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舅舅、舅母帶着一家子人扶靈歸鄉後,周寶璐一直有些懨懨的,雖說見了人也是有說有笑,可蕭弘澄瞧的出來,周寶璐心情總歸有些低落。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就是蕭弘澄天縱英明,也想不出什麼特別的法子來開解這個,只回頭拿着名冊檔子翻了翻,連着見了七八個人,這一日早早的就回屋裡來了。
雖說進了八月,炎熱也沒退,偏蕭弘澄朝服穿的規規矩矩,一絲兒不亂,釦子直扣到頜下,周寶璐看着他都覺得熱,忙拿扇子給他扇,嘮嘮叨叨的說:“瞧你熱的,至於穿這麼多層嗎?來喝點兒水——不是冰的,我叫她們拿冰鎮的綠豆湯來,你歇一歇再喝。你還出去嗎?不出去就把衣服換了,我瞧着送來的蜀地那種涼紗怪好的,前兒就打發人給你做了兩身,你試試好不好?另外還有個耀光緞,沒有鮮亮的顏色,都是雲白月白的,我摸着薄些,觸手涼涼的,就給你做了兩件裡衣,我自己也有,穿着倒還罷了,這會子沒外人,你索性先鬆散鬆散——這些是咱們私房裡出的,內務府送來的還是杭綢做的,和往年裡一個樣兒。”
蕭弘澄這才把釦子解了,一邊說:“你還真給她捧場呢。”
“她?”周寶璐歪歪頭,瞧着丫鬟捧了衣服進來,伺候起來動作利落非自己可比,就不添亂了,自己回炕上去盤腿坐着。
因着熱,也沒外人,她就像小姑娘似的,只穿了杏黃軟緞撒腿褲子,同色斜襟交領鑲繁花寬邊上衣,襯着小圓臉兒,倒也還是個小姑娘。
不過因着苦夏和外祖父的去世,周寶璐比剛大婚那陣子瘦了些,眼睛越發的大而精靈。
因着能在這屋裡服侍的都是信得過的丫鬟,周寶璐帶進宮四個大丫頭,四個小丫頭,東宮原本的十二個大宮女,十八個二等宮女,如今能進屋裡伺候的只有十六個大的,分了四班伺候,蕭弘澄與周寶璐說話也就不大避她們,蕭弘澄伸着手讓她們伺候着,一邊說:“蜀錦如今在帝都突然就走紅了,連你這陣子收禮是不是也多了些蜀錦?”
東宮常有人來請安的,誰也不好空手來,總要帶幾樣東西,不能太貴重,也不能太簡薄,最常見的無非就是玩器、衣料、藥材、茶葉、文房四寶以及一些雅緻的日用消耗品,當然,東宮也不是鐵公雞,光收禮不回禮,總得有點兒回禮,或是宮中的點心果品,或是同樣的那些東西,其中分寸,就全靠周寶璐掌握了。
這些還得專人記檔子分類做禮單,總不能王家夫人進宮送的禮,你賞東西的時候把人家上一回送來的東西賞給人了吧,那就鬧笑話了。
周寶璐呶呶嘴兒,朱棠最明白她,就取了這十日來的禮單檔子與她,因着外祖父去世,這些日子來請安說話表示安慰的夫人小姐特別多,周寶璐翻了幾頁,點頭道:“你還真說對了,不過這種小事你怎麼也知道?還是這裡頭有什麼特別的?”
蕭弘澄終於換好了略鬆散的涼紗雲水紋常服,坐到炕上來,接過周寶璐手裡的檔子翻了翻:“蜀地天府之國,物產豐饒,卻因地利之故,比不上江南,只能借長江之便利,實在有限的很,是以蜀中世家比起江南世族,不僅是影響力,就是財力,也是天差地別。”
周寶璐想了一圈兒,還是沒想明白蕭弘澄這是在說什麼,蕭弘澄就喜歡看她呆萌的樣子,伸手戳戳她的腮幫子,笑道:“別忘了,貴妃娘娘可出自四川呢。”
原來是這樣!
