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殺手怖歌

凌晨。

孟星魂站在小路旁,從薄霧中看過去,依稀可以看到一棟小小的屋子,赭紅色牆,暗灰色的屋頂,建造得很精緻。

屋子外有個小小的花圃,有幾簇花正盛開,卻看不出是茶花,還是菊花。

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人,窗子裡彷彿有盞孤燈還未熄滅。

昨天晚上一定有人在屋裡等,等得很遲。

小蝶癡癡地看着這窗子,良久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現在的家。”

孟星魂道:“現在的家?你以前還有過別的家?”

小蝶道:“嗯。”

孟星魂也嘆了口氣道:“你的家倒真不少。”

小蝶笑了笑,道:“其實只有一個,現在這地方根本不能算作家。”

孟星魂道:“你爲什麼不要以前那個家了?”

小蝶笑得很淒涼,道:“不是我不要它,是它不要我。”

她似乎不願再提以前的事,立刻改變話題,道:“就因爲這地方根本不能算是家,所以我才一直不願你送我回來。”

孟星魂道:“現在你爲什麼又要我送你回來?”

小蝶道:“現在我反正什麼都不在乎了,而且,我也想要你看看……”

孟星魂道:“看什麼?”

小蝶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溫柔,緩緩道:“看一個人,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樣喜歡他。”

孟星魂的臉色變了,咬着嘴脣,道:“我想……還是不要看的好。”

小蝶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以爲我要你來見那個人?”

孟星魂道:“不是?”

小蝶道:“當然不是,非但你不願意看他,我以後也永遠不想再見他。”

孟星魂道:“他現在……”

小蝶道:“他現在絕不會在這裡。”

孟星魂道:“那麼你帶我來看誰?”

小蝶沒有回答,拉起他的手,和他並肩走上了花圃間的小路。

很靜,靜得幾乎聽得見花瓣開放的聲音。

他們慢慢地走在鋪滿了細碎石子的路上,屋子裡竟立刻有人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

一個孩子的聲音叫着道:“是不是娘娘回來了?寶寶要出去看看……寶寶要出去看看……”

門開了,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拉着個三四歲小孩子走出來。

這孩子圓圓臉上也滿是睡意,用一雙又白又胖的小手揉着眼睛,一看到小蝶,立刻笑着,跳着,掙脫了那小姑娘,張開雙手奔過來,叫着道:“娘娘回來了,寶寶想死你了,娘娘抱抱寶寶。”

小蝶也甩開了孟星魂的手迎上去,道:“寶寶乖乖,快來給娘娘香香臉。”

她緊緊抱起小孩子,像是再也捨不得放開。

那小姑娘的眼睛裡已無睡意,正吃驚地瞪着孟星魂。

孟星魂扭過頭,心裡亂糟糟的,也不知是甜,是苦,是酸。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發現小蝶抱着孩子站在面前,用一雙充滿了柔情的目光凝視着他,道:“寶寶叫聲叔叔!”

孩子笑得像天使,立刻叫道:“叔叔……這個叔叔乖不乖?”

小蝶柔聲道:“當然也乖,跟寶寶一樣乖。”

孩子道:“叔叔乖乖,寶寶香香臉。”

他張開一雙小手,撲過去抱住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涌,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裡。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抱孩子。他忽然希望抱的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又開始在痛。

小蝶看着他們,目光更溫柔,又不知過了多久,一粒晶瑩的淚珠慢慢自眼角流落,滾下面頰。

她悄悄拭乾淚珠,柔聲道:“外面好冷,寶寶先跟姐姐過去好不好?”

孩子的笑臉立刻不見了,幾乎快哭了出來,道:“娘娘又要出去嗎?”

小蝶道:“娘娘不出去——娘娘陪叔叔說幾句話,就進去陪寶寶。”

孩子道:“娘娘不騙寶寶?”

小蝶道:“寶寶乖,娘娘怎麼捨得騙寶寶。”

孩子立刻又笑了,從孟星魂身上溜下來,笑道:“寶寶乖,寶寶先進去,娘娘就喜歡……”

他雀躍着奔進去,又往門外面探出頭,向孟星魂搖了搖手。

孟星魂也搖了搖手,也想笑笑,但一張臉卻似乎已麻木僵硬。

等孩子走進去,小蝶才轉過臉來望着他。孟星魂勉強笑了笑,道:“這孩子的確很乖,很可愛。”

小蝶慢慢地點了點頭,悽然道:“很乖,很可愛……也很可憐。”

孟星魂長長嘆了一聲道:“的確很可憐。”

小蝶垂下頭,道:“你現在總該知道我爲什麼一定要回來了吧!”

孟星魂點點頭。

小蝶的聲音哽咽,嗄聲道:“他已經沒有父親,我不能讓他再沒有母親。”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當然明白,世上也許不會再有別的人比他更明白,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是多麼可憐,多麼痛苦。

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次在半夜中被噩夢驚醒,醒來時已滿面淚痕。

小蝶黯然道:“無論父母做錯了什麼,孩子總是無辜的,我實在不忍讓他痛苦終生。”

孟星魂雙手緊握,癡癡地怔了半晌,忽然道:“我該走了,你……你也不必送我。”

小蝶幽幽道:“你就這樣走?”

孟星魂道:“你不忍,我……我也不忍……我留在這裡雖痛苦,但走了一定會更痛苦。”

他轉過身,小蝶卻又將他拉回,凝注着他,道:“你不能走,我還有話說。”

孟星魂道:“你說,我聽。”

小蝶目光移向遠方,道:“你當然知道這孩子就是那個人的吧?”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我發現自己有孩子的時候,我真恨,不但恨那個不是人的人,也恨自己,恨這孩子,我甚至下了決心,一等他生出來就把他淹死。”

孟星魂在聽着。

小蝶道:“但等他生下來後,我第一眼看到他,看到他那張紅紅的、醜醜的小臉,我心裡的恨就變成了愛。”她聲音如在夢中,慢慢地接着道,“我看着他一天天長大,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可愛,我抱着他餵奶的時候,也會感覺出他吸得一天比一天更有力,我忽然覺得只有在這時候,我纔會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惱和痛苦。”

孟星魂低低咳嗽幾聲,他熱淚又將奪眶而出。

小蝶道:“那時候我才知道這一輩子是絕不能離開他的,他需要我,我更需要他,爲了他,什麼痛苦委屈都可以忍受,我已決心忍受一生。”她黯然長嘆,接着道,“我既然捨不得孩子,就不會有勇氣離開那個人,那個人自己當然也知道,所以他從未想到我會反抗,會改變。”

孟星魂道:“你……你變了?”

