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紫色的袖擺上用陰線繡着繁複的古藤花紋,華貴的紫緞拂過她的肩。冷若楓悠然自得的同她擦肩而過,與冷若梨相同的眉眼裡攢出一泓似笑非笑的漣漪。冷若梨低首獨自站在孤寂的鵝卵石道上,腦海中全是那個緋色身影,耳邊卻不斷迴響着冷若楓的話。她蹙起眉,眼中水霧氤氳,一滴清涼的水珠隨着她輕輕眨動的睫毛間滾落,滑過她清麗的面容,砸在血紅的杜鵑花瓣上,隱沒在一片火紅之中。
綠水別院,冷夙綰站在那浮橋之上,一身玄衣帶着隨着山風輕輕搖曳。水中倒映着她有些瘦弱的身姿,負手而立,帶着遺世的蒼涼。
湖藍色的長裙迤邐在身後,水中映出一個婦人從湖上竹屋中緩步而出,慢慢走向冷夙綰,婦人的青絲隨意用一個鑲嵌着一顆色澤幽深的墨藍寶石的銅質步搖挽着。模樣溫婉,脣角帶笑的模樣讓人心中一暖。
“阿綰,早膳我都做好了,進屋吃點吧!”蘇柔櫻走到冷夙綰身邊,目光溫柔的看着玄色衣裙的女子柔聲說道。
“阿然怎麼樣了?”冷夙綰頭也沒偏的淡淡道。
蘇柔櫻面上浮起一絲悲哀,可脣角的笑卻不曾消失。她回頭看着那個清簡的竹屋,兩邊的翹角掛着搖曳在風中的翠竹風鈴。翠竹在風中碰撞時發出清脆自然的聲音,沒有泠泠作響,卻別有意味。
“阿然冷了一夜,今日三更時分便睡下,現今還未醒來。”她的聲音依舊輕柔緩和,沒有半分澀然哽咽。
冷夙綰終於微微偏首,目光清冷無波:“孃親?我真不知該不該喚你這一聲孃親,你又擔不擔得起這一聲孃親。”
她這話像是在問蘇柔櫻,但語氣卻是淡然到連一句疑問的感覺都沒有。無形中給了蘇柔櫻和她自己一個答案,雖是與一個母親而言,這個答案殘忍了些,但蘇柔櫻卻只是但笑不語。
“蘇家的秘辛值得你棄親生女兒的生死於不顧嗎?”問這話的時候冷夙綰轉過身,淡色的脣勾起一個同蘇柔櫻一樣的弧度,只是涼意卻抑制不住的自她身上溢出。
冷夙綰是這樣適合這黑到毫無色彩的玄色,比起月白的出塵飄渺。明顯這樣的玄色才適合她的冷情寡義,興許是沒有感情,也興許是注入了太多感情才染成了這樣絕情又多情的玄色。
“阿綰,蘇家的秘辛不只是傾國寶藏,還有這江湖人人都妄得到的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冷夙綰冷笑,她難不成來到了什麼狗血的武俠之中,尋寶,奪第一。按着無可奈何的套路,怕是都有可能。
“你不知道,這寶藏是歷代蘇家家主經商留下的。蘇家自前朝便開始從商之道,且歷代家主都將所得金銀一半供給族中人存活,一半保留下來以備後世不時之需。這般歷經七代,蘇家的寶藏儼然富可敵國。莫說是買下城池,就是買下整個天下都是綽綽有餘。自第四代家主的時候族人不幸被扯入江湖之爭。蘇家祖訓,遠離廟堂,不涉江湖。那屆家主卻因一
己貪慾妄圖壓下蘇家寶藏換那天下第一的刀譜。”
蘇柔櫻娓娓道來,聲音和緩,像極了她這個人,即便是血雨腥風,到她口中都不過是一個故事罷了。
“後來,族中長老阻止不了那屆家主,只能拼死護住族長手中的半塊羊皮卷。第一代家主爲了後人起了貪心,便將寶藏的藏匿點寫在了羊皮捲上,一分爲二。每代家主手中執有半分,族長半分,大限之際同族長拼接好羊皮卷,命親衛將半生銀材心得送往寶藏之處。爲防外心之人,族中的人都俯下一種含笑草。名字和善,卻是極毒之藥。若是沒有族長的按時解藥,便是五臟俱毀,每一呼吸便如萬箭穿心一般,活活痛死。”
看着手中斷了的生命線,蘇柔櫻的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蒼白。她擡眼笑了笑:“這天下第一的刀譜其實也是蘇家的,只是刀譜是蘇家歷代族長之物。族長是守護蘇家的守護者,歷代對蘇氏一族忠心耿耿,也是蘇家的神。那代家主涉入江湖之爭,妄圖得到的,其實就是每日呆在他身邊的。後來也因貪念上身,被族長下令處死。所以啊,貪念這種東西……真的會要人命的啊!那些本就是蘇家的東西,我憑什麼交出來?什麼爲了天下?聖上不仁,那便換仁者智者來坐,既是無能便不要妄想讓我交出蘇家拼搏了四百多年的心血去接濟這個昏君!”
