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的手藝屬實不錯,一碟醬肉,一碟山菜,醬肉下酒,山菜解膩。
三月正是吃薺菜的時節,城外的山坡、田埂甚至道路邊,只一場春雨潤過,就冒出無數綠油油的嫩葉。洗淨汆熟的薺菜,清熱利水,去火明目,韋京一筷子夾起,蘸一下醬汁,整個塞進口中,汁水四濺,大快朵頤。
“小店的飯菜,可還合客官的口味?”老闆娘揭起包子屜,開口問道。
“還不錯,薺菜很新鮮。”
“那必須,今早兒剛送來的,保證新鮮!您別看咱這店小,可要說到飯食,在整個中京城是排得號的,可不像那些個偷工減料的黑店,就知道坑蒙拐騙……”
“好了好了,你是好人家我知道了,一會給我開間上房。真好意思吹牛,也不怕閃了舌頭。”明白店家的意思,自吹一氣無非就是想留下他投宿,韋京索性答應她,早晚都要投店,也不必再捨近求遠。
“好嘞,給客官掃得乾淨兒得,您慢用。”
……
酒足飯飽,韋京走到櫃前,正在擦桌子的老闆娘,見到客人起身後,在圍裙上擦擦手,緊忙跟過來。
“房錢一併結了,就你自己開店啊?僱個小二兒也好啊?”
“都是小本買賣,掙不了幾個錢,哪裡僱得起人。客官住幾天呀?”韋京從懷裡掏出沉甸甸的錢袋時,老闆娘的眼睛更亮了。
“先記一晚。”
“好嘞,四百文。”
“四百文!搶劫啊!”聽到這個價格韋京差點跳起來,怒斥道。
“客官,這您可冤枉我了啊!可不是小店黑了心,實在是這中京城物價太高。小店的上房住一晚是三百文,這已是一般價格了,要是在城東那片得五百文哩!”
“我這點飯食,就吃了有一百文?”一間房三百文,畢竟是城市,可以理解,大概比其他地方的客棧貴了三成,可這一頓飯竟吃出天價了?外面的包子鋪才賣一文一個!
“菜不貴,酒貴。您說要好酒,小店自然不敢怠慢,給您上的這是從上京城販來的狀元紅,窖裡藏了快十年了,八十文一壺。”
某吐口水的牲畜再次暴走!吹呢!兩京運河通了都不到十年,你這酒埋了十年?韋京低頭看看錢袋,不免一陣肉疼。
“公子不必擔憂,咱家還有一建議。爲了感恩陛下聖德,助力諸位學子大考,小店本月特別推出桃李套餐,住得越久省得更多,住店期間早餐全包,稀飯、雲吞、麪條等特色早點全部免費吃,吃到飽,現在入住還附贈旅行購物指點手冊——《中京府寶典》,還等什麼?趕快入手吧——”老闆娘一臉諂笑,擠眉弄眼道。
“……”
韋京一時語塞,不知怎的,只敢一陣眩暈,眼前好像出現了幻覺——那是一個高樓聳立、燈火輝煌的異世界,霓虹燈下的步行街熙熙攘攘,大喇叭不停地吆喝……
經過幾輪吹鬍子瞪眼的“友好”協商,老闆娘讓到兩千文便再不鬆口,韋京咬着牙揀出兩小塊碎銀拍在櫃上:“二兩銀子,住七日,算上剛纔的酒肉錢。”
二兩!儘管弘熙年乃盛年,物價穩定,國庫充盈,銀銅錢兌換始終穩定在一兩兌一千文,糧價基本穩定在兩百文一石,可二兩銀子仍是一筆鉅款,畢竟京城九品官的月俸也不過如此。當然了,做官的除了俸銀,每月還有祿米、雜給以及各種補貼、賞賜等。
如此高的消費讓韋京認識到了現實,認識到了錢的重要性。他幼年流浪時,還沒有錢的概念,後來被慈幼局收養,又被嚴厲的師傅領養,都不太有執掌財政大權的機會。生活在侍郎府……哦,已經改授兵部尚書了,拜琮嶽侯,現在是侯府了。生活在侯府的韋京,雖不至腰纏萬貫,卻也無饑饉之憂,每日只是疲累於習武、研學。今年是韋京第一回獨自遠行,出門前宇文老頭特意給揣上十兩銀子的鉅款,惹得韋京時常感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老頭子頭一次這麼大方。然而韋京纔剛到龍門客棧,還沒等品嚐風花雪月,就被“中京金鑲玉”深深地上了一課。
接過店家遞來的管鑰,韋京擡腳邁上二樓,木質的樓梯發出吱吱響,兩側的扶手微微有灰塵落地。老闆娘走在前面帶路,不斷叮囑着注意腳下——這可是大肥羊,萬不能放跑嘍。
“客官您瞧瞧,這房間,這地面,敞亮吧?咱家每天都灑水掃兩遍,還有這牀上用的,那都是從西邊送來的好綢子,您摸摸,嘖嘖嘖——”老闆娘推開二樓最裡面一間屋子,午後的陽光微斜,剛好映在案桌上,老闆娘指着角落的一個大木桶,繼續介紹着,“那邊兒啊,還有澡盆,待會我就把熱水裝滿,保證伺候您舒舒服服的!”
實話說,這房間雖是貴了些,但條件屬實不錯,簡單卻很乾淨,一牀、一案、一杌而已,都是客棧裡的尋常設施,牀鋪掛的帳幔捆得很仔細,桌上的一盞油燈還有大半,燈芯微黑表明曾使用過,卻沒有嗅到油脂的焦味兒。有浴盆、能洗澡這一點確實超越了許多客棧,更加方便了長住的需要,韋京還算滿意。
“怎麼樣客官,三百文很划算吧?遠不是那些個黑店能比的,咱家絕對的良善人家,保證每樣都是合理地搶……呃收錢。”
“……?”
她剛纔有說“搶”吧?她剛纔是想說“搶錢”吧?說了吧?
……
半個時辰後,韋京已經坐在浴盆中享受,眯着眼輕哼自創的小調,熱水疏通了他的每一根筋絡。韋京將水中的布袋撈起,翻開觀察一下,裡面是幾種香料混合的澡豆,據店家吹噓,此乃產自南洋郡的香料,最爲燥熱,有着溫經通絡、散寒助陽的功效。然而王婆賣瓜不能輕信,尤其是在連續被套路後,但香料性熱不假,微燙的蒸汽讓他的額上滲出汗津。
韋京忽然想起了那份旅遊手冊,薄薄的一個小摺子就躺在案桌上,聽店家說是城中一位高人嘔心瀝血之作,銷量甚好……嘁,形成產業鏈了可還行。韋京目測了一下,有一點距離,稍微欠起身子,擡起右手甩幾下水,接着伸出去用兩根手指使勁地夠。
“中京府寶典”,五個方正雄勁的楷字墨書於封面。
俗話說,見字如見人,人的品性就寓於他的字中。一個剛正不阿的人筆法通常孔武有力,一個自在灑脫的人筆法也會狂放不羈,至於有些信筆塗鴉,字寫得張牙舞爪的人,韋京頑固地認爲不是文盲就是睿智。
韋京的手指拂過封面的五個大字,就好像摩挲着一副大公無私、卓爾不羣的文人傲骨。翻開摺子,他的瞳孔微微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