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蓮苑的確是個好地方——養人的好地方。
璃璟已經在青蓮苑裡修養了三個月,他身上的傷痕已經逐漸淡去。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璃璟冷笑了一聲。
真是有勞天帝的一番苦心了。
可是,奈何——此景惘矣!
在他璃璟的心中——早已惘矣!
他披了件外套,來到苑中的小池邊,饒有興致的沿岸坐了下來。
而他那消瘦的身形也被隱沒在了衣間。
璃璟盯着小池看出了神。
他在回憶——回憶往昔,回憶故人……
“國師真是好興致啊!”耳畔突然傳來天帝的聲音。
璃璟聞聲一驚,迅速轉過頭來——天帝站在離他不遠處。
司空璧就這麼靜靜的看着他。
璃璟用手撐起身體,本來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又牽出了他一身冷汗。
最終他還是站了起來。
“陛下聖安!”他向司空璧欠身福了福。
司空璧笑了笑,走上前扶起他微躬的身子。
“國師身子尚未痊癒,就不必與朕講這些虛禮了!”
聽了司空璧的話,璃璟的眉頭微蹙。
“君臣之禮,不能廢!”他說道。
司空璧笑道:“國師的話真是言簡意賅!”
“朕覺得總是‘國師’、‘國師’的叫,怪生分的。倒是‘忠卿’叫起來要順口些。不知忠卿——介不介意朕如此稱呼你啊?”他又說道。
璃璟微翹薄脣,說道:“微臣不敢。陛下如何稱呼微臣,自有陛下的道理。”
司空璧點點頭,沒再說話。
他隨意的看了看這苑中的景色。
其實,司空璧也是第一次細看這裡的景色。
果然,那人住在這裡,苑中的靈氣也平添了不少。
回了回神,司空璧問璃璟道:“忠卿覺得這青蓮苑如何?”
“陛下特賜的青蓮苑——豈有不好之理?”璃璟答道。
司空璧苦笑道:“朕,總會從你的嘴裡聽到一些——‘恭維’的話。”
此時,璃璟張了張口,終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他無話辯駁。
司空璧指了指苑中的景物,說道:“忠卿能爲朕介紹一下嗎?”
璃璟看了看司空璧所指的方向,答道:“這是陛下建的苑啊!”
這話似乎還沒有說完。
於是,司空璧就等着他的下文。
最終卻只等到一陣沉默。
“咳!”他尷尬的清了清嗓子,道,“去內室裡坐坐吧!”
說着,他轉身向青蓮苑中的內室走去。
璃璟便也隨着他想內室走去。
侍女爲他們沏上茶水後便離開了。
屋裡,只有司空璧與璃璟。
司空璧端起茶杯,細細的品了品。
他笑道:“好茶!”
璃璟冷笑了一聲,說道:“陛下來青蓮苑,總不會只爲喝一杯淡茶吧?”
司空璧放下茶具,答道:“朕覺得心情煩躁,便出來散散心。”
璃璟暗自嘆了口氣。他端起茶壺,爲司空璧將茶水斟滿。
“這次,定安侯要反了呢!“司空璧又說道。
聞言,璃璟端着茶壺的手略微顫抖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對司空璧說道:“定安侯權傾朝野。他的勢力過大,日後對□□必定是個威脅。就算不是這次,陛下也遲早會對定安侯削權吧!”
對於他的失態,司空璧看在了眼裡。
他只是笑了笑,說道:“忠卿,真是朕的知己啊!”
司空璧起身走到璃璟的身邊,輕拍了下他的肩膀,說道:“爲了答謝忠卿的坦誠——朕決定今晚設宴好好款待你!”
說完,他便甩袖離去。
璃璟實在是不知道這“宴”究竟會是哪種宴。
他甚至無法理解司空璧在離開時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
真是讓人——忐忑不安啊!
在經過侍女的一番“裝扮”後,璃璟終於走出了青蓮苑。
說是“裝扮”,其實只是爲他理齊了衣襬,梳好了髮髻。
他身着一件白衫。
那是一件素白的長衫,上面還用金縷繡着幾朵金蓮。而金蓮只是在衣襬處,淺淺的,卻又不易被忽略掉。
臨行前,他問身邊的侍女道:“宮中可有……”
“可有”什麼——璃璟沒有說完。
侍女便滿臉疑惑的看着他。
璃璟嘆了口氣,說道:“算了,沒事。”
他沒有說完,侍女也不敢多問。
難得出來一次,璃璟推了侍女預先爲他準備的轎攆,帶了侍從便向天帝大宴百官的羣芳殿走去。
前腳剛踏入殿門,璃璟就聽到有太監唱傳道:“國師大人到!”
聽了這話,璃璟憋了憋嘴,滿臉的無奈。
再看看這羣芳殿裡,原本比較嘈雜的氣氛,就在他進來的一瞬間變得肅靜了。
很多種眼神彙集到自己的身上。
有鄙夷,有輕視,有挑釁,有嘲笑,有厭惡……
璃璟突然感到有個焦灼的眼神,便順着感覺望了過去。
原來是定安侯。
他瘦了很多。
是爲了與皇帝的有關麼?
