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此刻,韋京的肉體雖然還活着,但他的靈魂已經在社會上消散。
這一聲吶喊穿透力極強,喊得窗框顫抖,喊得門栓滑落,喊得店家的碟碗啪嚓一聲從架子上摔碎。
空氣在此刻凝固。
老闆娘始終站在櫃檯,一邊算賬,一邊豎起耳朵八卦着韋京二人的對話,未曾想那位女客官竟語出驚人,驚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撥弄算盤的手在空中僵住。
坐在店中一角落自酌的老漢猛地回頭,目不斜視地看向韋京,端起的酒杯停留在他的嘴邊,口中的豆子也忘記了咀嚼,他的眼中滿是憐憫與同情。
客棧門外,街邊小販的叫賣聲被姬筱染一嗓子打斷,耐人尋味的目光正向客棧裡張望,粗糙黝黑的臉憋得通紅,嘴角忍不住地抽搐。
有兩三個孩童正巧從門前嬉鬧着跑過,他們也被這一聲喊吸引,好奇心引得他們在門前停下腳步,探頭探腦地打量着客棧裡的衆人。老闆娘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揮手轟走了嬉笑的孩子,合上了客棧大門——今日打樣。
韋京的面肌抽搐,嘴脣微微顫動,睜大了眼睛說:“你怎能憑空污人清白?”
“啊?”姬筱染疑惑地歪頭,沒聽懂韋京的意思。突然她想到了什麼,發現了自己語中的歧義,揮着手急忙解釋。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表達有問題。”
“我……我是想說,公子你身體不好,你身上有暗疾……”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沒……你沒有不行……”
姬筱染慌亂的樣子,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欲蓋彌彰,什麼叫越描越黑,老闆娘的眼神愈發憐憫。而韋京卻已經明白了姬筱染所言何指,他受老傷困擾已有兩年之久,而這妮子竟一眼看出他的暗疾,韋京不由得高看她兩眼。兩年前,他與老頭子的千金——宇文晴夢一同出行時遇襲,對方身手不在韋京之下,爲了保護義姐他不得不陷入苦戰,最終雖擊退了歹人,可還是硬吃了一招暗勁,留下隱疾。
韋京聽懂了,然而外人又能否看透呢?
角落的老漢起身付賬後準備離開,韋京向他投去一個問詢的目光,老漢則報以瞭然的神情,隨後俯身在韋京耳邊低聲道一句,我懂。接着,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搖出一顆褐色的藥丸,拍在了韋京的手心。
懂你大爺!韋京惱羞成怒,憤然將藥丸子扔在了地上,擡腳就要碾碎。忽然,揚起靴子在空中頓住,他又將藥丸拾起,輕輕吹去表面的浮土後,在手心裡細細觀察,接着掏出一條手帕小心地包好,揣進懷中。
這可是好東西,好好留着,以後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回過頭來,韋京的視線與對面的姑娘碰撞在一起,見眉頭輕皺的姬筱染一臉嫌棄,饒是以韋京的厚臉皮程度,也架不住老臉一紅,輕咳一聲道:“勤儉節約,浪費可恥!”
“姑娘是如何知道我有隱疾的,可否示下?”韋京拱手作揖,試圖轉移話題。
“公子不必多禮,小女子家中世代從醫,自幼便研習醫道,方纔我觀公子氣息綿長但節奏不穩,呼吸聲裡略帶雜音,眉宇之間隱有疲憊之色,說話間偶見舌底略帶淤血,這恐怕是氣滯血瘀的表現。”
儘管向韋京還禮時還略顯慌張,但一開口談及正事,方纔那個唯諾的女孩子陡然不見。醫者仁心,在她自己的領域,姬筱染越講越自信。
“公子若是願意,請允許我爲你把脈。”
說完,姬筱染根本不等回答就已經抓過韋京的手,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韋京欲言又止,視線匯聚面前精緻的臉蛋,雙目緊閉,一絲不苟,安靜而認真的樣子有點好看。
少間,就在韋京看得出神,脈搏微微加速時,姬筱染好像察覺到他的變化,忽地放開手腕,不滿地瞪了韋京一眼,接着開口問道:“公子可是受過內傷?”
“有,兩年前爲歹人所傷。”
“陰雨天是否感到胸悶,若長時間發力則會突然氣竭手軟?”
聽到這裡,韋京已經確認面前這位姑娘絕對有真材實料。自受傷以來,他不僅武藝再難精進,而且時常胸悶氣短,伴隨肋下隱痛,始終無法展現全盛姿態,如今兩年多的困擾竟被她全部說中。對於有才幹的能人志士,韋京從不吝嗇他的敬佩,連忙起身向姬筱染正身再拜道:“先生慧眼如炬,所言甚是。”
姬筱染眉頭微鎖,略一沉思,繼續開口:“所謂氣機不暢,氣滯血瘀,氣滯則血停,血停而內阻。兩年前的舊傷傷到了公子的肺臟,瘀血在你的體內鬱結太久,如今已經造成經絡內阻,若要根治就必須化瘀散結,但你體內的淤積已經逼近臟器,這並不容易。”
對於這個結論尚在韋京的意料之內,可以說,在切脈之時他也只是抱着誤打誤撞,碰碰運氣的意圖。兩年間,韋京也曾拜訪過許多名醫,得到的結果均大同小異,或有緩解病症,健體補氣之法,卻始終沒能根治。因此,他很難想象眼前這個如此年輕的姑娘,會有好的辦法。再說了,洗澡洗出個神醫,這事擱誰能信?
韋京之所以願意試試看,除了不願拒絕她的好意,更重要的是,剛纔這姑娘一把攥住了韋京的手,柔軟的觸感讓他不願再把手抽開。姬筱染的這一攥,攥得韋京心神盪漾,他發現診脈是一個被動揩油的好機會,於是韋京全神貫注地觀察着靈長類上肢結構,親身體會人體第一道防線功能。
“公子若是相信我,我可以擬一個方子,搭配着我從蓉山帶來的草藥,雖不能立竿見影,但若是長期堅持服用,也許有希望根治。”
啊哈?還有意外收穫?
韋京發現眼前這個姑娘總能給他驚喜,且不論她的藥方效果如何,只在甘願爲一面之交費心盡力這一點,她所展現出的勇氣和德操,就已在這個日益冷漠的社會中顯得彌足珍貴。
當“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成爲常態時,當避涼附炎成爲社會每個人的追求時,或許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一份責任心,哪怕它帶有一絲童真,哪怕會遭受嘲諷甚至傷害,韋京堅信着,點點螢火終將照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