小蝶道:“我的確變了——若沒有你,我也許永遠不敢,可是你給了我勇氣,我纔敢下決心——下決心離開他!”

孟星魂的眼睛忽然明亮了,道:“你……你真有這決心?”

小蝶面對着他,道:“我只問你,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的孩子?”

孟星魂忍不住擁抱起她,柔聲道:“你說過,孩子是無辜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小蝶道:“真的?”

孟星魂道:“當然真的。”

小蝶道:“我們以後也許會遇到很多困難,很多麻煩,你會不會後悔?”

孟星魂道:“絕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小蝶道:“死也不後悔?”

孟星魂道:“只要已活過,死又何妨?只有跟你在一起,我纔算活着。”

小蝶“嚶嚀”一聲,撲入他懷裡。

兩個人緊緊擁抱,整個世界彷彿已被他們抱在懷裡。

風輕輕地吹,霧輕輕地散,花輕輕地散發着芬芳。

小蝶忽然道:“你喜不喜歡蝴蝶?”

孟星魂道:“蝴蝶?”

小蝶道:“嗯,蝴蝶,我喜歡蝴蝶,因爲我覺得有些人的命運就跟蝴蝶一樣,尤其是我。”

孟星魂道:“你?”

小蝶道:“有一天我發現我的丫頭將一隻蝴蝶捉來夾在書裡,心裡本來很生氣,我想不出那小丫頭竟說出了一篇很令我感動的道理。”

孟星魂道:“她說什麼?”

小蝶道:“她說這蝴蝶雖因她而死,卻也因此而保存了它的美麗,它活得已有價值,就算她不去抓這隻蝴蝶,蝴蝶也遲早會死的,而且可能死得更悲慘……”她悽然一笑,接着道,“所以我假如忽然死了,你也用不着傷心,因爲我活得總算也有了價值,我知道你一定會永遠記得我的。”

孟星魂抱得更緊,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怎麼會死?”

小蝶不再說話,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裡,過了很久,才輕輕道:“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你呢?”

小蝶道:“我這裡還有些東西要收拾,然後我就立刻帶着孩子去找你。”

孟星魂沉吟着,忽然搖頭,道:“我還是在這裡等你的好。”

小蝶道:“爲什麼?”

孟星魂道:“我不放心。”

小蝶嫣然道:“傻孩子,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你還認爲我會騙你?”

孟星魂道:“你當然不會騙我,可是,萬一有了什麼意外……”

小蝶道:“絕不會有意外,那個人暫時絕不會來,所以我要把這裡的一切收拾妥當,要他以後永遠找不到我。”

她輕撫着孟星魂瘦削的臉,柔聲道:“所以你儘可放心,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無論如何都一定會去找你,我已決定要跟你快樂地活在一起,就算只活一天,我也願意!”

你若愛過,你就會懂得她的話,那麼你也會同意,只要你能真心相愛地活一天,也是幸福的。

那已比跟你所憎惡的人活一輩子好得多。

孟星魂沿着這條小路慢慢地走回去。

路窄而崎嶇,可是他卻非走不可。

“每個人都得走完他自己的路。”

他本已習慣孤獨,但現在他忽然覺得孤獨竟是如此難以忍受。

他相信她一定會來,但也不知爲了什麼,心裡總彷彿覺得有種不祥的預兆,這種感覺非但使他精神恍惚,簡直已使他有點失魂落魄。

就算是條久經訓練的獵犬,在懷春的時候也會變得反應遲鈍的。

他竟完全沒有發覺暗中有個人一直在跟着他。

這人的眼睛充滿了怨毒和嫉妒,若是目光能殺人,孟星魂早已死在路旁。

直等孟星魂走遠,這人才慢慢走出來,咬着牙,喃喃道:“你們一定要後悔,我雖不殺你們,但總有一天要叫你們後悔,爲什麼不早點死掉,我要叫你們活得比死還痛苦十倍。”

他語氣中雖充滿了怨毒,但卻還是很平靜。

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平靜的人,就表示只要他說出的話就一定做得到。

孟星魂推開門,才發覺高老大在屋子裡。

她就坐在牀上,在小屋裡暗淡的光線中,她看來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美得足以令大多數男人的呼吸停頓。孟星魂的呼吸似已停頓。

高老大望着他吃驚的面色,嫣然道:“你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裡?你嚇了一跳?”

孟星魂只能點點頭。

高老大沉下了臉道:“以前你就算站在十丈外,也會感覺到這屋子裡已有人的,現在怎麼忽然會變得遲鈍了?是什麼事令你改變的?”

孟星魂低下頭,他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

高老大冷冷道:“狐狸只有在懷春的時候纔會落入獵人的陷阱,你呢?”

孟星魂道:“我不是狐狸,我是人。”

高老大道:“人也有懷春的時候。”

孟星魂道:“這裡沒有陷阱,你也不是獵人。”

高老大道:“我若是呢?”

孟星魂道:“你現在已死了。”

高老大瞪着他,良久良久,終於展顏而笑,道:“你果然是跟以前一樣,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她忽又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後叫你什麼?”

孟星魂道:“隨便他們叫我什麼都沒關係。”

高老大笑了笑道:“他們叫你‘釘子’,無論誰撞上你,頭上都會撞出個洞,連我都不例外。”

孟星魂道:“那麼你就不該來,你要我做的事,我並未忘記。”

高老大道:“我來看看你都不行嗎?莫要忘記,你小時候連一天都離不開我的。”

孟星魂又垂下頭,垂得更低,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不會忘記的——永遠都不會忘記。”

高老大柔聲道:“葉翔已來對我說過你的事,我既然知道你受了傷,怎麼能不來看你?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會抽空來看看你的。”

她笑了笑,接着又道:“我還記得有次你去偷人家田裡的芋頭,被那家人養的狗在你腿上咬了兩口,咬得你好幾天都躺着不能動。”

孟星魂道:“我……我也記得……那次你一直在旁邊守護着我。”

他並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每次憶及往事時,心裡都會發疼。

高老大道:“看來你的傷已好了些?”

孟星魂道:“好得多了。”

高老大道:“那麼,你想在什麼時候動手?”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並不是在催你,只不過,現在的確有個很好的機會。”

孟星魂道:“什麼機會?”

