問徐飛。
“那天我在北京開會,怎麼?”徐飛覺得林蔓的問題有些怪,爲什麼偏要是7月26日。
林蔓笑笑,佯作這只是一次蹩腳的沒話找話。
倚靠在欄杆上,林蔓回望遠去的江南,又看看將要駛近的江北。兩邊的江岸線同樣漆黑一片。唯有的亮光,是碼頭前的燈塔照出來的。它指引着船隻,避過礁石,安全進入渡口。
“怎麼回事,如果是兩個人,怎麼會連身上的氣味都一樣。”林蔓苦苦思索沒有頭緒,愈發得心煩意亂。
下船後,林蔓與徐飛在碼頭上分手。
林蔓客氣地謝過了徐飛,轉身離去。走了一會兒,她回頭望向徐飛。
徐飛坐上了一輛來接他的車子。那車子仍然是軍用吉普、草綠色、掛白底黑字牌。
林蔓回到家時,老趙一家已經睡了。她輕手輕腳地回屋,掛挎包在牀角。包不慎倒了過來,一張工作證從中落出。
林蔓拾起來看。
是徐飛的工作證。想來是上船時那次跌倒不當心落了進去。藉着微弱的牀頭燈光,林蔓看清了上面的內容。
市政機要秘書,徐飛。
第二天一早,林蔓又去了江南。她要把工作證還給徐飛。
市政府大樓裡,態度和善的周大姐接待了林蔓,把林蔓帶進徐飛的辦公室。
“同志,你在這裡坐一下,我去叫徐秘書過來。”
徐飛的辦公室不大。一張桌子後有一個櫃,櫃裡放滿了文件。桌前有兩張椅子。這些便是屋裡的全部了。
待周大姐走後,林蔓起身打量徐飛的辦公桌。桌上透明玻璃板下壓了張照片。照片裡有一家三口,一對年輕的夫婦衣着講究,從站在中間的小男孩俊俏的眉眼中,依稀能辨出徐飛現在的英俊模樣。
“難道他真不是秦峰?”林蔓喃喃道。她又想起了秦峰的身世,秦峰可沒有父母,且是在孤兒院長大。
“這位女同志,徐秘書今早突然出差了,”周大姐走回房間,對林蔓說道,“你留下名字,有什麼事,我幫你轉達。”
“沒關係,我只是來還他這個。”林蔓拿出了徐飛的工作證。
周大姐問林蔓要名字,林蔓婉拒。她並沒有再見徐飛的打算。因此,爲什麼要留下名字呢?
離開市政府大樓後,林蔓坐車去碼頭。車子駛過公安局的灰色大樓時,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一個戴大檐帽、穿白衣紅肩章的男公安在車下風馳而過。
林蔓站在車上,頻頻向男公安回望。
呀!目似朗星,笑起來耀眼又美好。
這個人,纔是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