璃璟回了慕琉辛一個淡然的笑容。
他又巡視了一下,意圖找到自己的位置。
此時,慕琉辛竟緩緩地向他走來。
“國師大人!”
璃璟意識到有人在叫他,尋聲看了去。
原來不知何時起身邊竟站着一個太監。
“不知公公有何指教!”璃璟問道。
那個太監向他行了個禮,說道:“大人,陛下吩咐奴才來爲您引路。”
璃璟笑了笑。
這皇帝真是想得“周全”啊!
他說道:“如此,就勞煩公公帶路了!”
那瞬間的肅靜沒有持續多久,大殿內便又變的嘈雜起來。
見有太監在與璃璟說話,慕琉辛便停下了腳步。
他轉身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食案上的酒壺被慕琉辛握在手裡,他爲自己斟滿了酒。
隨後,那酒就進入他的腹中了。
璃璟看看食案上的食物,卻發現了與旁人的不同之處。
自己的食案上全是些清淡的食物——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他的身子雖然恢復了,卻也無法再沾上油葷了。
“……這樣子,真是禍水啊……”
“……真是佞臣當道……”
“……就是憑着這張臉,才被陛下看中了吧……”
耳邊漸漸傳來那些刺耳的議論聲,好像都是指責他的。
璃璟暗自苦笑一聲。
無意去理會他們,璃璟端起食案上的酒杯,細細品了起來。
“天帝駕到!”
在璃璟已經失神許久後,終於聽到主角到了。
殿中又恢復了肅靜。
所有的人都俯在了地上。
璃璟也隨着衆人跪在了地上。
可是,剛一跪下——他就被天帝攙扶了起來。
“國師身體未愈,就不必多禮了!”司空璧對他說道。
璃璟微感窘迫。
這全場的權臣,司空璧獨獨扶起了他。
“謝陛下關心,臣已無恙!”璃璟回答道。
司空璧用眼神暗示他坐回自己的席位去。
璃璟也不做推辭,又行了個福禮便安心坐了下來。
璃璟深知自己的狀況。
剛剛一路行來,早就讓他疲憊不堪。
司空璧坐到自己的席位上,掃了一眼殿下還依然跪着的羣臣們。
他笑道:“衆卿家都是□□的大功臣。朕今日擺宴正是爲了感謝衆卿家爲我□□做出的貢獻!”
全場的官員齊聲答道:“此乃臣等分內之事!”
司空璧又說道:“衆卿家平身吧!”
此後,司空璧站起身來。
他走到璃璟身邊,牽起了他的手。
見狀,衆人的神色都變了一變。
司空璧笑道:“今日的晚宴還有一個目的。朕要與衆卿家介紹朕的國師大人——蓮忠卿!”
此時,衆臣便又交頭接耳起來了。
“蓮”,只有原蓮之國的皇族纔會用。
而□□改治以來,沒有人敢冠用這個姓。
“蓮忠卿”——很顯然,他與蓮之國的皇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一位大臣站了出來,說道:“陛下,‘國師’乃一國之重臣。陛下今日如此隨意就賜官——怕是有些草率了吧!”
聽了這話,璃璟在暗地裡笑了笑。
好一個“賜”字,明顯是說這蓮忠卿是得了皇帝的“恩寵”才得的這個官職。
“你是在質疑朕?”司空璧沉聲說道。
那人回道:“微臣不敢。只是——微臣怕陛下爲奸人所迷惑!”
司空璧挑了挑眉,問道:“‘奸人’?”
“是!陛下禮賢下士的心境臣等都能理解,只是對於眼前的這個人,臣等還望陛下三思啊!”
司空璧沒有看那個大臣,反而是含笑着望着璃璟。
他問道:“朕的記性越發是差了。忠卿,還記得你曾給我說過,先師是……?”
璃璟淡然的回答道:“先師景黎!”
先師——景黎?
一句話,四個字,卻足以震住這殿中的衆人。
景黎是誰?景黎可是連先帝都讚不絕口的人。
只是他這個人——志不在此。
雖然僅僅被稱爲“賢者”,他卻是這天下文人最敬重的人。
只是,這位賢者在許多年前就杳無音訊了。
而世人也僅僅是知道在空之國與蓮之國關係決裂前,他曾經在蓮之國出現過。
殿中那位的大臣亦是不知該如何辯駁,他滿臉鄙夷的盯着璃璟。
璃璟轉了轉自己的眼神,卻一眼瞥到了慕琉辛。
他的神色很迷茫,很哀傷。
璃璟挑了一挑眉,心裡哀嘆道:多情總被無情擾。
司空璧看了璃璟臉上豐富的表情,亦是淡然一笑。
“今日朕親自爲衆卿家引見了國師,還望大家日後都能好好相處,這治國之道自然是少不了衆卿家的幫忙。至於‘奸人’、‘佞臣’這類詞——朕不想再聽到了!”
