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死一發

韓棠並不像個養魚的人,但他的確養魚,養了很多魚,養在魚缸裡,有時他甚至會將小魚養在自己喝茶的蓋碗中。

大多數時候他都將其他那些養的魚放在一起,靜靜地坐在水池旁,坐在魚缸邊,靜靜地欣賞魚在水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生動美妙的姿勢。

這時,他也會暫且忘卻心裡的煩惱和苦悶,覺得自身彷彿也變成了游魚,正無憂無慮地遊在水中。

他曾經想過養鳥,飛鳥當然比游魚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將鳥養在天上,而鳥一關進籠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種飛翔的神韻,就好像已變得不是一隻鳥。

所以他養魚。

養魚的人大多數寂寞,韓棠更寂寞。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奴僕都沒有。

因爲他不敢親近任何人,也不敢讓任何人來親近他。

他認爲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沒有人比他對老伯更忠誠。假如他有父親,他甚至願意爲老伯殺死自己的父親。

韓棠也釣魚。他釣魚的方法當然也和別人一樣,但目的卻完全不同。

他喜歡看魚在釣鉤上掙扎的神態。每條魚掙扎的神態都不同,正和人一樣,當人們面臨着死亡的恐懼時,每個人所表露出的神態都不相同。

他看過無數條魚在釣鉤上掙扎,也看過無數人在死亡中掙扎。

到現在爲止,他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許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無論老伯做什麼,他都認爲是對的,無論老伯對他怎麼樣,他都不會埋怨,雖然他並不知道老伯爲什麼要這樣做,卻知道老伯一定有極正確的理由。

他還能殺人,還喜歡殺人。

但老伯不要他殺,他就心甘情願地到這裡來忍受苦悶和寂寞。

所以他時常會將殺機發泄在魚身上。

有時他甚至會將魚放在鳥籠裡,放在烈日下,看着它慢慢地死。

他欣賞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無論是降臨在魚身上,是降臨到人身上,還是降臨到他自己身上。

他時常在想,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養魚的人並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後園裡,都有個養魚的水池或魚缸,但他們除了養魚外,還做許多別的事。

他們時常將別的事看得比養魚重要。

但真正養魚的人,只養魚,養魚就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養魚的人並不多,這種人大都有點怪。要找個怪人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所以孟星魂終於找到了韓棠。

滿天夕陽,魚池在夕陽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陽下。

他看到魚池旁坐着一個人,釣竿已揚起,魚已被釣鉤鉤住,這人就靜靜地坐在那裡,欣賞魚在釣鉤上掙扎。

孟星魂知道這人一定就是韓棠。

他想過很多種對付韓棠的法子,到最後卻一種也沒有用。

最後他選的是種最簡單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準備就這樣直接去找韓棠,一有機會,就直接殺了他。

若沒有機會,被他殺了也無妨。

反正像韓棠這種人,你若想殺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作賭注,否則你無論用多複雜巧妙的法子,也一樣沒有用。

現在他找到了韓棠。

他直接就走了過去。

他要殺韓棠,不但是爲高老大,也爲了自己。

一個在不斷追尋的人,內心掙扎得也許比釣鉤上的魚更苦,因爲他雖然不斷追尋,卻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尋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追尋最容易令人厭倦。

孟星魂已厭倦,他希望殺了韓棠後,能令自己心情振奮。

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會找一個最強的人作爲對手,總希望自己能擊倒這對手,爲了這目的,人們往往不惜犧牲一切代價。

孟星魂走過去的時候,心裡的緊張和興奮,就像是個初上戰場的新兵。

但他的腳步還是很輕,輕得像貓,捕鼠的貓,輕得像只腳底長着肉掌,正在追捕獵物的豹子。

他並沒有故意將腳步放輕,他已習慣,很少人能養成這種習慣,要養成這種習慣並不容易。

韓棠沒有回頭,沒有擡頭,甚至沒有移動過他的眼睛。

釣竿上的魚已漸漸停止掙扎,死已漸臨。

韓棠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孟星魂腳步停下。

韓棠並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到他說話。

難道這人能嗅得出他心裡的殺機?

韓棠道:“你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道:“不少。”

韓棠道:“的確不少,否則,你腳步不會這麼輕。”

他不喜歡說太多話。

他說的話總是包含着很多別的意思。

只有心情鎮定的人,腳步纔會這麼輕,想殺人的人,心情難鎮定,想殺韓棠的人,心情更難鎮定。他雖然沒有說,孟星魂卻已瞭解他的意思。他不能不承認韓棠是個可怕的人。

韓棠道:“你知道我是誰?”

孟星魂道:“是。”

韓棠道:“好,坐下來釣魚。”

這邀請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人會邀請一個要殺他的人一同釣魚。

這種邀請也很少有人會接受。

孟星魂卻走了過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幾尺外。

韓棠手邊還有幾根釣竿,他的手輕彈,釣竿斜飛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謝!”

韓棠道:“你釣魚用什麼餌?”

孟星魂道:“用兩種!”

韓棠道:“哪兩種?”

孟星魂道:“一種是魚最喜歡的,一種是我最喜歡的。”

韓棠點點頭,道:“兩種都很好。”

孟星魂道:“最好不用餌,要魚來釣我。”

韓棠忽然不說話了。

直到現在爲止,他還沒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也沒有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卻忍不住要看他。

韓棠的面目本來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們見到的大多數人都完全一樣。

這種平凡的面目,若是長在別人身上,絕不會引人注意。但長在韓棠身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頭就好像突然多了種可怕的威脅和壓力,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悄悄將釣絲垂下。

韓棠忽然道:“你忘了放餌。”

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緊縮,過了很久,才道:“我說過,最好不用餌。”

韓棠道:“你錯了,沒有餌,就沒有魚。”

孟星魂緊握着魚竿,道:“有魚無魚都無妨,反正我在釣魚。”

韓棠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說得好。”

他忽然轉頭,盯着孟星魂。

他目光就好像釘子,一釘上孟星魂的臉,就釘入骨肉中。

孟星魂只覺得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韓棠道:“是誰要你來的?”

孟星魂道:“我自己。”

韓棠道:“你自己想殺我?”

孟星魂道:“是。”

韓棠道:“爲什麼?”

孟星魂拒絕回答,他用不着回答,他知道韓棠自己也會明白的。

過了很久,韓棠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也知道你是誰了。”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我知道近年來江湖中出了個很可怕的刺客,殺了許多很難殺的人。”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這刺客就是你!”

孟星魂沒有否認——沒有否認就是承認。

韓棠道:“但你要殺我還不行!”

孟星魂道:“不行?”

韓棠道:“殺人的人很少聰明,你很聰明,對一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

孟星魂聽着。

韓棠道:“就因爲你想得太高妙,所以不行,殺人的人不能想,也不能聰明。”

孟星魂道:“爲什麼?”

