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閱海吃進去兩個餛飩,趙大姐很有分寸地沒有再催促他,笑眯眯地告別:“你們吃完了都先回去睡一覺,我也回家看看小慧。”
一直跟着趙大姐的公安局後勤部幹事小余趕緊走了過來:“趙大姐,外面還黑着呢,我送您回去。”
所有後勤人員都沒有資格進專案組辦公室,趙大姐一直嚴守本分,一眼都沒往裡看,帶着小余離開。
走到樓下,趙大姐如往常一樣,走之前要去後勤部和食堂交代幾句。
今天趙大姐比往常還要寬容和藹:“剩下的餛飩都煮了吧!所有加班人員都喝一碗!門衛趙大爺那邊也別忘了送一碗過去。”
忙碌緊張了整整一天一夜,能在這麼冷的天喝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餡餛飩,大家的情緒一下高漲起來。
看着食堂煮好餛飩準備分下去了,外面的天空也露出青白的天光,趙大姐才放心地離開。
走出市委辦公樓,深吸一口隆冬清晨凜冽的空氣,像一把輕薄銳利的小刀迅捷地劃在胸口,又冷又疼,可忍住那疼多吸幾口,又覺得這疼和冷是那麼痛快淋漓!
趙大姐在門口的臺階上站住,目光仔仔細細掃過市委大院的每一個角落,良久才邁步走了下去。
兩人走出市委大院,小余推着自行車跟在趙大姐身後,幾次想開口都吞了回去。
氣氛沉悶得詭異而壓抑。
趙大姐推着自行車,走出市委大院也沒有騎上,兩人在凌晨空蕩清冷的大街上慢慢往前走了幾百米。
忽然,尖銳的警報聲如破空的驚雷,從市委大院和軍分區大院急促地響了起來!
小余猛地停住了腳步,不對勁!
最近沛州頻繁拉警報,大家都已經要習慣了這種尖銳急促的聲音,睡夢中的人們翻了個身拿被子捂住頭,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今天又要戒嚴,可以休半個班兒了!
但小余卻被這警報聲驚出一身冷汗!這麼多年來,沛州的警報還從沒有這麼鳴過!
正常警報程序應該是預先示警,鳴36秒停24秒,反覆三次是一個週期,接着纔會視情況而定鳴哪種警報。
可今天一開始就是鳴六秒停六秒的緊急戒嚴警報!
肯定是出大事了!
小余轉身就往回跑,跑了兩步又轉頭看趙大姐,連身體都沒轉過來,就等着她跟自己一起趕回去。
可趙大姐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並沒有跟他一起回去的意思,微微的晨光下看不清趙大姐的臉,只能看到她單薄瘦弱的一個墨色輪廓。
“趙大姐?”小余的腳不安地往前動了動,警報一聲比一聲急促,他的心跳也跟着急促起來。
“小余,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馬上天亮了,我得回家給小慧做早飯。”趙大姐的聲音一如往常般親切隨和,甚至好像比平時還要輕柔緩慢,卻在這麼緊急的時刻顯得非常違和。
她的行爲更加反常,趙大姐這樣犧牲奉獻了一輩子的老革命,怎麼會在突發緊急事件的關頭扔下工作回家給孩子做飯呢?
可小余已經沒時間細想這個了,市政府隔壁的軍分區已經動了起來,一隊隊士兵踏着整齊急促的步子跑了出來,士兵們分成幾部分在軍分區門口分散開來,幾隊分散到全城負責警戒戒嚴,一隊直接衝向隔壁的市政府。
解放軍好像被攔在了市政府門口,接着咔嚓一聲脆響,市委大門口的擋杆被斬斷,士兵急促而入。
小余撒腿就往回跑,肯定出大事了!市委大樓裡出大事了!
趙大姐看着遠處的市政府和軍分區,忽然叫住了小余:“小余,蘭蘭感冒好點了嗎?”
小余停下來一愣,這種時候了,趙大姐還有心情問他女兒的病?
趙大姐卻非常執着,甚至走過來兩步追問他:“小余,你和小張都忙,蘭蘭是不是又一個人在家?小孩子生病耽擱不起,當爹媽的把他們生下來就得好好養,孩子能依靠的只有爹媽,不能讓她白來這個世上一遭……”
警報聲還在急促尖銳地響着,讓人耳朵發麻心裡發慌,小余胡亂點點頭打斷她:“我知道了趙大姐!我先回去看看怎麼回事!”
趙大姐看着小余跑到市政府大門口被守衛的士兵攔了下來,才轉身推上自行車走了。
警報聲響徹整個沛州上空,響六秒停六秒,沒有如往常一樣三分鐘一個週期的循環,急促的鳴響一聲接一聲半個小時都沒有停歇,讓人的心臟緊張得幾乎都要炸裂開來。
可回到家裡的趙大姐卻絲毫沒有受警報的影響。
趙大姐家住在市政府旁邊的平房區,是解放前的老房子,屋子裡十多個小時沒有燒火了,煤爐子早就冷冰冰沒有一絲火星,門口的洗臉盆裡結了薄薄一層冰碴。
趙大姐先點着了煤爐子把水燒上,就着帶冰碴的水擦了一把臉,把毛巾洗了一遍,拿到牀上給陷在被子裡一動不動的一個瘦弱的小姑娘擦臉。
冰冷刺骨的毛巾讓牀上的小姑娘睜開眼睛,除了木呆呆地看了趙大姐一眼沒有任何反應。
趙大姐掀開被子露出小姑娘比七、八歲孩子還要瘦小的身體,解開了她身上的繩子。
被綁了十多個小時的小姑娘還是一動不動,眼珠都鏽住了一樣。
趙大姐沒有再管小姑娘,卻很認真地給她換了尿溼了的被褥,拆下牀單洗乾淨掛到院子裡,回來給她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動作細心熟練,卻沒有跟她說一句話,眼睛也很少停留在她身上。
像照顧一盆鄰居搬走後留下來的盆栽,沒有感情,只是不想讓它枯死罷了。
母女倆都換好了衣服,鄰居們也陸續起來了,看到院子裡的牀單和被褥,隔壁大嬸過來敲門:“趙大姐,你回來了?真是辛苦你了,這十多年就你一個人,又要忙工作還把小慧伺候得這麼幹淨!”
趙大姐如往常一樣把燒好的水壺遞了過去:“再忙也就這一個,你們家那五個可比我累多了!”
大嬸接過水壺不好意思地笑了,拎着回家去叫幾個淘小子起牀了。
趙大姐關好門坐到靠窗的桌邊,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出去做早飯,而是沉默地等待了兩個多小時,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的時候,她打開了收音機。
先調到沛州人民廣播電臺,聽完轉播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全國新聞聯播》接着就是地方新聞時間。
可本應是《沛州新聞》時間,沛州人民廣播電臺卻是在重播剛剛播完的《全國新聞聯播》。
趙大姐面色平靜地調到B省人民廣播電臺,《B省新聞聯播》正在正常播音,頭條新聞卻跟B省毫無關係,廣播員一板一眼地在念今天《人民日報》的頭條新聞,連B省廣播電臺的短評都沒有加一句。
一聽就是情急之下緊急拿來湊數的。
繼續聽下去,後面的好幾條新聞竟然是昨天的舊聞。
趙大姐關上收音機,嘴角帶着一絲涼薄的笑意,不是沒有頭條,也不是沒有新聞,而是現在發生的一切太過重大震撼,不能播。
外面的警報聲已經停了,本應全城廣播的高音喇叭卻異乎尋常地沉寂着。
整個沛州,不,整個B省,都在這個清晨被扼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