高老大道:“現在老伯又在暗中招兵買馬,準備跟萬鵬王最後一戰,像你這樣的人若去投靠他,他一定會重用你。”

孟星魂道:“他也定會仔細調查我的來歷。”

高老大道:“不錯。”

孟星魂道:“他若發現我根本沒有來歷時,你想他會對我怎麼樣?”

他的確沒有來歷。

江湖中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

沒有來歷比任何一種來歷都更容易令人懷疑,因爲像他這麼樣一個人,是絕不可能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

高老大道:“他若查不出你的來歷,說不定就會殺了你。”

孟星魂道:“你是要我殺他,還是要他殺我?”

高老大笑道:“但你並不是沒有來歷的人,我已替你安排了個來歷。”

孟星魂道:“什麼來歷?”

高老大道:“你姓秦,叫秦中亭,是魯東秦家的人,秦護花秦二爺的遠房侄子,因爲從小就跟着秦二爺手下的海客出海去做生意了,從未在中原露過面,所以也就沒有人認得你。”

她又笑笑,接着道:“你總該知道,秦護花不但欠我的情,而且一直想討好我,我就算說你是他叔叔,他也不會否認的。”

孟星魂道:“秦家的子弟,爲什麼要投靠老伯?”

高老大道:“因爲你想出人頭地,老伯和十二飛鵬幫之間的爭戰,早已轟動武林,年輕人若想揚名立萬,這正是最好的機會。”

孟星魂看着她,心裡不禁涌起欽佩之意。她雖然是個女人,雖然還是很年輕,但做事計劃之周密,十個老江湖加起來也萬萬比不上。高老大也正在看着他,目光尖銳而冷靜。孟星魂在接觸到她目光的時候,心裡常會懷疑,現在坐在他面前的這冷酷而現實的女人,是否真的還是那將他們從泥沼中救出來,不惜犧牲一切將他們養大,使他們免於寒冷飢餓的那個女孩子?

有時他甚至會懷疑,那時她是爲什麼而救他們的。是真的出於憐憫和同情,還是有了利用他們的打算?她對他們的照顧和愛,只不過是種有計劃的投資?他懷疑,卻從來不願想得太多,太深。

他不願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高老大從懷中取出兩本裝訂得很好的紙簿,道:“這一本是秦家的家譜,魯東的秦家是大族,人很多,你最好全部記下來,其中有個叫秦雄的,就是你的父親,你十歲的時候,他已死了。”

孟星魂道:“怎麼死的?”

高老大道:“病死的。”

她考慮了一下,又道:“據說是種不體面的病,所以別人問起時,你可以拒絕答覆。”

孟星魂道:“另外這本呢?”

高老大道:“這本是秦中亭自己在船上寫的私記,記載着這些年來他的生活,認得了些什麼人,到過什麼地方,所以你更要記得很熟。”

孟星魂道:“那些人……”

高老大打斷了他的話,道:“那些人都已出海,兩三年內絕不會回來,所以你不必擔心他們會揭穿這秘密。”

孟星魂道:“我只擔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你是不是擔心老伯會找到真的那個秦中亭?”

孟星魂道:“是。”

高老大笑笑說道:“你放心,他找不到的。”

孟星魂沒有問爲什麼。

他知道高老大若想要一個人失蹤,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高老大凝注着他,道:“你還有什麼問題?”

孟星魂道:“沒有了。”

高老大道:“那就該我問你了,你去不去?”

孟星魂轉過身,面對着窗子。

風從遠方吹過來,落葉在風中飄舞,遠方的山聲悽清。

孟星魂緩緩道:“若不是你,我根本活不到現在,你知道我隨時都準備爲你死的。”

高老大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道:“但我卻不希望你爲我而死,我只希望你爲我活着。”

孟星魂道:“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甚至連朋友都沒有,我可以爲你死,也可以爲你活,可是現在我……”

高老大道:“現在怎麼樣?”

孟星魂的手緊緊抓着窗門,緩緩道:“現在我希望能爲自己活一段時候。”

高老大目中的溫柔之意突然結成冰,道:“你是不是想離開我?”

孟星魂道:“我並不是這意思,只不過……”

高老大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的意思,我想我已經明白。”

她的目光更冷,但聲音卻更溫柔,柔聲接道:“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意中人?”

孟星魂沉默着,沉默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認。

高老大道:“你用不着瞞我,這是件喜事,我也爲你高興,只不過……那女孩子是不是值得你這樣做呢?”

孟星魂道:“她很好。”

高老大笑了笑,笑的時候還是沒有絲毫溫暖之意。她笑着道:“我倒真想看看她,能令你如此傾倒的女孩子,一定非常出色。”

孟星魂道:“你不反對?”

高老大道:“我爲什麼要反對?你本已到了應該成家的時候,只要是你喜歡的女孩子,我一定也會喜歡的。”

孟星魂回過頭,目中充滿感激,感激得連喉嚨都似已被塞住。

高老大卻轉過頭,道:“你們準備到什麼地方去?”

孟星魂沉吟着,道:“現在還不知道,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高老大道:“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走?”

孟星魂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兩本簿子,道:“那就要看這件事什麼時候才能做好。”

這已是他報答高老大恩情的最後一次機會,他不能不去。

高老大轉過頭來望着他,連目光都已變得非常溫柔,道:“這次的任務很危險,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會怪你。”

孟星魂道:“我去,我已經答應過你。”

高老大道:“你有沒有把握?”

孟星魂面上露出微笑,道:“你用不着爲我擔心,應該擔心的人是孫玉伯。”

他從未對自己如此自信,這任務無論多麼困難危險,他也有信心完成,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以前更成熟,更聰明,這就是愛情。

愛情可以令人變得堅強,勇敢,自信。

愛情幾乎可以做任何事,只除了一樣——愛情改變的只是你自己,你不能改變別人。

高老大走了,帶着微笑走的。

遠處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在等着,她帶着微笑坐上馬車。趕車的車伕本已等得有點不耐煩,現在心情也好了起來:“老闆娘今天一定很順利,一定得到很令她開心的消息。”

他從未發現老闆娘的笑容竟是如此可愛,如此令人歡愉。無論誰見到這種笑容,心情都會變得好起來的。

回到快活林的時候,還不算太晚,她又陪客人們喝了幾杯酒,臉上的笑容更甜蜜動人,連客人們都忍不住在問:“老闆娘今天爲什麼特別高興?”