韓棠道:“因爲只有聰明人才會怕。”

孟星魂道:“我怕就不會來了。”

韓棠道:“來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孟星魂道:“你認爲我怕,怕什麼?”

韓棠道:“怕我!你來殺我,就因爲怕我,就因爲你知道我比你強。”

他目光更銳利,慢慢地接着道:“就因爲你怕,所以你纔會做錯事。”

孟星魂忍不住問道:“我做錯什麼?”

韓棠道:“第一,你忘了在釣鉤上放餌;第二,你沒有看到釣鉤上本已有餌。”

孟星魂緊握着釣竿的手心裡,突然沁出了絲絲冷汗。

因爲他已感覺到釣竿在震動,那就表示釣鉤上已有魚。

釣鉤上有魚,就表示鉤上的確有餌。

鉤上有餌,就表示他的確怕,因爲他若不怕,就不會看不見餌。

韓棠道:“要殺人的人,連一次都不能錯,何況錯了兩次。”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錯一次並不比錯兩次好多少,因爲錯一次是死,錯兩次也是死。”

韓棠道:“死並不可笑。”

孟星魂道:“我笑,是因爲你也錯了一次。”

韓棠道:“哦?”

孟星魂道:“你本不必對我說那些話的,你說了,所以你錯了!”

韓棠也忍不住問道:“錯在哪裡?”

孟星魂道:“你說這些話,就表示你並沒有把握殺我,所以要先想法子使我心怯。”

韓棠手裡的釣鉤也在震動,但他卻忘了將釣鉤舉起。

孟星魂道:“我經驗當然沒有你多,心也比不上你狠,出手更比不上你快,這些我都已仔細去想過了。”

韓棠道:“你想過,卻還是來了。”

孟星魂道:“因爲我想到,有樣比你強的地方。”

韓棠道:“哦?”

孟星魂道:“我比你年輕。”

韓棠道:“年輕並不是長處,是短處。”

孟星魂道:“但年輕人體力卻強些,體力強的人比較能持久。”

韓棠道:“持久?”

孟星魂道:“真正殺人的人,絕不肯做沒有把握的事,你沒把握殺我,所以一直未出手。”

韓棠冷笑。

他臉上一直不帶絲毫情感,沒有任何表情,此刻,卻有種冷笑的表情。

能令沒表情的人臉上有了表情,就表示你用的法子很正確,至少你的話已擊中他的弱點。

所以孟星魂立刻接着道:“你想等我有了疏忽時再出手,但我自然絕不會給你這機會,所以我們只有在這裡等着,那就要有體力,就要能持久。”

韓棠沉默着,過了很久,忽然說道:“你很有趣。”

孟星魂道:“有趣?”

韓棠道:“我還沒有殺過你這樣的人!”

孟星魂道:“你當然沒有殺過,因爲,你殺不了。”

韓棠沉思着,像是根本未聽到他在說什麼,又過了很久,才淡淡道:“我雖未殺過,卻見過。”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像你這樣的人實在不多,但我卻見過一個人幾乎和你完全一樣!”

孟星魂一心動,脫口道:“誰?”

韓棠道:“葉翔!”

韓棠果然認得葉翔。

這一點孟星魂早已猜到,但卻始終猜不出他們是怎麼認得的,有什麼關係。韓棠淡淡說道:“他冷靜、迅速、勇敢,無論要殺什麼人,一擊必中,在我所見到的人之中,沒有第二個比他更懂得殺人。”

孟星魂道:“他的確是。”

韓棠道:“你認得他?”

孟星魂點點頭。

他不想隱瞞,因爲韓棠也不想隱瞞,韓棠現在已是他最大的敵人,但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在這人面前居然可以說真話。

能讓他說真話的人,他並沒有遇見幾個。

韓棠道:“你當然認得他,我早已看出你們是從一個地方來的。”

孟星魂道:“你知道我們是從哪裡來的?”

韓棠搖搖頭,道:“我沒有問,因爲我知道他絕不會說。”

孟星魂道:“你怎麼認得他的?”

韓棠道:“他是唯一的一個能活着從我手下走開的人!”

孟星魂道:“我相信。”

韓棠道:“我沒有殺他,並非因爲我不能,而是因爲我不想。”

孟星魂道:“不想?”

韓棠道:“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很多同行,只有做刺客的是例外,這世上真正的刺客並不多,葉翔卻是其中一個。”

孟星魂道:“你讓他活着,是因爲想要他去殺更多的人?”

韓棠道:“不錯。”

孟星魂道:“但你卻錯了。”

韓棠道:“錯了?”

孟星魂道:“他現在已不能殺人。”

韓棠道:“爲什麼?”

孟星魂道:“因爲你已毀了他的信心。”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真正瞭解葉翔爲什麼會突然崩潰的原因。

過了很久,韓棠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已無法殺人,那時我本該殺了他的!”

他擡頭,盯着孟星魂,說道:“所以,今天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我絕不會讓你活着走出去!”

孟星魂淡淡道:“我不怪你,因爲我也不會讓你活着……”

他忽然閉上了嘴。

韓棠嘴角的肌肉也突然抽緊。

他們兩人同時嗅到了一種不祥的血腥氣。

魚池在山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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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籠罩羣山。

他們同時看到兩個人從山坳外踉蹌衝了進來,兩個人滿身浴血,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乾淨的地方,能支持到這裡,只因爲那兩人還想活下去。

求生的慾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他們本來絕對做不到的事。

兩個人衝到韓棠面前,才倒下去。

韓棠還是在凝視着自己手裡的釣竿,好像就算是天在他面前塌下來,也不能令他動一動顏色。

孟星魂卻忍不住看了這兩人一眼,其中一人立刻用乞憐的目光向他求助,喘息着道:“求求你,把我們藏起來,後面有人在追……”

另一人道:“我們都是老伯的人,一時大意被人暗算,連老伯的大公子孫劍都已被殺。”

孟星魂忍不住又去看了韓棠一眼,他以爲韓棠聽到這消息至少應該回頭問問。

韓棠卻像是沒有聽見。

那人又道:“我們並不是怕死貪生,但我們一定要將這消息回去報告老伯。”

另一人道:“只要你肯幫我們這次忙,老伯必有重謝,你們總該知道老伯是多麼喜歡朋友的人!”

孟星魂只是聽着,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等着看韓棠的反應。

韓棠也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聽過“老伯”這人的名字。 шшш ◆тт kдn ◆co

孟星魂不禁暗暗佩服,卻又不免暗自心驚。

他已從韓棠身上將老伯這人瞭解得更多,瞭解得愈多,愈覺得心驚,能令韓棠這種人死心塌地,老伯的可怕自然更可想而知。

他剛發現這兩人目中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山坳外已掠來三條人影。

第一人喝道:“我早已告訴過你們,就算逃到天邊也逃不了的,快納命來吧!”

第二人道:“我們既已來到這裡,至少也該跟這裡的主人打個招呼纔是。”

第三人道:“哪位是這裡的主人?”