她的模樣依舊是笑盈盈的,只是蒼白的臉色襯得她弱不禁風。冷夙綰的心中泛起憐憫,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蘇柔櫻快撐不住了。她可以看出蘇柔櫻的腳步虛浮,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她的眼裡雖帶着笑意,卻黯淡無光。她捏緊袖擺,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終還是伸手攬住她的肩:“阿然沒有怪你,我也沒有。”
蘇柔櫻的脣角勾起,笑的虛無:“我的女兒,我自然知道。阿然她自小性子孤僻,從未喚過我一聲孃親,我只希望在我彌留之際,她能喚我一聲……哪怕是一聲……也是好的。”
冷夙綰抿脣,目光遊移到那竹屋之中,一向淡漠的雙眼浮出悲哀之色,一閃即過。
綠水別院確實是個幽靜避世的好地方,不論暗莊明莊有多麼血雨腥風,這裡都是一派和寧。午後的綠水別院的浮橋兩邊站着兩排青衣婢子,那些少女模樣帶着不諳世事的笑,在這樣明媚晴朗的午後,每人手中的提着如同送喪一般的八角白紙宮燈。冷荌嫆靜靜的立在浮橋橋尾,手中捻着一朵白杜鵑,未挽的發如瀑般垂至腳踝,耳邊彆着一朵送喪用的白絹花。
“五姐,既然來了,陪荌晴一起品品這大紅袍怎樣?”
一襲黑衣的葉夫人端坐在一個矮几前,手中擺弄着一套青花白釉的茶具,一旁的紫砂壺中有氤氳的霧氣嫋嫋而起,帶着淡淡茶香。葉夫人頭也不擡的淡淡說道,手上動作行雲流水,優雅至極。
“荌晴?你不是嫁人了嗎?今日難不成是回門嗎?”冷荌嫆移步走上浮橋,淺青色的衣裙迤邐在地,手肘搭了長長地隨着裙裾的深青色紗羅。
青色的軟絲繡鞋走在竹製浮橋上發出吱呀的粗噶聲,袖擺上用陰線繡着秀雅精緻的薔薇花,手中的白杜鵑帶着沉悶的哀悼感,一點點接近葉夫人,或者說……是似影山莊曾經的六小姐冷荌晴。
冷荌晴的動作在聽到那句回門時頓了須叟,不過很快便又若無其事的用橙黃色的茶水洗着茶勺。冷荌嫆在她對面坐下,執起白釉青花的聞香杯,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擡眼道:“荌晴,在夫家過的可好?我記得你嫁的是江南的葉家,聽四哥說是個書香世家。”
淡淡一笑,冷荌晴將面前茶托上的幾個精巧杯盞續滿茶,執起一杯放在鼻間細聞,聲音不急不緩:“五姐,如今已是十八年後,荌晴的夫君,早在十七年前,便歿了。”
冷荌嫆詫異的看着冷荌晴,雖做足了表情,卻依舊是個面癱美人,除了空洞在無其他。她抿了口茶,口中香馥存有蘭香之味,卻也帶着淡淡的苦,縈繞舌尖許久不散。
她偏着頭似是思考,煙眉微蹙,模樣極爲認真。良久,直到面色越發蒼白的時候才幽幽開口:“那個自稱是柔櫻女兒的姑娘也說如今已是十八年後了,可是……柔櫻說了,重淵會回來的。”
“五姐信嗎?想必這些年五姐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話說到一半,冷荌晴擡眼,帶着憐憫的看着對面的女子。素長的手指越過氤氳的紫砂壺,直指冷荌嫆的心臟位置:“五姐的這裡,不願相信罷了。”
“我不信的,若是他真的不回來了,那我這些年的期盼又有什麼意思?當年他負了我,明明答應了要娶我的……爲什麼最後會讓我看到他在三姐的牀上呢?他說等他回來會給我解釋,會娶我爲妻的……他怎麼就……怎麼就食言了呢……”她用右手遮住雙眼,微微擡頭,如墨的發散在乾淨無塵的木質地板上,陽光灑在她瑩潤的指甲上,帶着淺淺的粉色。一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的手心下溢出,順着她蒼白的面頰滑落。
冷荌晴不忍的用手覆在她遮住雙眼的手上,輕輕將她的五指一根一根掰開,露出那雙被無色的血染的朦朧的雙眼。這個女子將自己困在一方迷林十多年,畫地爲牢。爲的不過是逃避當年她所看到的的一切罷了。一個是最尊敬的兄長,一個是用盡一生去愛的人。她不能明智的判斷孰是孰非,只能自我麻痹的將時間定格住,不去想,不去看。
“荌晴……我愛了他一生,那是從最美的年華開始,到最孤寂的臨終結束。我爲他奏了不知多少遍的《東風》,可他沒來……就連午夜夢迴,都不曾出現過一次……他定是恨我的,恨我嫉妒柔櫻,恨我沒有救下他,救下柔櫻……他那麼喜歡柔櫻……爲了柔櫻他可以娶我,那爲什麼不爲了柔櫻在見我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好……這樣,我也不用這樣半瘋半醒的活了這麼些年……”她語無倫次的說着,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忍了痛了十九年的思念與癡狂,如同被開了閘的水庫,瘋狂的從她身上溢出,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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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