直到很遲的時候,她纔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貼身的丫頭也覺得她今天脾氣特別好,連洗澡水涼了,她都全不在意。

她微笑着叫丫頭早點休息,微笑着關起房門,然後突然回過身,將屋子裡每一樣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得粉碎!

孟星魂一直站在門口,所以小蝶一走進樹林,他就已看到。

“她果然來了,帶着孩子來了。”

孟星魂這一生從未有過比此刻更幸福快樂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剛纔那種不祥的預感很荒謬可笑。

孩子已睡了。

小蝶輕輕地將他放在牀上,她看着孩子,再看看孟星魂。

目光中充滿了幸福滿足,溫柔得如同夕陽下的湖水。

孟星魂已張開雙臂,等着她。

小蝶撲入他的懷裡,滿足地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我完全是你的了,隨便你要怎麼樣都可以。”

孟星魂的手從她領子裡滑了進去,輕撫着她溫暖光滑的肌膚,道:“隨便我要怎麼樣?”

小蝶閉上眼睛,吃吃地嬌笑道:“隨便……你難道會吃了我不成?”

孟星魂道:“我正是要吃了你,一口一口地吃到肚子裡去。”

他低下頭輕輕地咬她耳朵和脖子。

小蝶笑着閃了閃,喘着道:“孩子……留神莫要吵醒了孩子……”

孩子卻已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睛瞪着他們。

小蝶趕緊推開他,拉着衣襟,雖然在自己孩子面前,她還是有點臉紅。

孩子眨眨眼,忽然笑了,道:“娘娘親叔叔,叔叔一定乖得很。”

孟星魂也忍不住笑了,走過去抱起孩子,道:“寶寶也乖得很,叔叔親寶寶。”

孩子揉着眼睛,道:“寶寶想睡了,娘娘帶寶寶回家好不好?”

小蝶接過孩子,放在牀上,柔聲道:“寶寶就在這裡乖乖睡,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孩子用力搖頭,道:“寶寶不要這個家,這裡好髒,好亂,寶寶睡不着。”

小蝶瞟了孟星魂一眼,勉強笑道:“寶寶先乖乖睡一覺,叔叔就要帶我們到好的地方去了。”

孩子道:“叔叔會不會騙人?”

孟星魂柔聲道:“叔叔怎麼會騙人?寶寶只管安心睡吧!”

孩子笑道:“叔叔騙人就不乖,娘娘就不親叔叔了。”他拉着母親的手,閉上眼睛,臉上還帶着甜甜的笑,喃喃道:“叔叔就要帶寶寶到好的地方去了,那地方,有好香的花,寶寶睡的牀又軟又舒服……”

他已在夢中找到了那地方,他睡得很甜。

孟星魂的心卻又已開始刺痛,他的確想讓他們活得更安定舒服,他的確想要給他們一個很好的家。可是他忽然發現自己辦不到。

愛情並不能改變一切,不能將這破房子改變成一個溫暖的家,也不能將陽光青草變成孩子的食物。

孟星魂的手不由自主伸進袋口,緊緊捏着剩下的一張銀票。

這已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手心突然沁出冷汗。

小蝶凝注着他,顯然已看出他的心事,走過去輕撫他的臉,柔聲道:“你用不着擔心,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日子過得苦些,也沒關係。”

她本來當然還有些珠寶首飾,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帶來。

她已決心拋卻以前所有的一切,重新做人。

這點也正是孟星魂最感激的,他知道她願意跟他同甘共苦,可是孩子……

孟星魂忽然搖搖頭,道:“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他已下定決心,決心要儘快完成那件任務。

任務完成後,高老大一定會給他一筆很豐厚的報酬。

孟星魂又道:“你能不能在這裡等我十天?”

小蝶道:“等你十天?爲什麼?”

孟星魂道:“我還有件事要去做,只要這件事能做好,孩子以後也可以活得好些。”

小蝶道:“可是……你卻要離開我十天,整整十天。”

孟星魂道:“十天並不長,我也許還可以提早趕回來。”

小蝶垂下頭,道:“以前我也會覺得十天很短,就算十年,也好像一眨眼就過去,可是現在,現在卻不同了,因爲……”

她忽又緊緊將他擁抱道:“因爲我一定會時時刻刻地惦記着你,時時刻刻地爲你擔心,你若不在我身邊,那種日子我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下去。”

孟星魂柔聲道:“你一定能過下去的,只要想到我們以後還有幾千幾百個十天,這十天也很快就會過去了。”

小蝶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到哪裡去?”

孟星魂遲疑着,勉強笑了笑,道:“以後我定會告訴你,但現在你最好莫要知道。”

小蝶目中出現憂慮之色,道:“爲什麼?是不是怕我擔心?你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險?”

孟星魂笑道:“你用不着爲我擔心,只要想到你,就算有些危險,我也能應付的。”

小蝶道:“你……你是不是一定會回來?”

孟星魂道:“當然,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回來。”

他假笑着,親了親她的臉,又道:“就算別人砍斷了我兩條腿,我爬也要爬回來的!”

小蝶望着孟星魂的身影消失,眼淚又流下面頰。

也不知爲了什麼,她心裡忽然覺得很亂,彷彿已預感到有某種不幸的事將要發生。

尤其是孟星魂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更使她憂慮不安。她彷彿已看到孟星魂的兩條腿被砍斷,正爬着回來。

她真想不顧一切,將他留在身邊,可是她沒有這樣做。

因爲她知道男人做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干涉——一個女人若是時常要干涉男人的事,遲早一定會後悔的——等到這男人受不了她的時候,她想不後悔也不行。

但小蝶若是知道孟星魂現在要去做的是什麼事,去殺的是什麼人,那麼她寧可被他埋怨,也會不顧一切地將他留住。

因爲他此去所做的事,必將令他們兩人後悔終生。

高老大望着滿地的碎片,一雙手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她這一生從未如此憤怒過。

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不擇手段去要,就一定能得到。

她一得到就抓得很緊,因爲她不願再失去,更不願被人搶走,不到那樣東西已失去價值時,她絕不肯鬆手。

她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東西,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人,就像甩掉手上的鼻涕一樣。

可是她從未被別人甩掉過。

現在,她一手撫養大的孟星魂,卻要離開她了,爲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她,這種事,她怎麼能忍受?