他眼睛盯着孟星魂。

孟星魂道:“我是來釣魚的。”

第一人道:“無論誰是這裡的主人,只要將這兩個小子交出來就沒事,否則……”

第二人說話總比較溫和,道:“這兩人是孫玉伯的手下,殺了我們不少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來找的只是他們。”

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掙扎着,似乎又想逃走。

韓棠忽然道:“你們一定要這兩個人?”

他一說話,孟星魂就知道他要出手了。

他一出手,這三個人,就絕沒有一個能活着回去。

第一人道:“當然要,非要不可。”

韓棠道:“好!”

“好”字出口,他果然已出手。

誰也看不清他是怎樣出手的,只聽“砰”的一聲,正掙扎着爬起來的兩個人頭已撞在一起。

孟星魂不得不閃了閃身,避開飛濺的鮮血和碎裂的頭骨。

韓棠就好像根本未回頭,道:“你們既然要這兩個人,爲什麼還不過來拿去?”那三個人目中也立刻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就好像已死了的這兩個人一樣,誰也不懂韓棠爲什麼要殺死老伯的手下。孟星魂卻懂。就在這兩人掙扎着爬起的時候,他已發現他們傷勢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麼嚴重,已發現他們袖中都藏着弩筒一般的暗器。

這根本就是一齣戲。

這齣戲當然是演給韓棠看的。

他若真的相信了這兩人是老伯的手下,此刻必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孟星魂只奇怪韓棠是怎麼看出來的,因爲他根本沒有看。

對方三個人顯然更奇怪,孟星魂帶着好奇的目光瞧着他們,不知道他們要怎麼樣才能退下去。

第二人道:“我們本來就只不過想要他們的命,現在他們既然已沒有命,我們也該告辭了。”

他說話一直很溫和,像是早已準備來打圓場似的。

這句話說完,三個人已一齊向後躍身。

就在這時,突見刀光閃動。

三聲慘呼幾乎同時響起,同時斷絕,三顆頭顱就像是三個被一腳踢出去的球,沖天飛了出去。

好快的刀。

刀鋒仍然青碧如水,看不到一點血漬。

刀在一個錦衣華服的彪形大漢手上,這人手上就算沒有刀,也同樣能令人覺得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孟星魂一眼就看出他平時一定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只有手裡掌握着生殺大權的人,纔會有這樣的威風和殺氣。

他只希望這人不是老伯的“朋友”!

只聽這人沉聲道:“這五個人都是十二飛鵬幫的屬下,故意演這齣戲來騙你上當,你本不該放他們逃走的。”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

這人顯然是老伯的朋友,韓棠再加上這麼樣一個人,孟星魂已連一分機會都沒有。

韓棠忽然道:“你認得他們?”

這人笑了笑,道:“老伯幫過我一次很大的忙,我一直想找機會回報,所以我知道老伯和十二飛鵬幫結怨之後,我一直在留意他們的舉動。”

韓棠點點頭,道:“多謝……”

聽到這“謝”字,孟星魂已發覺不對了。

韓棠絕不是個會說“謝”字的人。

就在這時,他已看到韓棠手裡的釣竿揮出,釣絲如絞索般向這人的脖子上纏了過去。

韓棠真的喜歡殺人,別人幫了他的忙,他也要殺。

好像無論什麼人他都要殺。

絞索已套上這人的脖子,抽緊,繃直——這釣絲也不知是什麼製成的,比牛筋還堅韌。

他的呼吸已停頓。

韓棠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給對方任何抵擋閃避的機會。

一擊必中。

這是韓棠出手的原則,也就是孟星魂出手的原則。

但這次,韓棠卻犯了個無法挽救的錯誤。

他始終沒有回頭,沒有看到這人手裡握着的是把怎麼樣的刀。

刀揮起,斬斷了絞索,發出“嘣”的一響。

這人已凌空翻身,退出五丈。

韓棠也知道自己錯了,他太信任這根絞索,他太信任自己。

“一個人自信太強也同樣容易發生錯誤的,有時甚至比沒有自信更壞。”

韓棠想起了老伯的話,孟星魂第一次看到他臉色變了。

他和孟星魂同樣知道,這人不像他們,絕不敢相信自己一擊必中!所以他一擊不中,必定還有第二擊。他手撫着咽喉,還在喘息,暮色中又有三個人箭一般躥過來。

這三人一現身,他立刻恢復了鎮定,忽然對韓棠笑了笑,道:“你怎知道那五人全是幌子,我纔是真正來殺你的?”

韓棠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們都是十二飛鵬幫的人?”

這人道:“屠城屠大鵬。”

另外三個人也立刻報出了自己的名姓。

“羅江羅金鵬。”

“蕭安蕭銀鵬。”

“原衝原怒鵬。”

現在這齣戲已演完,他們已沒有隱瞞的必要,何況他們始終都沒有瞞過韓棠。韓棠的瞳孔在收縮,他知道這四個人,知道這四個人的厲害。

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人能單獨對付他們四個。

他已漸漸感覺到死亡降臨的滋味。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所處的地位很可笑。

他是來殺韓棠的,但現在屠大鵬他們卻必定已將他看成是韓棠的朋友。

他們絕不會放過他。

韓棠呢?是不是也想要他陪自己一起死?

他唯一的生路也許就是先幫韓棠殺了這四個人再說,可是他不能這樣做。

他絕不能在任何一個活着的人面前泄露自己的武功,他也沒把握將這四個人一起殺了滅口。

所以他只有死。

屠大鵬他們一直在不停地說話。

“韓棠,你該覺得驕傲纔是,殺孫劍的時候,我們連手都沒有動,但殺你,我們卻動用了全力。”

“你知不知道我們爲什麼要殺你?”

“因爲你是孫玉伯的死黨,十二飛鵬幫現在已經和孫玉伯勢不兩立。”

“你一定會奇怪我們怎麼知道你和孫玉伯的關係,這當然是有人告訴我們的,只可惜你一輩子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當然很得孫玉伯的信任,所以纔會知道你們的關係。”

“孫玉伯一向認爲他的屬下都對他極忠誠,但現在連

他最信任的人也出賣了他,這就好像一棵樹的根已經爛了。”

“根若已爛了,這棵樹很快就會爛光的。”

“所以你只管放心死吧,孫玉伯一定很快就會到十八層地獄去陪你。”

韓棠聽着,他的神情雖然還很鎮定,連一點表情也沒有,但那隻不過因爲他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孟星魂本來一直在奇怪,屠大鵬他們爲什麼要說這些話,現在才忽然明白,他們說這些話只不過是想分散韓棠的注意力,令韓棠緊張!

心情緊張不但令人的肌肉僵硬,反應遲鈍,也能令一個人軟弱。

孟星魂已可想象到韓棠今日的命運。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呢?