周寶璐明白了,蕭弘澄這是未雨綢繆。
蕭弘澄道:“不管要做什麼事,人力財力都得有,貴妃娘娘如今雖還安分,內外朝都沒什麼舉動,可這不是才晉位分嗎?七弟也才三歲半,確實還早,待過些年,鳳印掌久了,多半會覺着,代掌的代字聽起來可不怎麼好聽不是?還有,七弟大了,會怎麼想,又有誰知道呢?凡事預備到前頭去,總沒什麼錯。”
周寶璐聽了笑道:“這是你們爺們外頭的大事,我不過知道個首尾,多留個心眼兒,也幫不上你什麼。或許今後我在穿用上,壓着蜀錦些?”
蕭弘澄又伸手去戳她腮幫子,叫她偏着頭咬了一口,才笑道:“這是小節,一點兒綢緞能賺多少錢?還有個大事與你說呢。”
“哦?”周寶璐疑惑起來,歪頭看她。
蕭弘澄就笑道:“貴妃娘娘如今在前朝最大的助力便是文家,眼見的林閣老快要致仕了,文大人很有可能進閣,閣老之權不可小覷,便是如今,也頗有些勢力了,這會子文大人正致力於開放邊境貿易,這樣的大事,我與他們再三的討論過這件事,這本來是父皇在推動的事情,若是真開放了,自有其利國利民的好處,只是,我們疑心,文大人預備靠這件事,掌握部分財源。”
便是前朝的事,蕭弘澄也不避周寶璐,給她解釋其中關節,周寶璐這才明白,怪道蕭弘澄先前要說貴妃一系的財力問題,原來是這樣。
奪嫡之事,涉及之廣,難以計數,但不論進行何事,財力永遠是基礎,何事不要銀子就能辦呢?蕭弘澄在江南分了一杯羹,倒是不缺銀子,貴妃自然得想自己的法子。
可是這與自己又有什麼相干呢?周寶璐疑惑的說:“這賺銀子的事,你跟我能說着什麼?若是外祖父在,倒是行家,可如今……”
“外祖父?”蕭弘澄倒不妨她說這個,周寶璐便想起來,那一日聽了陳家的事之後,原本要打算跟蕭弘澄說的,偏又臨時有事,竟就忘了,便道:“唉,你不知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們家正經有個財神爺呢!”
蕭弘澄就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來。
周寶璐得意的道:“我外祖父做了快三十年的武安侯,家裡頭產業一年比一年多,以前,莊子鋪子連同其他股息紅利之類一年的進益不過四五萬銀子,一家子二三十個主子,幾百下人,日子過的緊巴巴的,連俸祿孝敬等都花的水乾石落,可你猜去年,單我舅舅的外書房,收了多少銀子?”
蕭弘澄笑道:“你好的不挑,挑去年,就不怕我疑惑?”
周寶璐大眼睛眨一眨,疑惑了一下,立刻又想到了:“啊,對!去年安哥兒去江南了,不過安哥兒又不缺銀子使,至於拿你的銀子麼?”
蕭弘澄笑道:“哪個當官的貪銀子是因爲揭不開鍋了麼?你也傻了。不過我也確實沒疑他,不過和你開個玩笑,我真要是疑他,還敢在你跟前說麼?”
周寶璐扁嘴,她也知道,蕭弘澄敢在她跟前這樣說話,正是信她的緣故,只是,蕭弘澄這話叫她想到,今後若舅舅真的有別的舉動,那兩人之間如何面對?