憤怒就像是一股火焰,從她的心裡開始燃燒,直燒到她的子宮。

她需要發泄,無論摔破多少東西都不能算是發泄。

她是女人,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得到真正的發泄。

她出浴後的皮膚在燈下看來白裡透紅,宛如初生嬰兒的臉。

昂貴柔滑的絲袍是敞開的,修長的腿從敞開的衣襟裡露出來,仍然結實而充滿彈性。

小腹也依然平坦,全身上下絕沒有任何地方肌肉鬆弛。

像這樣的女人,當然還可以找到很多男人,每當他們看到她時,目中的垂涎之色就像是餓狗看到了肥肉。

她並沒有低估自己的魅力,但卻不願這麼做。

女人的身體就像是餌,只能讓男人看到,不能讓他得到。

因爲男人是種很奇怪的魚,他吞下了餌,往往就會溜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多年前就已懂得男人的心,所以她多年前就已懂得利用情慾來征服男人。多年前一個酷熱的夏夜,她忽然被情慾燃燒得無法成眠了,悄悄走出去,提桶冷水在倉房的一角沖洗。她看到有幾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她赤裸的身子——那天晚上看到她裸浴的,並不止孟星魂一個人。

她並沒有阻止他們,也沒有掩蓋自己,反而衝得更仔細,儘量將自己完美無瑕的胴體裸露到月光下。

因爲她忽然發覺自己喜歡被男人偷看。

每當有人偷看她時,她自己也同樣能感覺到一種秘密的歡愉。

在那天晚上,她另外還發現了兩件事。

那些孩子都已長大。

她在他們心目中已不僅是母親和朋友,還是個女人,只要她懂得利用這一點,他們就永遠不會背叛她。

她第一次遭受失敗,是在孟星魂的木屋裡。

她想不到孟星魂在那種時候還能控制自己,孟星魂奔出木屋的時候,她憤怒得幾乎忍不住要將他拉回來斬成肉醬。女人被男人拒絕時,心裡的感覺,並非羞愧而是憤怒,這點只怕是男人想不到的。

她也控制住自己,因爲她確信以後還有機會。

她永遠想不到孟星魂會離開她。

推開窗子,風很冷。

情慾也正如火焰一樣,冷風非但吹不滅它,反而更助長了火勢。

她撩起衣襟,掠了出去。

小何現在雖已沒有用,但她知道在什麼地方能找到葉翔。

酒樽是空的。

葉翔手裡的酒樽彷彿都是空的。他俯臥在地上,用力壓着大地,彷彿要將大地當作他的女人。

他的心雖已殘廢,人卻未殘廢,就像其他那些三十歲的男人,時時刻刻都會受到情慾的煎熬。

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後,酒總是令男人想女人。

酒是不是能令女人想到男人?

是的。

唯一不同的是,男人喝了酒後,會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很多不同的女人;女人喝了酒後,卻往往只會想到一個男人。

大多數時候她想到的是一個拋棄了她的男人。

葉翔是男人,現在他想到了很多女人,從他第一個女人直到最後一個。他有過很多女人,其中大多數是婊子,是他用錢買來的。

但他第一個女人卻不同,他將自己的一生都賣給了那女人。

那的確是與衆不同的女人。

只要想到她那完美無瑕的胴體,他就衝動得忍不住要將自己的手當作她。

突然有人在笑,笑聲如銀鈴!

“想不到你會變得這樣可憐,可憐得居然只能用自己的手。”

葉翔翻過身,就看到了高老大。

高老大看着他,吃吃地笑道:“你用手的時候,是不是在想我?”

葉翔憤怒得臉發紅。

近來他自覺已逐漸麻木,但現在卻憤怒得幾乎無法忍受。

高老大還在笑,笑得更媚,道:“你以爲我再不會找你了,所以才用手,是麼?”

葉翔勉強控制住怒火,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的。”

高老大道:“哦?”

葉翔道:“你就像是條母狗,沒有男人的時候,連野狗都要找。”

高老大笑道:“那麼你就是野狗。”

她故意讓風吹開身上的絲袍,讓他看到他早已熟悉的胴體。

一陣熟悉的熱意自他小腹間升起,他忽然用力拉住了她纖巧的足踝。

她倒下,壓在他身上。

葉翔翻身壓住她,喘息着……

風在林梢。

葉翔的喘息已漸漸平靜。

高老大卻已站了起來,冷冷地看着,冷冷道:“我知道你已不行了,卻沒想到連這種事你也不行了。”

葉翔冷笑道:“那隻因爲我將你當條母狗,用不着讓你享受。”

高老大的臉色也因憤怒而發紅,咬着牙道:“莫忘了是誰讓你活到現在的,我既能讓你活,同樣也能要你死!”

葉翔道:“我沒有忘記,我一直對你很尊敬很感激,直到我發現你是條母狗的時候,你不但自己是狗,也將我們當作狗——你養我們,爲的就是要我們替你去咬人。”

高老大瞪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微笑,道:“無論你嘴裡怎麼說,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在想着我的。”

葉翔道:“我的確在想你,連我用手的時候也在想着你,但我也只有在想這種事的時候,纔會想到你,因爲這種時候,我不敢想她,我不敢冒瀆了她。”

高老大道:“她?她是誰?”

葉翔笑了笑,道:“當然是一個女人。”

高老大道:“你心裡還有別的女人?”

葉翔道:“沒有別的,只有她。”

高老大道:“她究竟是誰?”

葉翔冷笑道:“她比你高貴,比你美,比你不知要好多少倍。”高老大聽後臉色有些變了。

葉翔笑得更殘酷,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想殺了她,只可惜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誰。”

高老大忽然大笑,忽然問道:“你知不知孫玉伯還有個女兒?”

葉翔臉上的笑容忽然凍結。

高老大道:“你若去問孫玉伯,他一定不承認自己有個女兒,因爲這女兒實在太丟他的人,還未出嫁就被人弄大了肚子。”

葉翔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忽然發覺無論任何秘密都瞞不了高老大。

高老大道:“最妙的是,她肚子大了之後,卻還不知誰是肚裡孩子的父親。”

葉翔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個純潔的美麗影子,正癡癡地站在夕陽下的花叢裡,癡癡地看一雙飛翔的蝴蝶……

那是他心中的女神,也是他夢中的情人。

葉翔跳起來,咬着牙,哽聲道:“你說謊!她絕不是這種女人。”

高老大道:“你知道她是怎麼樣的女人?你認得她?”