他忽然發現屠大鵬在向他招手,他立刻走過去。

他走過去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他雖然沒有聽過老伯的那些名言,卻懂得如何讓敵人輕視他,低估他。

屠大鵬的眼睛就像根鞭子,正上上下下地抽打着他,過了很久才道:“你是來釣魚的?”

孟星魂點點頭。

屠大鵬道:“你不認得韓棠?”

孟星魂搖搖頭。

屠大鵬道:“你不認得他,爲什麼會讓你在這裡釣魚?”

孟星魂道:“因爲……因爲我是個釣魚的人。”

這句話非但解釋得很不好,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釋。

但屠大鵬卻點了點頭,道:“說得好,就因爲你只不過是個釣魚的,他認爲你對他全無危險,所以纔會讓你在這裡釣魚。”

孟星魂道:“我正是這意思。”

屠大鵬道:“只可惜你並不是個聾子。”

孟星魂目中露出茫然不解之色,道:“聾子?我爲什麼要是個聾子?”

屠大鵬道:“因爲你若是個聾子,我們就會放你走,但現在你聽到的卻已太多了,我們已不能不將你殺了滅口,這實在抱歉得很。”

他說話的態度很溫和,很少有人能用這樣的態度說出這種話!

孟星魂已發覺他能在十二飛鵬幫中佔如此重要的地位絕非偶然,也已發覺要從這種人手下活着走開並不容易。

屠大鵬忽又問道:“你會不會武功?”

孟星魂拼命搖頭。

屠大鵬道:“你若會武功,也許還有機會,我們這四人,你可以隨便選一個,只要你能贏得了一招半式,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

這實在是個很大的誘惑。

他們這四人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孟星魂的敵手。

要拒絕這種誘惑不但困難,而且痛苦。孟星魂卻知道自己若接受了這誘惑,就好像一條已吞下餌的魚。

山坳外人影幢幢,刀光閃動。

屠大鵬並沒有說謊,他們這次行動的確已動用了全力。

現在養魚的人自己也變成了一條魚。

一條網中的魚。

孟星魂不想吞下這魚餌,但他若拒絕,豈非又顯得太聰明?

屠大鵬的魚餌顯然也有兩種,而且兩種都是他自己喜歡的。

孟星魂只覺脖子僵硬,彷彿已被根絞索套住。

他艱澀地轉了轉頭,無意間觸及了屠大鵬的目光,他忽然從屠大鵬的眼睛裡看出了一線希望。

屠大鵬看着他的時候,眼睛裡並沒有殺機,反而有種很明顯的輕蔑之意。

他垂下頭,忽然向屠大鵬衝過去。

屠大鵬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手裡刀已揚起。

孟星魂大叫,道:“我就選你!”

他大叫着撲向屠大鵬手裡的刀鋒,就像不知道刀是可以殺人的。

銳利的刀鋒刺入他胸膛時,彷彿魚滑入水,平滑而順利。

他甚至完全沒有感到痛苦。

他大叫着向後跌倒不再爬起,他本是仰面跌倒的,身子突又在半空扭曲抽動,跌下時,臉撲在地,叫聲中斷的時候,鮮血已完全自刀尖滴落,刀鋒又瑩如秋水。

好刀!

屠大鵬看着已死魚般倒在地上的孟星魂,慢慢地搖了搖頭,嘆道:“這孩子果然只懂得釣魚。”

原怒鵬也在搖着頭,道:“我不懂這孩子爲什麼要選你?”

屠大鵬淡淡道:“因爲他想死!”

說到“死”時,他身子突然躥出。

他身子躥出的時候,羅金鵬、蕭銀鵬、原怒鵬的身子也躥出。

四個人用的幾乎是完全同樣的身法,完全同樣的速度。

四個人就像是四支箭,在同一剎那中射出。

箭垛是韓棠。

沒有人能避開這四支箭,韓棠也不能。

他真的好像已變成了箭垛。

四支箭同時射在箭垛上。

愈燦爛的光芒,消逝得愈快。

愈激烈的戰役,也一定結束得愈快。

因爲所有的光芒和力量都已在一瞬間迸發,因爲所有的光芒和力量就是爲這決定性的一剎那存在。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這一戰甚至並不激烈,更不精彩。

屠大鵬他們四個人衝過去就已經將韓棠夾住。

韓棠的生命就立刻被擠出。

四個人分開的時候,他就倒下。

戰鬥在一剎那間發動,幾乎也在同一剎那間結束。

簡單的戰鬥,簡單的動作。

簡單得就像是謀殺。但在孟星魂眼中看來卻不同,他比大多數人看得都清楚。

他將他們每一個動作都看得很清楚。他們的動作並不簡單,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至少已做出了十七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極鋒利,極有效,極殘酷。

孟星魂並沒有死。

他懂得殺人,懂得什麼地方一刀就能致命,也懂得什麼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自己迎上了屠大鵬的刀鋒。

他讓屠大鵬的刀鋒刺入他身上不能致命的地方,這地方距他的心臟只有半寸,但半寸就已足夠。

殺人最難的一點就是準確,要準確得連半分偏差都不能有。

屠大鵬的武功也許很高,但殺人卻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並不一定就懂得殺人,正如生過八個孩子的人也未必懂得愛情一樣。

他這一刀並不準確,但他以爲這一刀已刺入了孟星魂的心臟。

孟星魂很快地倒下,因爲他不願讓刀鋒刺入太深,他跌倒時面撲向地,因爲他不願血流得太多。

他忍不住想看看屠大鵬他們是用什麼法子殺死韓棠的。

他更想看看韓棠是不是有法子抵抗!

像韓棠這種人,世上也許很難再找到第二個,這種人活着時特別,死也一定死得很特別。

要殺死這種人,就必定要有一種更爲特別的方法,這種事並不是時常都能看到的,孟星魂就算要冒更大的險,也不願錯過。

這把刀實在太鋒利,他倒下去很久之後,才感覺到痛苦,幸好他還可用手將創口壓住。

那時屠大鵬已向韓棠撲了過去。

孟星魂本該閉着眼睛裝死的,但他卻捨不得錯過這難得的機會。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屠大鵬他們衝過去的時候,韓棠已改變了四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是針對着他們四個人其中之一發出的,他要他們四個人都認爲他已決心要和自己同歸於盡。

韓棠若是不能活,他們四個人中至少也得有個陪他死!

只要他們都想到這一點,心裡多少都會產生些恐懼。

只要他們四個人中有兩個心中有了恐懼,動作變得遲鈍,韓棠就有機會突圍,反擊!