聽聞天帝的言語裡的霸氣,衆臣也不敢再說什麼。
“臣等謹遵聖諭!”
宴,好不容易纔散了。
璃璟自然不會多喝,醉酒多誤事。
只是那慕琉辛卻喝了個爛醉。
每個要來與璃璟祝酒的人都會被他纏上,而且還是一口一杯。
璃璟淡然的看着那人任性的舉動,只是淺淺的飲了自己杯中的酒。
那是甜甜的果子酒。
看着在小廝攙扶下蜿蜒行走的慕琉辛,他的臉上只是冷冷一笑。
“蓮大人!”又有聲音在耳邊響起了。
璃璟回了個神,看到那個急匆匆趕來的人,他笑問道:“公公匆匆而來,不知所爲何事?”
仔細一看,卻是天帝身邊的德順。
“大人!陛下怕您的身體受不了夜風,命老奴爲您準備了攆車。大人請隨老奴來吧!”德順悠悠說道。
璃璟也未多做思考,便答道:“有勞公公費心了!”
璃璟坐在那攆車裡,突然覺得酒勁上了頭,便一手支着頭小憩了會兒。
“大人,到了!”攆車外傳來了聲音。
璃璟迷迷糊糊的走下車來,也未看那門上的牌匾,徑直走了進去。
模糊看到了一張牀榻,他便懶懶的躺了下去。
原本坐在桌案前的司空璧看了來人的一串動作,不由得笑了出來。
他起身來到牀榻前,隨意找了個合適的位置便坐了下去。
“這可是朕的寢宮啊!竟然這麼隨意的就睡了上來!”
說着,便伸出手指,細細的勾畫着眼前那人的輪廓。
“知道你的性子倔。皇兄是怎麼惹了你,你竟然如此狠心的對他!經歷過那種刑罰的人,可不是人人都能活下來的啊!”
說着,他解開那人的衣襟,撫着那熟悉的傷痕。
是的,熟悉。
在那人昏睡時,那人身上的傷口全是由他親手處理的。
這些傷痕是淡了、消了。
可是人心裡的傷又該如何來消去呢?
皇兄與你也算有過交情,卻也被你如此對待。
若是他日,我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你是否也會這麼對我?
亦或是——更加決絕?
榻上的人睡得好像有些不安穩。
只見他淺淺的□□了一聲,然後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傳絕進來。”司空璧對着殿外輕聲說道。
不一會兒,絕猶如往常一樣出現在了殿下。
“主上!”他單膝着地,行了個禮。
司空璧依舊注視着榻上的人。
“將國師送回去吧!”他吩咐道。
“是!”
絕起身來到牀榻前,輕輕的將榻上的人抱了起來。
“別讓人亂閒說話!國師今日喝多了,讓人好生照顧!”司空璧又補充道。
絕看了眼懷中的人,又看了看司空璧,猶豫道:“主上,……”
司空璧皺了皺眉,他顯得有些惱怒:“還不快去!”
“是。屬下告退。”絕無奈的說道。
抱着璃璟離開的絕仔細觀察了下週圍的狀況。
在確定沒有人後,他便迅速越過高高的宮牆。
他翻入的自然是青蓮苑。
絕將懷中的人輕輕的放在了榻上,還不忘爲他掩好被子。
此時,榻上的人已經睜開了眼。
那人淺淺一笑,說道:“是小風吧!”
絕聽了這話全身一震,迅速上前將榻上的人抱在了懷中。
“卿兒!”他喚道。
璃璟笑道:“是‘卿哥哥’!”
看到他的笑容,曉風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璃璟頓時覺得刺骨的痛傳入了心裡,頭上的冷汗也冒了出來。
見狀,曉風迅速鬆開自己的手,驚道:“璃!”
璃璟回看了他一眼,只見眼前的人滿是擔心。
他細聲寬慰道:“不礙事。”
曉風的眼眶微紅,滿是憤恨。
他說道:“是我當時魯莽了,不然也不會害你變成這樣!只是當時卻是情勢所逼——他竟然認出了我是假的!”
璃璟笑道:“他是定安侯,自然不會那麼好騙,你不必自責。”
曉風見眼前的人滿是不在乎,心裡的氣卻怎麼也撒不出來。
“你……”
璃璟卻打斷了他的話:“你代替‘絕’這個位置多久了?”
“七天前我纔將一切部署好了。”曉風答道。
“我就知道。近來是在想爲何會覺得安心了許多——原來是身邊多了一種熟悉的味道。”璃璟笑道。
曉風沉默不語。
璃璟又繼續說道:“這次,你自己小心。”
曉風鄭重的點了點頭。
璃璟長吁一口氣後便感覺身上輕鬆了許多。
他對曉風說道:“早點回去‘覆命’吧!不然,皇帝會起疑心的。”
曉風雖有不捨,卻也覺得璃璟說得對,沒過多久便也離去了。
在曉風離去後,璃璟又閉上了眼。
他在心裡感慨道:這一天的事真夠折騰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