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欽載如今的身份,敢在他的莊子裡策馬奔騰的人不多了,敢踩踏農田的人……沒見過。
在這個以農耕爲主的社會裡,踩踏農田是很犯忌諱的,天子不能忍,莊戶更不能忍。
數十騎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從鄉間小道徑自衝進農田裡,已近成熟的麥田瞬間被數十匹馬踩得一片稀爛。
仔細打量他們,這些騎士皆着獵裝,揹負箭囊,還有幾條獵狗跟在馬後狂吠,顯然是一羣遊獵的紈絝子弟。
李欽載眼中頓時冒出了怒火,他很想知道誰這麼無法無天。
“阿四!”李欽載揚聲道。
劉阿四出現。
指着遠處的農田,李欽載冷聲道:“召集部曲,圍上去,先揍了再說。”
劉阿四早就忍不住了,但凡有點良知的人,無論當權者還是底層,對踩踏農田的行爲都不能忍。
正要吹響竹哨召集部曲時,李欽載突然愣了一下,道:“慢着,再看看……”
再看看?看啥?
劉阿四順着李欽載的眼神望去。
卻見農田中有一道身影站在那裡,恰好攔住了數十匹肆無忌憚的馬。
那道身影不陌生,國子監的學子之一,李欽載依稀記得他的名字,鄭不鳴。
一個聽起來似乎充滿了莫名的故事感,卻讓人以爲他是個啞巴的獨特名字。
鄭不鳴站在農田中,面無懼色地朝狂奔過來的數十騎伸開了雙臂。
“來人住馬!”鄭不鳴掙紅了臉大吼。
數十騎仍在狂奔,到鄭不鳴面前數丈仍未減速。
鄭不鳴害怕極了,眼看着馬兒離他越來越近,他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可他仍一步不退地站在原地,雙臂張開,堅定地擋在馬兒面前。
勇者並非無所懼,使其捨生者,唯成仁取義。
眼看快要撞到鄭不鳴,數十騎在離他兩尺之外才使勁勒馬,馬兒嘶鳴,人立而起,終究還是停下了。
這數十騎雖然狂妄,但也不敢輕易鬧出人命。
“混蛋!何人膽敢攔馬,不要命了嗎?”爲首一人叱喝道。
鄭不鳴渾身大汗淋漓,有一種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的虛弱感,盯着爲首那名騎士冷冷道:“縱馬踩踏農田,不怕王法治罪麼?”
騎士大笑:“踩幾株莊稼,屁大個事,你是此地莊戶?哈哈,賠你些錢便是,莫掃了我等興致。”
鄭不鳴冷聲道:“不是錢的事!”
騎士的笑臉也冷了下來:“就是錢的事,來人,給他錢。”
一串銅錢砸在鄭不鳴身上,然後掉落在地。
鄭不鳴動也不動,指着農田外的鄉間小道,道:“你們趕緊退出農田,已快到收成的時候,莊戶們損失不起。”
騎士沉下臉道:“小子,不要得寸進尺,錢已經賠給你了。”
鄭不鳴加重了語氣道:“不是錢的事!”
破空急嘯,啪的一聲脆響,鄭不鳴臉上多了一道鞭痕,紅通通觸目驚心。
鄭不鳴忍不住慘叫出聲,騎士揚鞭指着他怒道:“狗賊不知好歹,非逼我動手是嗎?今日我便踩踏農田,你待如何!”
說完騎士狠狠一夾馬腹,數十匹馬兒嘶鳴着衝過鄭不鳴的身前,在快成熟的麥田裡踏出一片狼藉,呼嘯而去。
鄭不鳴捂着臉呻吟半晌,然後起身,望了一眼數十騎離開的方向,一聲不吭地朝學堂方向行去。
河灘邊,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劉阿四急了:“五少郎,還不把他們拿下嗎?”
李欽載冷着臉沒吱聲,卻盯着鄭不鳴離開的背影,突然道:“他是不是去學堂了?”
“是……吧?”
“再等等,我突然有點好奇……”
“好奇什麼?”