屠大鵬的動作第一個遲鈍。

這並不奇怪,因爲他已領教過韓棠的厲害。

第二個心生畏懼的是蕭銀鵬。

他手裡本來也握着柄刀,此刻刀竟突然落下。

韓棠的動作又改變,決心先以全力對付羅金鵬和原怒鵬。

只要能將這兩人擊倒,剩下兩人就不足爲懼。

誰知就在這剎那間,屠大鵬和蕭銀鵬的動作也已突然改變。

最遲鈍的反而最先撲過來。

韓棠知道自己判斷錯誤時,已來不及了。

他已沒有時間再補救,只有將錯就錯,突然出手抓住了羅金鵬的要害。

羅金鵬痛得彎下腰,一口咬在他肩上,鮮血立刻自嘴角涌出。

他左手的動作雖較慢,但還是插入了原怒鵬的肋骨。

因爲原怒鵬根本沒有閃避,他的肋骨雖斷,卻夾住了韓棠的手,然後他左右雙手反扣,鎖住了韓棠的手肘關節。

他雖已聽到韓棠關節被捏斷的聲音,卻還是不肯放手。

這時蕭銀鵬已從後面將韓棠抱住,一隻手抱住了他的腰,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屠大鵬的刀已從前面刺入了他的小腹。

韓棠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都失去控制,眼淚、口水、鼻涕、大小便突然一齊涌出,甚至連眼珠子都已凸出,脫離眼眶。然後,羅金鵬、原怒鵬、蕭銀鵬才散開。

羅金鵬身子還是蝦米般彎曲着,臉上已疼得全無人色,眼淚沿着面頰流下,將嘴角的鮮血顏色衝成淡紅,他牙關緊咬,還咬着韓棠的一塊肉。

只有屠大鵬還是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臉上也已全無人色。

那當然不是因爲痛苦,而是因爲恐懼。

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韓棠的臉。

他雖然殺人無數,但看到這張臉時,還是不禁被嚇得魂飛魄散。

韓棠還沒有倒下,因爲屠大鵬的刀鋒還留在他小腹中。

他們每一個動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撲在地,可以將胃壓住,他此刻必已不停嘔吐。

他自己也殺過人,卻很少看到別人殺人。

他想不到殺人竟是如此殘酷,如此可怕。

他們的動作已不僅是殘酷,已有些卑鄙,已連野獸都不如。

過了很久很久。

屠大鵬才能發得出聲。

他的聲音抖得像繃緊了的弓弦,緊張而嘶啞。

“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死後一定會變爲厲鬼,但你的鬼魂卻不該來找我們,你應該去找那出賣你的人。”

韓棠當然已聽不見,但屠大鵬還是往下說:“出賣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賣你,還出賣了孫玉伯!”

蕭銀鵬突然衝過來,將屠大鵬拖開。

他的聲音也在發抖,嗄聲道:“走,快走……”

韓棠屍體倒下時,他已將屠大鵬拖出很遠,就好像韓棠真的已變爲厲鬼,在後面追趕着要報仇。

羅金鵬已不能舉步,只有在地上滾,滾出去很遠,才被原怒鵬抱起。

他突然張嘴嘔吐,吐出了嘴裡的血肉,吐在魚池裡。立刻有一羣魚游來爭食這團血肉。

這是韓棠的血,韓棠的肉。

他活着的時候,又怎會想到魚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魚,現在魚吃他。他殺人,現在也死於人手!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死寂。

風中還剩留着血腥氣。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冷汗已溼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沒有死,除了因爲他判斷正確外,實在還有點僥倖。

“真的是僥倖?”

不是!

不是因爲僥倖,也不是因爲他判斷正確!

看屠大鵬他們殺韓棠,就可以看出他們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事先都經過很嚴格的訓練和很周密的計劃。

他們的動作不但卑鄙殘酷,而且還非常準確!

每一個動作都準確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鵬那一刀爲什麼會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懷疑,現在突然明白。

他沒有死,只不過因爲屠大鵬根本就不想殺死他!

他所說的話,屠大鵬根本連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鵬顯然認定,他也是韓棠的同伴,孫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鵬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轉告孫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賣韓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飛鵬幫串通的奸細!”

所以律香川絕不是奸細!

萬鵬王要借孫玉伯的手將律香川除去。

萬鵬王要孫玉伯自己除去他自己最得力的幹部!

因爲在萬鵬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韓棠,而是律香川。

要殺孫玉伯,就一定要先殺了律香川。

這計劃好毒辣。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個怎麼樣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現在孫劍和韓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以他一人之力,就能鬥得過萬鵬王的“十二飛鵬”?

孟星魂在思索,卻已無法思索。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閉起眼睛就會睡着。

冷得只要一睡着就會凍死。

他不敢閉起眼睛,卻又無力站起。

創口還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隨着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只夠他勉強翻個身。

翻過身後,他更疲倦,更無法支持。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葉翔。

屋子裡很陰暗。空氣潮溼得像是在條破船的底艙,木器都帶着黴味。

風吹不到這裡,陽光也照不到這裡。

這就是韓棠活着時住的地方。

屋角有張凳子,高而堅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會覺得舒服。

韓棠卻時常坐在這張凳子上,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歡舒服,不喜歡享受。

他這人活着是爲了什麼,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現在,坐在凳上的是葉翔。

他靜靜地坐着,眼睛裡一片空白,彷彿什麼也沒有看,什麼也沒有想。

韓棠坐在這裡時,神情也和他一樣。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對面的牀上,已對他說出了這件事的經過。現在正等着他下結論。

聽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現在卻已到了他說話的時候。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點點頭,苦笑,道:“我知道,我本來不必挨這一刀的。我早就應該從屠大鵬的眼睛裡看出,他們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

葉翔緩緩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辛澀,慢慢地又接着道:“在我們這種人身上,剩下的東西已不多,絕沒有比血更珍貴的。”

孟星魂眼睛望着屋頂。

屋頂也發了黴,看來有些像是鍋底的模樣,韓棠這一生,豈非就好像活在鍋裡一樣麼,他不斷地忍受着煎熬。

但他畢竟還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也許還有比血更珍貴的!”

葉翔道:“有?”

孟星魂道:“有一樣。”

葉翔道:“你說的是淚?”

孟星魂點點頭,道:“不錯,有種人寧可流血,也不願流淚。”

葉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屠大鵬他們今天本來也不必留下我活口的。”

葉翔沉吟着,道:“他的確不必。”

孟星魂道:“孫玉伯知道韓棠的死訊後,第一個懷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葉翔道:“一個人遇到很大的困難和危險時,往往就會變得很多疑,對每個人都懷疑,覺得世上已沒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這纔是他的致命傷,那困難和危險也許並不能傷害到他,但‘懷疑’卻往往會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孫玉伯若真殺了律香川,就會變得完全孤立。”

葉翔道:“你錯了。”

孟星魂道:“錯了?”

葉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容易被擊倒的人,但無論多大的樹,若已孤立無依,也都很容易就會被風吹倒。”

葉翔道:“一棵樹若能長得那麼高大,就必定會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說……”

葉翔道:“我的意思是說,大樹的根長在地下,別人是看不見的。”

孟星魂道:“孫玉伯難道還有別的部屬?藏在地下的部屬?”

