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安一直跟家人說她不記得在幼兒園受虐待的事了,其實她撒謊了,她都記得。
兩歲多的孩子,具體的事不記得了,但那種感覺,刻在靈魂裡一樣,她永遠都不會忘。
跟她感情最好的小堂哥在她已經上大學了以後,纔敢試探着問她,那時候是什麼感覺?
周安安想了很久,纔想到一個並不貼切的形容,怕見陽光。
就像是一個完全失去皮膚保護的人,全部的肌肉、血管、粘膜都暴露在沙漠乾燥熾烈的陽光下,只能躲起來,什麼都不能碰,斷絕一切接觸,爲了保護自己,只能儘量躲起來。
對別人來說最正常的接觸,對她來說都是能血肉模糊的磨礪,不止是痛苦,更是無助。
非常非常的無助,因爲知道自己對此毫無辦法,因爲你知道,你可能永遠都不能擁有正常的生活。
周小安的意識在一片混沌之中好像又回到了幼年,一個人躲在昏暗的角落看着這個世界,無助,疼痛,還有冰冷的恐懼和絕望。
那場驚嚇讓她神志不清地發了兩天高燒之後,就開始了漫長的沉睡。
事情已經過去五天了,守在病牀邊的沈玫焦急地看着表,中午十二點一到,周小安果然又開始燒了起來,臉色漲紅,呼吸急促,根本不用體溫計,一看就知道她肯定又燒過三十八度了!
不用沈玫去叫,於老先生也準時出現在病房裡,量體溫,換藥,熟門熟路地處理完,搖頭嘆着氣往出走,沈玫也趕緊跟了出去。
“於老!這一天三頓按點兒地發燒,您倒是給想想辦法啊!再燒都燒傻了!”
於老也上火,跟沈玫瞪眼睛,“不用燒傻了,她那是嚇傻了!驚嚇過度,我配的中藥按時給她吃,你們多跟她說說話,且得緩些日子呢!這病一半會兒好不了!”
沈玫急得幾乎要轉圈了,“她除了發燒就是睡覺,我能跟她說什麼?!說話能治病還看大夫吃藥幹嘛!你到底能不能治,不行就……”
“小玫!”陳景明和周閱海一起從走廊的一頭走過來,及時打斷了她的出言不遜。
周閱海一看就明白是周小安又發燒了,跟於老點了點頭就要進去看她,卻被沈玫攔了下來。
“別進去!讓她安生躺一會兒!”
誰都知道,周小安看着是一直沉睡,可只要有人靠近,她在睡夢中都是驚懼不安。
最初的兩天,醫生護士根本不能靠近她,只要一碰到她,她就會劇烈掙扎驚叫,醫院不得不給她用了對精神病人才用的鎮定劑。
這兩天情況雖然好一些,可只要有人靠近病牀,即使不碰她,她睡得再沉,燒得再厲害,都能馬上感覺到。
沈玫即使是守着她,也是坐到離病牀最遠的地方,看着她一有風吹草動就在眼瞼下慌亂轉動的眼睛,心疼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周閱海沒有接沈玫的話,卻也沒進去,只靜靜地站在門口,專注地從門上的玻璃往裡看。
病牀上的周小安一動不動,要非常非常仔細地觀察,才能看到她微弱的呼吸。
周閱海幾乎是屏住呼吸地盯着她,看着她一下一下地呼吸,專注得像是在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他臉上的表情太過隱忍,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沈玫卻難得地沒有擠兌他,被陳景明拉着去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周小安的病情特殊,於老幹脆下了禁令,除了陪牀的,誰都不許進去探望,只中午和晚上有一點時間可以過來隔着門看一眼。
陳景明看着沈玫熬得有些憔悴的臉,心疼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小安還是不能吃東西?”
沈玫疲憊地搖了搖頭,“這都五天了,一口東西吃不進去,喂進去就吐……”
說着眼圈就紅了,“我上午硬喂進去兩米湯,轉頭就吐出來了,那粥裡還帶着血絲……”
雖然於老說那是消化道粘膜毛細血管破裂,不是大事兒,可什麼都吃不進去,還吐血了,怎麼能不是大事兒!?
其實沈玫還有一些話沒有說,周小安吐完纔跟她說實話,“小玫,我聞着什麼都有血腥味兒,你別給我吃東西了,我難受。”
她聞着空氣裡都是濃重的血腥味兒,她覺得自己的每個毛孔都帶着血腥味兒……
沈玫緊緊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來,她是真的沒辦法了,她想過無數遍,如果她是周小安,她能挺過來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種事沒有經歷過,誰都不能妄下結論,誰都不知道當自己恐懼的極限被打破之後會怎麼樣。
幾個人在走廊沉默了下來,每個人心裡都壓了一座山一般的沉重。
小土豆和周小全、建新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過來了,看到周閱海站在門前的背影,都沒有過去打擾他。
周閱海這幾天是說話最少的一個人,可誰都能感覺到,他是他們這些人裡最自責壓力最大的人。
他挺直的脊背已經緊繃到極限了,如果周小安不好,他會怎麼樣誰都不敢想。
唐慧蘭和唐嬸兒拿着一個布包也過來了,看到門外的人,不用問也知道周小安沒有起色,兩人幾乎沒幹過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唐慧蘭把手裡的布包遞給沈玫,“我媽做的面片兒,小安小時候跟我說過,她聞着我媽做得面片兒比肉都香……”
唐慧蘭說不下去了,實際上,周小安從小到大,在那個大雜院裡沒吃過一次真正的白麪片兒。
“小玫,都怨我!我不該明知道禮拜天居委會要開會還讓小安來,更不該讓她早點來等我……”
唐慧蘭捂着嘴,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我太壞了!我知道她脾氣好,知道我求她來她就肯定能來。我就欺負她好說話,想讓她來幫我招待一下範家的親戚,她嘴甜長得好,我想讓範家的親戚高看我一眼……”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沈玫壓低聲音厲聲打斷唐慧蘭,眼睛冒火地瞪着走廊裡沉默的一羣人,這些人,包括她自己,都在自責,可自責有什麼用?!
“按你那麼說,我也該死!我明知道小安想讓我來,你想讓我來,我就是被陳景明絆住了出不了門!我是不是很自私很壞?那陳景明呢?他要是不留我,小安就不會被壞人抓住,他是不是很壞?”
沈玫擡手一個一個指過去,小土豆、小全、建新,最後是一直沉默不語的周閱海,“你們都沒陪着她,是不是就要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才甘心?”
沈玫憤怒地瞪着一走廊的人,“你們的腦子裡都在想什麼?非要把別人的罪孽擔到自己身上才能安心?那天下的壞人壞事可算是找着主兒了!都讓你們這些人去擔着好了!還全城搜什麼敵特?!”
沈玫越說越激動,甩開陳景明阻止她的手,點着衆人,“你們這不是自責,是自私!只顧自己的感受!有那功夫陳景明周閱海你倆還不如趕緊去把全城的敵特都挖出來!讓小安永遠都遇不上這種狗屁倒竈的事!”
“還有你們!”沈玫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小土豆幾個的腦門兒上,“小安平時掏心掏肺地對你們,你們不是脾氣大得能上天嗎?現在怎麼熊了?都趕緊想辦法哄她高興去!坐這抽抽個臉能讓她好受點嗎?!”
然後又指向唐慧蘭,“別哭了!哭能把小安哭好了我眼淚比你多!趕緊回家吧,晚上過來給我做伴兒。”
“還有你們,都走都走,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在這戳着小安連個安生覺都睡不好!趕緊走!小安肯定能挺過來!你們誰都不瞭解她!她比你們誰都堅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