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安蹲在煤棚子的門口削土豆皮,這裡背風,總算沒那麼冷。
沛州地處華北地區,雖然不像東北那麼冷,臘月裡也是會結冰下雪的。大多數人家冬天都把做飯的煤爐子搬到屋裡去,一邊做飯一邊取暖。
可是周家地方太小,屋裡根本沒放爐子的地方,只能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做飯。
今天周閱海回家吃飯,王臘梅把準備過年的東西都搬了出來,還遺憾地念叨,“副食品商店明天才有肉,要不也能給你小叔包頓餃子。過年多供應二兩大蔥,一個人還有二斤面,給他包蘿蔔大蔥餡兒的,他小時候好像稀罕這口……”
其實愛吃蘿蔔大蔥餃子的是周老頭,這三十多年,王臘梅跟周閱海一起吃飯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完了,周閱海愛吃什麼她根本就不清楚。
給周閱海吃東西,家裡的兩個媳婦是完全沒意見的。
小叔回來了,代表以後每個月家裡就會多出四、五十塊錢,一、二十斤糧票,還有稀缺的軍用布票、工業券。
而且周閱海在部隊級別高,待遇也好,偶爾還能給他們寄來珍貴的大米、麪粉和一些市面上買不到的特供商品。
而他過年的時候過來,那就代表家裡肯定能過一個肥年了。
所以,大家的臉上都帶着笑意,連剛剛大鬧一通又被鎮壓了的馬蘭都沒再折騰,老老實實地端着大盆去前院水龍頭那洗白菜了。
今天王臘梅不止炸了蘿蔔丸子,還拿出一顆新鮮大白菜,這可是好容易從副食品商店搶回來的,準備過年包餃子用的。今天就用它炒個酸辣白菜,再做個土豆絲,又去對門白大嬸那借臘肉。
白大嬸家也地方小,跟周家一樣正在外面做飯,隔着院子喊一聲就聽見了,“他白嬸兒,我們家小叔子回來了,把你們農村老家送來那塊臘肉給我切一塊,今天晚上讓小栓去排隊,買了肉還你塊肥的煉大油!”
白大嬸農村老家去年打着兩頭山豬,生產隊上交國家一頭,殺了一頭分給社員,老家的老人惦記孫子,二斤多豬肉做成臘肉一口沒捨得吃,都給他們送來了。
今年過年國家給城市人口每人多供應二兩肉,可也不是誰都能買到的,副食品商店限量供應,都是頭天貼出通知,半夜就得去排隊,去晚了就沒了。
這寒冬臘月的,家裡沒有壯男人誰能去大半夜排隊搶肉?
所以王臘梅說得很有底氣,周小栓長得壯,身體好,在井下做掘進工,每年都能搶着一塊大肥膘!
白大嬸樂呵呵地給王臘梅切了一塊臘肉下來,非常大方,得有小半斤。老家送來那塊肉最多也就二斤。
用臘肉換肥肉她是很願意的,半斤肥膘煉了大油能吃好幾個月,孩子們的碗裡天天能見着點油星,這硬邦邦的臘肉再省着吃幾頓也就沒了。
“她王姨,你們家小叔子這是部隊休假了?好幾年沒回來了吧?能在家過年不?”白大嬸非常羨慕,“他有三十了沒?當首長了吧?”
周閱海失蹤的事部隊專門派人過來做工作,讓周家人保密,所以鄰居們並不知道。
“過年三十一了!當團長!部隊上忙,只能回家吃個飯就得走!”王臘梅與有榮焉地仰頭笑了一下,住這一片兒的,誰不羨慕他們家有個當大英雄的小叔子!
去街道辦個事兒都得給她優先,那糊紙盒的活要不是照顧軍屬,也不能可着她和王老太做,多少人都盯着呢!
看王臘梅不肯細說周閱海的事,白大嬸又搭訕着說了幾句,纔回去蒸她的菜糰子、熬紅薯幹稀粥去了。
張狂什麼呀!又是起油鍋炸丸子又是炒好幾個菜!那是你掙來的?
帶着孃家一大家子啃了小叔子十多年,人家三十多了連個媳婦都不幫着張羅,不就是怕結婚了不接濟你們嗎!
真是夠狼心狗肺沒良心的!