葉翔道:“還有兩個人。”

孟星魂道:“兩個人總比不上十二個人。”

葉翔道:“但這兩個人也許比別的十二個人加起來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這兩個是誰?”

葉翔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一個叫陸衝。”

孟星魂皺了皺眉道:“陸衝?你說的是不是陸漫天?”

葉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會和孫玉伯有關係?”

葉翔道:“他不但和孫玉伯有關係,和律香川也有關係。”

孟星魂道:“哦?”

葉翔道:“他是律香川嫡親的外舅。”

他接着又道:“孫玉伯手下有兩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還有一人呢?”

葉翔道:“易潛龍,你當然也知道這個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潛龍的人很少。

長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陸上。

易潛龍就是這十三股流匪的總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着道:“這麼說來,那十三股流匪也歸孫玉伯指揮的了。”

葉翔緩緩道:“他並沒有直接指揮他們,因爲他近來已極力走向正途,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關係,但他若有了危險,他們還是會爲他賣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孫玉伯的根竟這麼深。”

葉翔道:“所以十二飛鵬幫現在雖佔了優勢,但這一戰是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葉翔凝視着他,忽又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葉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棄這件事。”

葉翔道:“我不勉強你,我只想勸你,好好地爲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滿感激,葉翔這一生已毀了,他已將希望完全寄託在孟星魂身上。

因爲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對孫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葉翔忽然沉默。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他沒有問,因他知葉翔不願說。葉翔不願說,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歲時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現在才忽然發現自己對他了解並不太深,知道得也並不太多。

“一個人若想了解另一個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還不想放棄。”

葉翔道:“爲什麼?”

孟星魂道:“因爲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着道:“孫玉伯和萬鵬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兩敗俱傷,這就是機會,而且機會很好,所以我不能放棄。”

葉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殺了孫玉伯,又怎麼樣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車軛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時他的確覺得自己像是匹拉車的馬,也許更像是條推磨的驢子,被人蒙上眼,不停地走,以爲已走了很遠,其實卻還在原地未動。

“走到什麼時候?”

他沒有想過,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葉翔慢慢道:“所以,你就在這裡等着。”

孟星魂的笑容比魚膽還苦,點頭道:“等的滋味雖不好受,但我卻已習慣。”

“等什麼?等殺人,還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訴老大,就說我也許不能在限期內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絕不回去。”

葉翔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這一生已準備爲高老大活着——我明白,因爲我以前也一樣。”

孟星魂道:“現在呢?”

葉翔道:“現在?現在我還活着麼?”他忽然覺得滿嘴苦澀,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壺,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沒有喝過茶,想不到這茶壺裡裝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葉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韓棠原來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麼能活到現在,像他這種人,若沒有酒,活得豈非太艱苦?”

孟星魂忍不住說道:“你對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爲葉翔必定不會回答這句話,誰知葉翔卻點點頭,黯然道:“我的確知道他,因爲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葉翔苦笑,道:“有什麼不同?我和他豈非全都是爲別人活着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們一樣。”

他擡起頭,望着發黴的屋頂,慢慢地接着道:“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得爲自己活些時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時常都覺得我這一生根本就沒有真正活過。”

孟星魂試探着,問道:“連一天都沒有?”

葉翔灰暗的眸子裡,忽然閃出一線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卻燦爛。

他知道自己的確活過一天,那真是光輝燦爛的一天。

因爲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燒。

他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愉,他要永遠保持秘密,獨自享受。

因爲除了這一天的回憶外,他已沒有別的。

葉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卻還在想着他,想着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孫玉伯和韓棠之間,必定有種奇特的關係!”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就已想到了這一點。

他到這裡來,爲的也許並不是孟星魂,而是韓棠。

孟星魂想問,卻沒有問。因爲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權爲自己保留些秘密,誰都無權刺探。

他嘆了口氣,決定先好好地睡一覺再說。

等他睡醒的時候,孫玉伯必已知道韓棠的死訊,必已有所行動。

他希望孫玉伯不要做得太錯,錯得一敗塗地。

但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

孫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葉翔並不在意,這段路他似乎閉着眼睛都能走。他曾經一次又一次躑躅在這條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個人,一個曾將生命完全燃燒起來的人。

那時他寧可不惜犧牲一切來見這個人,只要能再看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再看到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已不配。

現在,他只希望那個人能好好地活着,爲自己活着。

路很黑,因爲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

路的盡頭就是孫玉伯的花園。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爲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在園外窺探。

他始終沒有看見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慘的命運。

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在如此靜夜中,蹄聲聽來分外明顯。

葉翔停下腳,閃入道路旁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應還不算太遲鈍。

來的是三匹馬。

馬奔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誰也看不清馬上坐的是什麼人。

但葉翔卻知道。

馬蹄聲中,還夾雜着一聲聲鐵器相擊時所發出的聲音,清脆如鈴。

那是鐵膽。

只要有陸漫天在的地方,就能聽到鐵膽相擊的聲音。

“陸漫天果然來了!”

孫玉伯顯然已準備動用全力。

陸漫天做事本來一向光明正大,無論走到哪裡都願意讓別人先知道陸漫天來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動卻顯然不同。

他們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條路,選擇的時間是無星無月的晚上。

這麼樣做可能有兩種意思:

孫玉伯的召喚很急,所以他不得不連夜趕來。

他們之間的秘密關係還不願公開,他們要萬鵬王認爲孫玉伯已孤立無助,這樣他們才能找出機會反擊。

“因爲你若低估了敵人,自己就必定難免有所疏忽。”

他們的反擊必定比萬鵬王對他們的打擊加倍殘酷。

三匹馬都已遠去,葉翔還靜靜地站在榕樹後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變得很冷靜。

他想將這件事冷靜地分析一遍,看看孫玉伯能有幾分勝算。

他不能。

他腦筋一片混亂,剛開始去想一件事時,思路就已中斷。

他忽然覺得頭疼欲裂,忽然雙腿彎曲,貼着樹幹跪下。

現在他已無力思考,只能祈禱。

他全心全意地祈禱上蒼,莫要對他喜歡的人加以傷害。

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樹皮,摩擦着他的臉,他眼淚慢慢流下,因爲他已無力去幫助他所喜歡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這條路上來,本是要去見孫玉伯的,可是現在他卻只能跪在這裡流淚。

鐵膽被捏在陸漫天手裡,竟沒有發出聲音,因爲他實在捏得太緊。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擺着盛滿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着看來已顯得有些疲倦蒼老的孫玉伯。

他本想開懷暢飲,高談闊論。

但是他已沒有這種心情,他心裡沉重得像是吊着個鉛錘。

曙色已將染白窗紙,屋子裡沒有別的人,甚至連平日寸步不離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這表示他們談的事不但嚴重,而且機密。

陸漫天忽然道:“你能證實韓棠和孫劍都是被十二飛鵬幫害死的?”

老伯點點頭,“啵”的一聲,他手裡拿着的酒杯突然碎裂。

陸漫天又道:“你沒有找易潛龍?”

