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玲攥緊藥瓶急匆匆地走了,沒有再多說一句。
這條路走上就不可能回頭,她現在還沒實力講條件,那就只能任人擺佈。
但人生無常,誰能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在清溪水電站,如果她不任大火蔓延到工棚,不眼睜睜看着工友們在睡夢中被火焰吞噬,災情不嚴重到讓全省矚目,就是她閉着眼睛衝入火場,最後也只能是水電站範圍的一次小表彰而已,她又怎麼可能回城?
做過的事就不後悔,沒有當初賭那一把,任她如何勤奮努力,也不可能成爲市長家的兒媳婦。
今天也同樣,她要再賭一把!
賭她能又一次絕境逢生!
周小玲的身影很快消失,趙大姐站在夾道等了片刻,一個瘦小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昨天下班以後,周小玲去了市圖書館,帶過去四本書還了三本。這本藏在職工雜物櫃裡。”
周小玲的一個初中同學在市圖書館做管理員,她經常去看書,那位同學就給她弄了個置物櫃。
男人說着遞給趙大姐一本《人民畫報》,趙大姐翻開,在畫報裡夾了幾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地用數字、拼音和部首記錄了幾頁根本看不明白的東西。
男人沒解釋,趙大姐卻看明白了:“她這是把所有我們讓她換的文件內容和傳遞的消息都記錄下來了。”
男人點頭,有些遺憾:“原件還沒找到。”
周小玲去市委幫忙,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可惜沈市長太過有原則,給周小玲安排的工作完全接觸不到重要信息,他們只能讓周小玲偷偷換一些外圍文件。
有些文件換了之後爲了消滅證據,還要再換回來,特別是最近徐玉鳳事件之後,以前的很多文件都要馬上銷燬。
他們在市委辦公室沒有人手,只能讓周小玲鋌而走險,可週小玲的工作只是打雜的,要接觸一些重要文件要看時機,這麼長時間也沒機會,文件一直沒有換回來。
他們知道周小玲不容易控制,卻沒想到她在最開始就留了一手,竟然把所有替換文件的內容都記錄了下來!
這樣一來,她說沒機會換回文件也不能相信了。
但是趙大姐並不擔心:“她不敢自己拿着,馬上就得給自己找出路。”
只要她動,那就有機會。
瘦小的男人卻有顧慮:“公安那邊監視周小玲的人都撤了,可我們現在也不敢跟得太緊。”
趙大姐搖頭:“不用跟着她,她的後路在哪裡明擺着,等着就行了。”
下午三點,從凌晨開始的戒嚴終於解除,沛州城卻依然被莫名的緊張壓抑籠罩着,重點企業的職工都恢復了工作,工廠的汽笛和煙囪如常運轉起來,街上的軍警和治安巡邏隊員卻比行人還要多。
沛州人好像約好了一般,除非必要,誰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門。
周小玲依然用一條顏色模糊的大圍巾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好,穿過一條條小衚衕,熟門熟路地回到礦區周家住了幾十年的大雜院附近。
但她並沒有回大雜院,而是往更荒涼破爛的曠工臨時工棚走去。
煤炭大幅度減產以後,這片工棚已經廢棄一年多,現在這一片空無一人,只是寒風中的一片骯髒的廢墟而已。
走進其中一個破破爛爛四面漏風的工棚,周小玲只等了一會兒就有人推門進來。
是周小全。
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了,自從上次周小林訓斥周小安和周小全不顧家自私沒良心,周小全就跟姐姐一起斷絕了跟他們的聯繫。
這麼久沒見,看到周小全的一瞬間,縱使周小玲滿腹心事也着實愣了一下。
周小全長大了。
上次看到還是一個半大孩子,現在已經長成大人的樣子了。
周家人身量都不高,周小全應該算是家裡長得最高的,差不多有一米七五了,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卻非常非常瘦。
周家人特有的大眼睛瘦得更大,看人的時候卻再沒有了以前的活潑和溫潤笑意。
像一棵正經受風暴嚴寒刀劈斧砍的小樹,倔強堅強地挺立着,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疼痛和傷口。
血淋淋還在流血的傷口。
像一隻剛剛長大的小獸,還不知道要如何應對猝然而至的傷痛,只能咬牙死死忍着。
周小全沉默地看着千方百計讓他出來見面的周小玲,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不想說。
周小玲眼睛閃了閃,緊緊身上的大衣先開口:“小全,二姐的傷怎麼樣了?我聽說以後一直惦記着,可你也知道,小叔不讓我去探視。”
周小全聽她提起周小安,跟周小安一模一樣的大眼睛裡劃過深深的傷痛,死死咬住牙,呼吸停滯了幾息才勉強喘上一口氣:“你找我什麼事?”
周小玲很有眼色地沒有再提周小安,她一向有眼色,周小全的眼睛太乾淨了,藏不住情緒,可能現在他也沒了任何顧忌,根本不想藏了,所以看了更加讓人心驚。
連她都有些害怕,怕眼前這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男孩子會在下一秒失血過多倒下去。
他身上那道看不見的傷口太深了,太疼了。
“我想看看二姐,也有些事找小叔談。可小叔不見我。”她不是沒想過直接去找沈閱海,可今天以前她沒想好要如何談,今天想去找卻連軍分區的邊都靠不近,情況危急,她只能來找周小全。
周小全的聲音寡淡冰冷,不用他說什麼,只要他一開口,任何人都能明確地知道,他再不是那個天真熱情的男孩子了:“你找我到底什麼事?”
周小玲不敢再說別的,從棉襖裡面拿出一個文件袋:“你幫我把這個交給小叔,越快越好,這跟二姐受傷有關。”
只要跟周小安有關,她就不擔心周小全會敷衍她。
周小全接過來在她面前就要打開,周小玲趕緊阻止:“小全!這不是你能看的!”
周小全手都沒頓一下:“我不看一遍怎麼放心交給小叔?”
如果他早就有這個擔當,早就全力以赴地去保護親人,姐姐就不用承擔那麼多,就不會……
文件袋打開,周小全沒有看周小玲寫給小叔的信,先瀏覽了一遍手裡的一沓文件,眉頭皺緊:“你怎麼會有這麼多市政府文件?你偷市政府文件給小叔做什麼?”
周小玲還沒想好怎麼解釋,工棚的門忽然被踹開,兩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和周小全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