蕭弘澄看她扁嘴就知道周寶璐在想什麼,周寶璐雖然心寬豁達,卻是個極聰明的人,但每一個聰明人都偶爾會鑽牛角尖,會想的太多太遠,會犯比笨蛋還不如的錯誤。
因爲笨蛋根本就想不到這個層面上去。
蕭弘澄就伸手摸了摸周寶璐的頭:“你放心,如果我真的有事疑你舅舅和安哥兒,我會問你的。”
意思就是:會給你解釋和挽救的機會。
昏君!
周寶璐想,可是小圓臉卻是笑逐顏開的。
舅舅和安哥兒對她的意義不一樣,比父母都不同,她記得在武安侯世子的外書房的那番話,只有舅舅,爲她考慮了那麼長遠,替她做下了那番打算。
父親對她的今後毫不關心,只是欣喜於他今後的榮華富貴,母親雖愛她,可只會叫她爲難。
幸好她很早很早就明白,她靠的住的,除了祖母,也就是舅舅了。
而現在,或許還有蕭弘澄。
蕭弘澄看的喜歡,伸手擰她的圓臉兒:“我知道你心裡說我是昏君呢,不過爲了你,我略作退讓,也並無委屈之處。”
愛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捧到她的跟前,江山社稷也一樣。
這個傢伙猜她的心思真是一猜一個準,討厭!周寶璐在他手上輕輕咬了一下:“別動手動腳的,說正事呢!”
蕭弘澄就笑着捧場:“是是是,說正事,那你說現在武安侯府的家底如何了?”
周寶璐說:“這個纔不告訴你呢,不過我舅舅,隨時十萬兩銀子拿得出來的!”
蕭弘澄就摸摸下巴,周寶璐又說:“還有我小姨母!”
“你小姨母是誰?”蕭弘澄隨口問。
“等等,給你看好東西。”周寶璐爬下炕去,親自開了櫃子拿了一個上了一把精巧小鎖的黑漆嵌八百孔雀紋盒,摸出鑰匙打開來,裡頭全是銀票。
全是一千兩一張的,厚厚一疊。
這樣數額的銀子,雖然蕭弘澄不至於流口水,可也眉開眼笑:“咱們哪裡來這樣多現銀子?”
周寶璐趾高氣揚:“這是我的!哼,哪裡來的咱們,這是我嫁妝裡頭的,小姨母給的五萬壓箱銀子,先前她說要擡銀子來給我做臉面,我想着,嫁給你,沒什麼要緊,就是我沒銀子,你也要的,也用不着拿銀子欺負你,就叫小姨母索性給我銀票好了,也方便收拾,使起來便宜,以前我還納悶兒呢,小姨母身份也不甚高,小姨父也不顯山漏水的,怎麼就這樣有銀子,以爲是小姨母逗我開心呢,誰知道竟然是真的!”
見了銀子,就是咱們的,虧他還是皇太子呢!
一個外甥女出嫁,就能拿五萬銀子壓箱,幾乎就是一箇中等官員的家底子了,蕭弘澄立即有了很好的預感,當機立斷:“很好,很好,你得空了,打發人請小姨母進宮來說說話兒。”
瞧這順杆爬的,叫她娘還叫夫人呢,這知道小姨母能賺錢了,他就叫起小姨母了,連個你字都不加!
周寶璐笑嘻嘻的:“嗯,好。”
蕭弘澄才接着笑道:“所以我跟你商議呢,我預備把安哥兒派出去。”
周寶璐這才搞清楚蕭弘澄到底要跟她商議什麼,點頭說:“你預備打發安哥兒去辦邊境貿易的事兒?”
蕭弘澄道:“當然不止他一個去,這樣的大事,不能沒有我的人,這是父皇這兩年最大的事,當然不能叫他老人家辦不成不是?我做兒子的,自然要給父皇分憂,且還要防備着文大人的人在裡頭做些事來,讓文大人在這事上分了好處去!這事兒辦好了,不僅在我跟前,就是在父皇他老人家跟前,也是大功呢!”