老伯道:“明後天也許就能趕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爲……”

他神色看來更疲倦,望着碎裂的酒杯,緩緩接着道:“我必須先跟你談談。”

陸漫天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應該負責。”

老伯疲倦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甚至比自己的兒子都信任,但現在我不能不懷疑,因爲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沒有別人能做到。”

你若不得不懷疑一個你所最親近信賴的人時,那實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陸漫天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讓你對他不再懷疑。”

他語氣平淡輕鬆,所以很少有人能聽得出這句話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卻突然抽緊,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懷疑。”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他母親是你嫡親的妹妹。”

陸漫天道:“我只知道組織裡絕不能有任何一個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裡容不下半粒沙子。”

老伯站起,慢慢地踱着方步。

他心裡一有不能解決的煩惱痛苦,就會站起來踱方步。

陸漫天和他本是創業的戰友,相處極久,當然知道他這種習慣,也知道他思考時不願被人打擾,更不願有人來影響他的決定和判斷。

很久很久之後,老伯才停下腳步,問道:“你認爲他有幾分可疑?”

這句話雖問得輕描淡寫,但是陸漫天卻知道自己絕不能答錯一個字。

答錯一個字的代價,也許就是幾十條人命!

陸漫天也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所有的人都歸他直接指揮?”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揮。”

陸漫天道:“首先和萬鵬王談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這一戰是否是他造成的?”

老伯沒有回答。

陸漫天也知道那句話問得並不高明,立刻又問道:“他若安排得好些,萬鵬王是否就不會這麼快發動攻勢?”

老伯道:“不錯,這一戰雖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們主動攻擊,損失當然不會如此慘重。”

陸漫天突然不說話了。

老伯凝視着他道:“我在等着聽你的結論。”

對這種事下結論困難而痛苦,但陸漫天已別無選擇!

他站起來,垂首望着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

這句話已無異宣佈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搖頭,大聲道:“不能,絕不能。”

陸漫天道:“什麼事不能?”

老伯道:“我絕不能要你親手殺他。”

陸漫天沉吟着,試探道:“你想自己動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陸漫天道:“能殺得了他的人並不多,易潛龍也許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潛龍至少已有十五年沒有自己動過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對陸漫天和易潛龍之間的關係覺得好笑,卻從來沒有設法讓他們協調。

一個人若想指揮別人,就得學會利用人與人之間的矛盾。

陸漫天又道:“他現在知不知道你已對他有了懷疑?”

老伯道:“也許還不知道。”

陸漫天道:“那麼我們就得趕快下手,若等他有警覺,就更難了。”

老伯又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道:“現在我還不想動手。”

陸漫天道:“爲什麼?”

老伯道:“我還想再試試他。”

陸漫天道:“怎麼試?”

老伯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

他重新找個酒杯,爲自己倒了酒。這動作表示他情緒已逐漸穩定,對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下這杯酒,才緩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是馮浩,你應該知道這個人。”

陸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從關外帶回來的十個人的其中之一。”

老伯點點頭,笑笑道:“看來這些年你對酒和女人都還有控制,所以你的記性還沒有衰退。”

陸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並不想喝酒,只不過想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因爲他生怕自己的臉會紅。

這些年來他對酒和女人的興趣不比年輕時減退,得到這兩樣東西的機會卻比年輕時多了幾倍。

艱苦奮鬥的日子已過去,現在已到了享受的時候。

他已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漸鬆弛,記憶也逐漸衰退,但馮浩這個人卻是他很難忘記的。

老伯手上最基本的幹部全來自關外,都是他的鄉親子弟!

這些人的能力也許並不強,但忠實卻絕無疑問。

馮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實的一個。

陸漫天干咳了兩聲,道:“難道馮浩現在也已歸律香川指揮?”

老伯嘆了口氣,道:“近來我已將很多事都交給他做,他也的確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着道:“但馮浩到底還是馮浩,他知道韓棠的死訊後,立刻就直接回來報告給我,現在還在外面等着。”

陸漫天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說韓棠的死訊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老伯點點頭,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殺他的人當然也知道。”

陸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沒有和十二飛鵬幫串通,也絕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杯酒,才接着道:“所以我現在就要他去找韓棠。”

陸漫天還沒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試探着道:“到哪裡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剛這個人?”

陸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飛鵬幫中的鐵鵬?聽說他前幾天已離開本壇,但行蹤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滿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個人都能和陸漫天一樣消息靈通。

他替陸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壇動身的,預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棧,因爲那時萬鵬王會派人去跟他聯絡。”

陸漫天道:“這消息是否正確?”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飛鵬幫潛伏,其中有個人已成爲方剛的親信。”

陸漫天露出欽佩之色,老伯永遠不會等到要吃梨的時候才種樹,他早已撒下種子。每粒種子都隨時可能開花結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是否已明白?”

陸漫天說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棧去找韓棠?”

老伯道:“不錯,律香川若沒有和萬鵬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韓棠的死訊,也不可能知道方剛的行蹤,也一定會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着道:“但卻不是去找韓棠,而是去殺韓棠。”

律香川的表情顯得很驚詫,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殺韓棠?”

老伯沉着臉,道:“我剛纔已說得很清楚,你難道沒有聽清楚?”

律香川垂下頭,不敢再開口。老伯的命令從沒有人懷疑過。

過了半晌,老伯的臉色才和緩,道:“我要你去殺韓棠,因爲我知道他近年對我很不滿,認爲我已對他冷落,所以就另謀發展。”這解釋合情而合理,無論誰都會滿意。

律香川動容道:“難道他敢到十二飛鵬幫去謀發展?”

老伯道:“不錯,他已約好要和方鐵鵬商談,他們見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棧,時間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還能帶別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們的內部已有奸細,這次行動絕不能再讓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發問,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動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發出,就必須徹底執行,至於這件事是難是易,他是否能獨力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慮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獨力去將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鋤頭。

陸漫天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瞧着,自從律香川走進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觀察着老伯的表情和動作。

現在他不但對老伯更爲佩服,而且更慶幸老伯沒有對他懷疑,慶幸自己沒做出對不起老伯的事。

無論誰欺騙了老伯,都是在自尋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沒有那麼愚笨,這次能提着方鐵鵬的人頭回來見老伯,才能證明自己忠實。因爲律香川畢竟是他的外甥,無論哪個做舅父的人,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外甥死無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開門,就看到林秀。

隨便什麼時候,他只要一開門,都會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們成親已多年,多年來感情始終如一。

他從沒有懷疑過妻子的忠實,他無論出門多久,她都從不埋怨。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執行任務,夫妻間相聚的時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們的家庭更充滿了溫暖和幸福。

他們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園中,因爲老伯隨時都可能需要他,有時甚至會在三更半夜時將他從他妻子的身邊叫走。