葉翔咬着牙不能回答。

這是他心裡最大的秘密,他準備將這秘密一直隱藏到死。

但他當然也知道,若不是爲了她,孫玉伯就不會要韓棠去找他,他也就不會變成這樣子。

高老大帶着笑道:“孫玉伯對這女兒本來管得很嚴,絕不許任何男人接近她,無論誰只要對她有了染指之意,就立刻會發覺孫玉伯屬下的打手在等着他,那麼這人很快就會失蹤了。”

她笑得比葉翔剛纔更殘酷,接着又道:“但孫玉伯還是忘了一件事。忘了將他女兒像男人一樣閹割掉,等他發現女兒肚子已大了時,後悔已來不及,爲了顧全自己的面子,只有將她趕出去,而且永遠不承認自己有這麼一個女兒。”

葉翔全身顫抖,道:“你……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高老大笑了笑,說道:“其實,你每個字都相信,因爲你不但見過孫玉伯的那個女兒,也見過她的孩子。”

葉翔退了兩步,忽然坐到地上。

高老大道:“有件事你也許真的不信——非但你不信,連我都有點不信,像她那樣的蕩婦,居然還有人敢去愛她。”

她眨了眨眼,又說道:“你猜愛上了她的人是誰?”

葉翔咬着牙。

高老大道:“你當然猜不到,愛上她的人,就是孟星魂。”

葉翔全身冰冷。

高老大道:“更妙的是,她居然也像真的愛上了他,居然準備跟他私奔。”

葉翔顫聲道:“我不信——這種事就算真的發生了,你也不會知道。”

高老大淡淡道:“我爲什麼不能知道?我知道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葉翔道:“你……你已知道,卻還是要小孟去殺她的父親?”

高老大沉下臉,冷冷地說道:“那是他的任務,他不能不去,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她嘴角又露出殘酷的微笑,悠然接着道:“等他知道時,那情況一定有趣得很……等到那時,他就會回來的。”

後面那兩句話她說的聲音更低,因爲她根本是說給自己聽的。

葉翔沒有聽見,他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高老大道:“你在想些什麼?是不是想去告訴他?”

葉翔忽然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爲你很瞭解男人,誰知你除了跟男人做那件事外,別的什麼都不懂。”

高老大瞪着眼,道:“我不懂?”

葉翔道:“你若懂得男人,就應該知道男人也跟女人一樣,也會吃醋的,而且吃起醋來,比女人更可怕。”

高老大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

她當然懂。

最冷靜的男人往往也會因嫉妒而發狂,做出一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因爲那時他已完全失去理智,已變成野獸

高老大笑道:“不錯,孫玉伯死了之後,他女兒遲早總會知道誰殺了他,那時你也許還有機會。”

葉翔閉起眼睛,說道:“現在,我只擔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擔心什麼?”

葉翔道:“只擔心小孟殺不了孫玉伯。”

高老大臉上的笑忽然變得神秘,緩緩道:“你用不着擔心,他的機會很好,簡直太好了。”

葉翔皺眉道:“爲什麼?”

高老大道:“你知道誰來求我暗殺孫玉伯的麼?”

葉翔搖搖頭。

高老大笑道:“你當然猜不到……誰都猜不到的。”

葉翔試探着道:“孫玉伯的仇人很多。”

高老大道:“來找我的並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笑,慢慢地接着道:“你最好記着,仇人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的朋友。”

葉翔沉默了很久,才又淡淡地道:“我沒有朋友。”

高老大道:“孟星魂豈非是你的朋友?”

有人說:“聰明人寧可信任自己的仇敵,也不信任朋友。”

被“朋友”出賣的確實很多。因爲你只提防仇敵,不會提防朋友。

高老大的確是聰明人,只不過她還是說錯了一點。

朋友並不可怕。

真正的可怕是,你分不出誰是你的仇人,誰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在樹下挖了個洞,看着那兩本簿子在洞中燒成灰燼,再埋在土裡。

在行動前,他總是分外小心,無論做什麼都絕不留下痕跡,因爲無論多麼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現在他已將這兩本簿子上的名字全都記熟,他確信自己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忘記。

現在他已準備開始行動。

除了第一次外,他每次行動前都保持平靜,幾乎和平時完全沒有兩樣,就算一個真正的劊子手在行刑前,心情都會比他緊張得多。但現在他心裡忽然覺得有些不安。那是不是因爲他以前殺人都是報恩,爲了奉命,爲了盡責,所以自己總能爲自己找到藉口,而這次殺人卻是爲了自己。

他不能不承認這次去殺人是有些私心。因爲他已想到了殺人的報酬,而且竟想用這報酬來養自己所愛的人,他簡直不敢去想,因爲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想法卑鄙無恥。

“孫玉伯也許本就該殺。”

“但你爲了正義去殺他是一回事,爲了報酬殺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孟星魂心裡充滿了痛苦和矛盾,只有不去想它——逃避雖也可恥,但世人又有誰沒有逃避過呢?有的人逃避理想,有的人逃避現實,有的人逃避別人,有的人逃避自己。

有時逃避只不過是種休息,讓你有更多的勇氣去面對人生。

所以你覺得太緊張時,若能逃避一下,也蠻不錯的,但卻千萬不可逃避得太久,因爲你所逃避的問題,絕不會因你逃避而解決的。

你只能在逃避中休息,絕不能“死”在逃避裡。

孟星魂站起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月明星稀。

他踏着月色走向老伯的花園,現在去雖已太遲了些,但他決心不再等。

只有一樣事比“明知做錯,還要去做”更可怕,那就是“等着痛苦去做這件事”。你往往會等得發瘋。

老伯的花園在月色中看來更美如仙境,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花的香氣在風中靜靜流動。

也沒有任何警戒防備,花園的門大開着。孟星魂走了進去。

他只踏入了這“毫無戒備”的花園一步——

突然間,鈴聲一響,十八支弩箭挾着勁風,自花叢中射出。

孟星魂的身子也如弩箭般射出。

他落在菊花上,菊花開得這麼美,看來的確是比較安全的地方。

但菊花中立刻就有刀光飛起。

四把刀,一把刀刺他的足踝,一把刀砍他的腰,一把刀在旁邊等着他,誰也不知道要砍向哪裡。

還有一把刀卻是從上面砍下來的,砍他的頭。

花叢上完全沒有借力之處,他身子已無法再躍起,看來已免不了要挨一刀。

至少挨一刀,也許是四刀。

孟星魂沒有捱上,他身子不能躍起,就忽然沉了下去。

“一條路在走不通時,你就會趕快地找另一條路。”