王臘梅把臘肉切了一碗蒸上,又拿了一小碗丸子去孃家借煤爐子炒菜。
周小玲順手從碗裡拿了個丸子,笑眯眯地對王臘梅吐了吐舌頭,王臘梅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看兒媳婦都沒注意這邊,又塞給她一個。
周小玲拿着兩個丸子,一個偷偷塞到周鳳嘴裡,一個給了大哥家的小侄子周國慶。
周鳳含着丸子找馬蘭獻寶去了,趙引弟看周小玲的目光也帶着喜悅,“玲子,到爐子邊兒烤烤火,你身子不好,可別凍壞了。”
順便再瞪一眼縮在煤棚子邊上削土豆皮的周小安,不怨婆家不待見她!一點事兒都不懂!
周國慶是家裡孫子輩裡唯一的男孩兒,年紀又最小,只有他敢明目張膽地拿個丸子吃。
他還跑到周小安身邊神氣地顯擺了一通,報復她剛剛吃獨食。
這個年代,除非特別嬌慣孩子的人家,要不然就是家裡最受寵的小孫子,好容易做點好吃的,客人沒吃,也是不能給他先吃的。否則就是沒教養。
所以周小玲給周小安拿丸子的行爲替她招了多少恨,就可想而知了。
周小安認真削土豆皮,一點不心虛。
剛纔真不是她跟孩子們搶吃的,那丸子就是她不吃,折騰一圈也得進周小玲嘴裡,最後還得落個周小玲懂事謙讓知道心疼人,她一樣落不下好。
這種事以前多了去了。周家人身在其中不明白,她這個外人多看幾次就總結出規律來了。
而且兩個嫂子和孩子們跟周小安的關係早就被挑撥得破裂了,幾個丸子根本修補不好,那她幹嘛還吃這個虧?
周小安削完土豆,毫不客氣地叫周小玲,“周小玲,我手裂了口子不能沾水,你去把土豆洗了,嬸兒着急用呢。”
周小安是礦場的選石工,從十五歲開始,每天不停地從傳送帶上的煤堆裡往出挑石頭。
十九歲的姑娘,一雙手上都是老繭,手心跟幹體力活的男人一樣粗糙。她又不知道保養,回家還得洗衣洗碗幹家務,一到冬天就裂出一條條黑紅的大口子,沾水鑽心地疼。
以前的周小安不以爲意,現在的周小安可不會再讓自己受這個罪了。
周小安一開口,周小玲還沒說什麼,周燕和趙引弟就先瞪了她一眼。
周小玲衝兩人笑笑,走過來先溫溫柔柔地關心周小安,“二姐,我扶你進屋躺會兒吧?削了這麼半天土豆,累壞了吧?”
周小安無語,這人就不能好好說話?時刻惦記着給人挖坑她不嫌累嗎?
一共四個土豆,她又是幹慣家務的,周小玲這麼說是想讓她承認自己磨洋工還是說她裝病?
好在王臘梅回來了,打發周小玲快點去洗土豆,她得趕緊炒白菜,王家晚上也得用煤爐子做飯呢。
王家的屋門一直關得緊緊的,他們一直在周閱海面前底氣不足,每次他來都是能躲多遠躲多遠。
王臘梅把炒菜的鋁鍋坐到爐子上,擦乾鍋裡的水,拿了個小碗,碗裡是一塊浸了油的白棉紗。
她把白棉紗在鍋裡蹭了兩下,想了想又蹭了兩下,自言自語地給自己找理由,“今天大點油,你小叔幾年回來一趟,在家吃頓飯不容易。”
周小安這才明白,原來這塊棉紗是這個作用。
食油實在是太緊缺了,要是用勺子往鍋裡放油,一個月那二兩油都不夠粘勺子的,所以大家纔想出了這個辦法。
就是這樣,平時做菜也不捨得用油棉紗擦擦鍋的,也就偶爾能擦一下借點油星而已。
王臘梅一邊炒白菜一邊吩咐趙引弟,“把炸丸子那個小鍋趕緊收起來!可別讓誰給洗了!那上邊粘了不老少油呢!等過年用它拌餃子餡,就不用放油了。”
爲了省油,她炸丸子用的是周閱海寄回來的一個小野戰鍋,據說是老毛子的東西,小小的一個,也就夠煮一碗粥的,實在是炒不下一顆大白菜,要不用炸丸子的油鍋炒菜,那才叫香呢!
白菜剛出鍋,去衚衕口接人的周小全就跑回來了,“我小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