“真的?”周寶璐歡喜的很,眉眼笑的彎彎的,是蕭弘澄最喜歡看見的模樣,連自己的心情也能好,心裡倒是想:原來古人烽火戲諸侯博美人一笑真是有道理的。
哎不對,這想法太昏君,也不能拿周寶璐來比那蠢貨呀!
蕭弘澄連忙把這個想法丟開來。
和蕭弘澄預料的一樣,周寶璐見兄弟出息,果然挺歡喜的,問道:“聽你的口氣,安哥兒如今差使辦的比別的人都好?他去了江南,我都好久沒見到他了。”
蕭弘澄手指點點桌子:“很好。”
蕭弘澄一心要逗她高興,便道:“舊年裡頭,你給我寫信,把安哥兒送到江南來,我瞧着他年紀小,想着叫他見見世面也好,帶在身邊叫他多看看,沒承想,着實是個人才呢,真是你舅舅親生的!”
周寶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與陳頤安感情深厚,聽蕭弘澄誇他,自然是喜歡的,不過最後那句話,也實在好笑。
周寶璐誇自己都能大言不慚,何況是誇安哥兒,便說:“那是自然的,我們家安哥兒自然比別人家的兄弟聰明的多,你瞧我就知道了,安哥兒又比我強多了!”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瞧着你也怪好的。”蕭弘澄忙吹捧了她一句,他望向周寶璐的眼睛含着笑意:“我瞧着,你們陳家一家子都是人尖子呢,你舅舅就不用說了,安哥兒還沒到十五歲呢,就十分有樣子了,他到江南的時候,我瞧着你的臉面,想着,就帶他多看看也罷了,誰知道他真立的起來,周旋那些人,誰不是在官場商場打滾一二十年的,開始都沒把這麼個半大孩子當回事,到後來,又怎麼樣呢?其實,他不算是有你外祖父那本事,要說賺銀子細務上他並不太通的,要緊的是會用人,他不通不要緊,只要通的人不敢瞞他騙他,也就足夠成事了。也就你跟前我跟你交個底,你先不要告訴你舅舅和安哥兒,今年過完了,我就把他安排進戶部去,邊境貿易的事,他就名正言順的能站進去了,而且江南那邊但凡與戶部通的地方,我都全交給他。”
蕭弘澄看着周寶璐,說:“那我可就把家底都交給他了呀。”
周寶璐笑着伸手去拍拍他的頭:“不怕不怕,安哥兒最靠得住的,從小兒就是!”
蕭弘澄莞爾,他就是喜歡周寶璐這種性子,在他跟前有什麼說什麼,提拔她孃家人,她也不會假惺惺的推辭,她只會說:嗯,我兄弟最厲害了,肯定行!
這種十分自己人的感覺,讓從小在深宮裡長大的蕭弘澄,感覺尤其的親近。
周寶璐提到安哥兒,眼睛都發亮,話嘮本性發作,嘮嘮叨叨把他們小時候的事兒都拿出來說,說的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興奮十足,蕭弘澄按捺不住的撲過去,一爪子摁住周寶璐。
周寶璐道:“做什麼呢,大白天的!”
蕭弘澄嘿嘿一笑,就低頭下嘴,啃了兩口。
沒過兩日,周寶璐惦記着蕭弘澄的話,果然請小姨母進宮來說話,因感情不同,周寶璐特地往裕德門那裡去接陳熙晴。
這一回的陳熙晴不再是一身耀眼紅衣,她爲父親服喪,本該是一身素白,只是因是進宮忌諱,穿了一身淺藍色的衣裙。
陳熙晴瘦了一圈,下巴越發尖了。
兩人也沒坐轎子,攜手往東宮慢慢的走,剛走過洪德門,見那邊一羣人簇擁着明黃的步輦也正巧過來,周寶璐知道是皇帝經過,忙上前請安。
皇帝笑着點頭與她說話,目光卻落到一丈外跪着的陳熙晴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