孟星魂的武功並不完全是從師父那學來的,師父的武功是死的,他的武功卻不死——否則他就死了,早就死了。

他從經驗中學到的更多。

他身子忽然落入花叢中,落下去之前腳一踩,踩住了削他足踝的一把刀,揮拳打飛了砍他腰的一把刀。

他身子既已沉下,砍他頭的一刀自然是砍空了。

那把在旁邊等着的刀砍下來時,他的腳已踩到地,腳尖一借力,身子又躍起。

身子躍起時,乘機一腳踢上這人的手。手拿不住刀,刀飛出。

孟星魂彷彿早已算準這把刀要飛往哪裡,一伸手,就已將刀抄住。

他並沒有使出什麼奇詭的招式,他使用的每一個動作都很自然,就好像這一切本來就是很順理成章的事,一點也不勉強。

因爲他每一個動作都配合得很好,而且所有的動作彷彿是在同一瞬間發生的。

現在他手裡雖有了一把刀,但花叢中藏着的刀顯然更多。

他身子還未落下,又有刀光飛起。

突聽一人喝道:“住手!”

這聲音似比神鬼的魔咒都有效,刀光只一閃,就突又消失。

花園中立刻又恢復平靜,又變得“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戒備”,只有花香在風中飄動。

但孟星魂卻知道老伯已來了。

只有老伯的命令才能如此有效。

他身子落下時,就看到老伯。

老伯身後雖還有別人,但他只看到老伯,老伯無論站在多少人中間,你第一眼總是先看到他。

他穿着件淡色的布袍,揹負着雙手,神情安詳而悠閒,只有一雙眸子在夜色中灼灼發光,上下打量了孟星魂兩眼,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

孟星魂冷笑道:“我這副身手本來是準備交給你的,但現在……”

老伯道:“現在怎麼樣?”

孟星魂道:“現在我才知道老伯用什麼法子對待朋友,我實在很失望。”

他冷笑着轉身,竟似準備走了。

老伯笑了,道:“你好像將我這地方看成可以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孟星魂回過頭,怒道:“我偷了你什麼?”

老伯道:“沒有。”

孟星魂道:“我殺了你手下的人?”

老伯道:“也沒有。”

孟星魂道:“那麼我爲何不能走?”

老伯道:“因爲我還不知你爲何而來的。”

孟星魂道:“我剛纔說過。”

老伯微笑道:“你若是想來交我這朋友的,就未免來得太不是時候,在半夜裡到我這裡來的,通常都是強盜小偷,絕不是朋友。”

孟星魂冷笑道:“我若真想交朋友,從不選時候,我若想來殺你,也不必選時候。”

老伯道:“爲什麼?”

孟星魂冷冷道:“因爲什麼時候都一樣,只有呆子,纔會認爲你在半夜中沒有防備,就能殺得了你。”

老伯又笑了,回頭道:“這人像不像呆子?”他身後站着的是律香川和陸漫天。

律香川道:“不像。”

孟星魂又冷冷笑道:“我是呆子,我想不到老伯只有在白天才肯交朋友。”

老伯道:“但你白天也來過,那時候爲什麼不交我這朋友?”

孟星魂的心一跳,他想不到老伯在滿園賓客中,還能記住那麼樣一個平平凡凡的陌生人。

他心裡雖然吃驚,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淡道:“那天我本不是來交朋友的。”

老伯道:“你難道真是來拜壽的?”

孟星魂道:“也不是,我只不過來看看,誰是我值得交的朋友,是你,還是萬鵬王。”

老伯道:“你爲什麼選了我?”

孟星魂道:“因爲我根本見不到萬鵬王。”

老伯大笑,又回頭道:“你有沒有發現這人有樣好處?”

律香川微笑,道:“他至少很坦白。”

老伯道:“我想你一定還記得他的名字!”

律香川道:“本來是記得的,但剛纔忽然又忘了。”

老伯皺眉道:“怎麼會忽然忘記?”

律香川道:“那時他既不想來交朋友,自然不會用真名字,既然不是真名字,又何必記住?”

老伯點點頭,又問道:“他所說的話你信不信?”

律香川道:“他說的理由並不動聽,但不動聽的話通常是真的,除了呆子外,任何人說謊都會說得動聽些。”

老伯道:“你看他是不是呆子?”

律香川凝視着孟星魂,微笑道:“絕不是的。”

孟星魂也在看着他,忽然道:“我至少願意交你這朋友,無論什麼時候都願意。”

老伯大笑,道:“你的確不是呆子,你剛選了個好朋友。”

他拍了拍律香川的肩,道:“帶他回去,今天晚上我將客人讓給你。”

陸漫天一直在盯着孟星魂,此刻忽然道:“等一等,你還沒有問他的名字。”

老伯微笑道:“名字可能是假的,朋友卻不會假,我既已知道他是朋友,又何必再問名字?”

孟星魂看着他,忽然發現他的確是個很會交朋友的人。

無論他是在用手段,還是真心誠意,都一樣能感動別人,令人對他死心塌地。

在這種人面前,很少有人能不說真話。

孟星魂能,他說的還是個假名字。

陸漫天道:“秦中亭?你是什麼地方人?”

孟星魂道:“魯東。”

陸漫天目光如鷹,在他面上搜索,又問道:“你是秦護花的什麼人?”

孟星魂道:“堂侄。”

陸漫天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孟星魂道:“見過。”

陸漫天道:“他的氣喘病是不是好了些?”

孟星魂道:“他根本沒有氣喘病。”

陸漫天點了點頭,似乎覺得很滿意。

孟星魂幾乎忍不住要將這人當作笨蛋,無論誰都可以想到秦護花絕沒有氣喘病。

內家高手很少有氣喘病。

用這種話來試探別人,非但很愚蠢,簡直是可笑。

孟星魂的確想笑,但他聽到陸漫天手裡鐵膽的相擊聲時,就發覺一點也不可笑了。

他忽然想到那天在快活林看見過這人,聽見過他手捏鐵膽的聲音,他捏着鐵膽走過小橋,每個人都對他十分尊敬。

那時孟星魂對他已有些好奇,現在終於恍然大悟。

要殺孫玉伯的人,原來就是他!