對於這一點,林秀也從不埋怨,她對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樣,雖然老伯以前並不十分贊成他們的婚事,因爲她是江南人,老伯卻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鄉。

林秀站了起來,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聲說道:“想不到你這麼快就回來,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點了,今天我替你準備了一隻雞用早點,一隻剛好兩斤重的雞,而且是用你最喜歡的吃法做的。”

她說完已轉過身去準備,似乎沒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着道:“我母親告訴我,早點若是吃得飽,整天的精神都會好。”

律香川呆呆地看着她的腰,似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她的腰雖已不如以前那麼標緻苗條,但對一個結婚已多年的婦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律香川突然走過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開,我去看看雞湯是不是已涼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雞,我要吃你。”

林秀心裡忽然涌起一陣熱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懷裡,咬着嘴脣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關好門。”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輕輕放在牀上。

在別人眼中看來,律香川是個冷酷而無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麼熱情。

她慶幸他的熱情經過多年都未曾減退。

但今天她卻忽然發覺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笨拙,他們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時候他纔會如此。

林秀張開眼,就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着的,而且果然帶着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熱潮立刻減退,低聲問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門?”

律香川苦笑,她對他實在瞭解得太深。

林秀的熱情雖已消失,心中卻更充滿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門前,他都要盡力使她歡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聲道:“你不必這樣做的,不必勉強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來——”

律香川輕撫着她光滑的肩,慢慢地從她身上翻下,他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卻很明顯。

林秀溫柔地凝視着他。

她已發覺他心裡有所恐懼,這次的任務一定困難而危險。

她雖然同樣感到恐懼,卻沒有問,因爲她知道他自己會說。

只有在她面前,他纔會說出心裡的秘密。

這次她等得比較久,過了很久,律香川才嘆了口氣,道:“你還記不記得杭州大方客棧?”

林秀當然記得。

他們新婚時曾經在大方客棧流連忘返,因爲從大方客棧的後門走出去,用不了走很遠,就可以看到風光如畫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裡去,去殺一個人,他叫韓棠。”

林秀皺皺眉,道:“韓棠?他值得你親自去動手麼?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律香川道:“他並不有名,可怕的人並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他也許是我們見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個。”

林秀已發現他提起這個人名字的時候,目中的恐懼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願去,她也不願讓他去,但是她並不阻攔。

因爲她也知道他非去不可。

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你能不能喝點雞湯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轉身出門,他已不忍再看他妻子那種關心的眼色。

這種眼色最容易令男人喪失勇氣。

等他走出門,她忽然衝出去,只披件上衣就衝過去道:“你能不能在後天趕回來?後天是我的生日。”

律香川沒有回答,卻突又轉身,緊緊擁抱住他的妻子。

他抱得那麼緊,就彷彿這已是最後一次的擁抱。

她的心都已被他抱碎了,但卻還是勉強忍住,不敢在她丈夫面前流淚。

過了很久,律香川才放開手,忽然道:“對了,莫忘記送兩對鴿子去給馮浩,我答應過他的。”

林秀手提着鴿籠,眼淚還未擦乾。

鴿子是她最喜歡的寵物,可是她更愛她的丈夫,她雖然不願將辛苦養成的鴿子送給別人,但她丈夫的話對她來說,比老伯的命令更有效。

馮浩接過鴿子,面上露出衷心感激的微笑,道:“這怎麼敢當,夫人何必急着送來。”

林秀勉強笑道:“他臨走時交代我的,你知道我這人也很急。”

馮浩道:“臨走交代的?莫非公子已出門了麼?”

林秀道:“他剛走。”

馮浩皺起眉,喃喃道:“奇怪!公子爲什麼走得這麼匆忙?”

林秀道:“你有事找他?”

馮浩遲疑着道:“我這次是奉公子之命出去找人的。他本該等到聽過我回音後再走。”

林秀道:“他要你去找誰?”

馮浩又遲疑了很久,道:“一個姓韓的——”

林秀動容道:“姓韓的?是不是韓棠?”

馮浩道:“夫人也知道他?”

林秀搖搖頭,馮浩接着苦笑道:“我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他們的任務本極爲機密,但事情既已過去,再說也就無妨。

何況律香川的妻子也不是外人。但馮浩卻未想到林秀聽了這句話之後,臉色突然慘變,全身都在發抖,就彷彿突然中魔。

馮浩吃驚道:“夫人你怎麼樣了?”

林秀彷彿已聽不見別人說的話,嘴裡喃喃自言自語,道:“韓棠既已死了,老伯爲什麼要叫他去殺韓棠呢?爲什麼?”

她突然轉身奔出,就像是一隻突然中箭的野獸般。

馮浩吃驚地望着她,也已怔住,竟沒有發現老伯已從花叢中走了過來。現在,正是老伯散步的時候。

老伯看到他手裡的鴿籠,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想用油淋鴿子下酒?”

馮浩這纔回過神來,立刻躬身賠笑,道:“這對鴿子吃不得的。”

老伯道:“吃不得?爲什麼?”

馮浩笑道:“這是律香川夫人養的信鴿,我若吃了,律夫人說不定會殺了我。”

老伯的瞳孔似已收縮,面上卻全無表情,微笑道:“我倒還不知道她喜歡養鴿子。”

馮浩道:“那也是最近的事,第一對鴿子還是律公子從江北帶回來的。”

老伯目中露出深思之色,喃喃道:“你看他們夫婦近來的感情怎麼樣?”

別人夫妻感情是好是壞,局外人本來很難了解。

但老伯問的話卻非答覆不可。

馮浩道:“好得很,簡直就像新婚一樣。”

老伯道:“感情好的夫妻,往往是無話不說的,是麼?”

馮浩只能說是。

他沒有妻子。

老伯根本也沒有注意他的答覆,又問道:“你看律香川會不會將自己的行蹤告訴他的老婆?”

這句話已不再是閒談家常,馮浩已覺察出自己的答覆若稍有疏忽,就可能引起極嚴重的後果。

他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想不會……一定不會的,律公子應該知道我們每個人的行動都絕對機密,絕不能對外人泄露。”

老伯點了點頭,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已準備將這場談話結束。

馮浩忽又笑了笑道:“律公子就算說了,也不會說實話的——律夫人還以爲他這次出門是要殺韓棠。”

老伯突然全身冰冷。

他已很久未有這種感覺,因爲他已很久沒有做過錯事。

這一錯卻可能是致命的錯誤。

老伯已可感覺到掌心的冷汗,嗄聲道:“她的人呢?”

馮浩道:“她走得太匆忙,好像已回去了。”

老伯突然撩起衫袖,縱身掠出,低叱道:“跟我來!”

這句話說完,他的人影已不見。

馮浩沒有立刻跟去,他似已震驚。就連他這都是第一次看到老伯顯露武功,他從未想到世上有任何人能從地上一掠四丈。

這看來就像是奇蹟。

世上若真有奇蹟出現,那一定就是老伯造成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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