那天他到快活林去,爲的就是要收買高老大手下的刺客。

現在他故意用這種可笑的問題來試探孟星魂,爲的只不過是要加深老伯的信任,他顯然早已知道孟星魂的身份。

這人非但一點也不可笑,而且很可怕。

朋友手裡的刀,遠比敵人手裡的可怕,因爲無論多謹慎的人,都難免會常常忘記提防它。

律香川的屋子精緻而乾淨,每樣東西都恰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塵。

燈光很亮,但屋子裡看來還是冷清清的,不像是個家。

沒有女主人的屋子,永遠都不是一個家。

律香川推開廳角的小門,道:“你可以睡在這屋子裡,牀單和被子都是新換過的。”

孟星魂道:“謝謝。”

律香川道:“你現在一定很餓,是不是?”

孟星魂道:“很餓,也很累,所以不吃也睡得着。”

律香川道:“但吃了就睡得更好。”

他提起燈道:“你跟我來。”

孟星魂跟着他,推開另一扇門,竟是間小小的廚房。

律香川已放下燈,捲起衣袖,帶着微笑問道:“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孟星魂道:“我不吃甜的。”

律香川道:“我也一樣——這裡還有香腸和風雞,再來碗蛋炒飯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他實在覺得很驚異,他想不到像律香川這種地位的人,還會親自下廚房。

律香川似已看出了他目中的驚異之色,微笑着道:“自從林秀走了之後,我每天都會在半夜起來,弄點東西吃,我喜歡自己動手,也許只有在廚房裡的時候,我纔會覺得真正輕鬆。”

孟星魂笑了,道:“我沒有下過廚房。”

他決定以後也要時常下廚房。

律香川從紗櫥裡拿出三個蛋,忽然道:“你沒有問林秀是誰?”

孟星魂道:“我應該問嗎?”

律香川顯得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很久,才嘆了口氣,道:“林秀以前是我的妻子。”

孟星魂道:“現在呢?”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徐徐道:“她已經死了。”

他將三個蛋打在碗裡。

他看來雖有點心神恍惚,但打蛋的手還是很穩定。

孟星魂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很寂寞的人,彷彿很難找到一個人來吐露心事。

律香川慢慢地打着蛋,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我很少朋友,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地位,就好像會忽然變得沒有朋友了。”

孟星魂道:“我懂。”

律香川道:“現在我們一起在廚房裡炒蛋,我對你說了這些話,我們好像已經是朋友,但以後說不定很快就會變了。”

他又笑了笑接道:“你說不定會變成我的屬下,也說不定會變成我競爭的對手,到那時我們就不會再是朋友了。”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有些事卻是永遠都不會變的。”

律香川道:“哪些事?”

孟星魂笑笑道:“譬如說,蛋和飯炒在一起,就一定是蛋炒飯,永遠不會變成肉絲炒麪的。”

律香川的笑容忽然開朗,道:“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只希望我們能像蛋炒飯一樣,永遠不要變成別的。”

“嗤拉”一聲,蛋下了油鍋。

蛋炒飯又熱又香,風雞和香腸也做得很好。

孟星魂裝飯的時候,律香川又從紗櫥下拿出一小壇酒。

他拍碎泥封,道:“你想先吃飯,還是先喝酒呢?”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律香川道:“你有沒有聽人說過,不喝酒的人不但可怕,而且很難交朋友?”

孟星魂道:“我只不過是今天不想喝!”

律香川盯着他,道:“爲什麼?是不是怕在酒後說出真話?”

孟星魂笑笑道:“有的人喝了酒後也未必會說真話。”

他開始吃飯。

律香川凝視着他,道:“看來只要你一下決心,別人就很難令你改變主意。”

孟星魂道:“很難。”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怎麼下決心到這裡來的?”

孟星魂沒有回答,好像覺得這問題根本不必回答。

律香川道:“你一定也知道,我們最近的運氣並不好。”

孟星魂道:“我的運氣很好。”

律香川道:“你相信運氣?”

孟星魂道:“我是一個賭徒,賭徒都相信運氣的。”

律香川道:“賭徒有好幾種,你是哪種?”

孟星魂道:“賭徒通常只有兩種,一種是贏家,一種是輸家。”

律香川道:“你是贏家?”

孟星魂微笑,道:“我下注的時候一向都押得很準。”

律香川也笑了,道:“我希望你這一注也沒有押錯纔好。”

他也沒有喝酒,慢慢地吃了大半碗飯。

孟星魂笑道:“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蛋炒飯,你若改行,一定也是個好廚子。”

律香川道:“若改行做賭徒呢?”

孟星魂道:“你已經是賭徒,而且到現在爲止,好像也一直都是贏家。”

律香川大笑,道:“沒有人願意做輸家,除非運氣突然變壞。”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每個人運氣都有轉壞的時候,這也許就是賭徒最大的苦惱。”

律香川道:“所以我們就要乘手風順的時候多贏一點,那麼就算運氣轉壞了,輸的也是別人的本錢。”

他站起來,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笑道:“你還要什麼?”

孟星魂道:“現在我只想要張牀。”

律香川道:“像你這樣的男人,想到牀的時候,通常都還會聯想到別的事。”

孟星魂道:“什麼事?”

律香川道:“女人。”

他指了指旁邊一扇門,道:“你若想要女人,只要推開這扇門。”

孟星魂搖搖頭。

律香川道:“你根本用不着客氣,更不必難爲情,這本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正常。”

孟星魂又搖了搖頭。

律香川彷彿覺得有點驚異,皺眉道:“你不喜歡女人?”

孟星魂笑笑,道:“我喜歡,卻不喜歡別人的女人。”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你有自己的女人?”

孟星魂微笑着點點頭。

律香川道:“你對她很忠心?”

孟星魂又點點頭。

律香川道:“她值得?”

孟星魂道:“在我心目中,世上絕沒有比她更值得的女人。”

他本不願在別人面前談論自己的私事。

但這卻是他最得意、最驕傲的事,男人通常都會忍不住要將這種事在朋友面前說出來,就好像女人絕不會將美麗的新衣藏在箱底。

律香川的臉色卻有些變了,彷彿被人觸及了心中的隱痛。

這是不是因爲他曾經被女人欺騙?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世上根本很少有真正值得你犧牲的女人,太相信女人的賭徒,一定是輸家。”

他忽然又笑了笑,拍了拍孟星魂的肩,道:“我只希望你這一注也沒押錯。”

窗紙已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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