“好奇別的學生是何反應,若是無動於衷……”李欽載眼中閃過一抹決然:“那麼這個學堂已沒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我寧願自己的學問從此失傳於世。”
劉阿四不解地撓頭。
崔婕明白了李欽載的意思,朝劉阿四輕聲道:“阿四,聽夫君的,再等等。”
李欽載又道:“派幾個人跟蹤那羣踩踏農田的雜碎,莫跟丟了,事後我親自算賬。”
…………
鄭不鳴踉蹌跑進學堂,迎面正遇到李素節。
見他臉上醒目的鞭痕,李素節嚇了一跳:“你被先生責罰了?不對,先生從來不抽臉的呀。”
鄭不鳴神情一滯,但想到與這些紈絝子弟僵冷的關係,還是沒說什麼,匆匆點頭示意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然後繼續朝住宿的屋子走去。
李素節見他毫無迴應,不由撇了撇嘴,嘟嚷道:“多大的仇怨,連句話都不說,國子監的人果真小氣得很。”
鄭不鳴踉蹌奔進屋子,國子監的學子們正坐在牀榻上,不得不說,能進國子監讀書的學子,學習態度確實非常端正且刻苦。
一名學子不經意擡頭瞥了一眼鄭不鳴,神情一怔,接着失聲道:“不鳴,你臉上怎麼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紛紛上前詢問。不少人立馬猜測是被先生責罰了,畢竟大家都知道李欽載教訓弟子喜歡用鞭子抽。
鄭不鳴搖頭,聲音嘶啞道:“與先生無關,剛纔有數十人騎馬踩踏農田,我上前制止,被他們用馬鞭抽了,這羣人衣着華貴,應是長安城的權貴子弟……”
一名學子大怒道:“權貴子弟便可踩踏農田了麼?無法無天了!當今天子都不敢這麼幹,還敢欺辱監生,不管是哪家的權貴,今日必須要他給個說法!”
衆人義憤填膺附和道:“對,必須找到他們,給個說法!”
“威武不能屈,我輩讀書人當有不屈之氣節!”
學子們彷彿一桶被點燃的火藥,瞬間炸了,羣情激憤之中,紛紛拉着鄭不鳴走出了學堂。
學堂外的院子裡,與學子們井水不犯河水的紈絝小混賬們呆怔地看着他們高呼叫罵走出來,不由愣住,滿頭霧水地盯着他們。
“這羣書呆子吃錯藥了?他們要幹啥?”
李素節瞥了一眼,疑惑地道:“那個叫鄭不鳴的,臉上有鞭痕,我剛纔以爲是先生責罰的,看他們的樣子,難道……”
李顯驚悚道:“難道他們要找先生報仇?膽肥了啊他們。”
李素節瞪了他一眼,道:“借他們一百個膽子!我的意思是說,抽鄭不鳴的應該不是先生,而是另有其人……”
話音剛落,紈絝們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飛快互視一眼,但都沒吱聲兒。
面無表情地看着憤怒的學子們走出去,背影都消失不見了,紈絝們仍然沒動彈。
院子裡如死一般寂靜。
良久,李顯哼了一聲,道:“那羣書呆子本就看我們不順眼,他們捱揍了,我們正應拍手稱快纔是。”
紈絝們紛紛附和:“沒錯,該揍,咱們被先生責罰時,他們還不是幸災樂禍的。”
契苾貞咧嘴冷笑:“本就與咱們不是一路人,這些酸儒書生捱揍,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年紀最小的上官琨兒也附和道:“沒錯沒錯,他們還趁我落單時堵我,非常卑鄙,早該遭報應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數落着書呆子們的不是,半晌之後,突然沉默下來。
彼此對視一眼,衆人轉身往回走,然而腳步卻越走越慢。
走了十幾步後,李素節突然停下腳步,嘆道:“同堂求學,說不上交情,終歸不能袖手旁觀,否則若先生知道了,豈不令他寒心?”
衆人一齊停下了腳步,神情猶豫掙扎。
契苾貞咬牙, 恨恨跺腳:“我等出身權貴,總不能熱臉貼那些酸儒的冷屁股吧?賤不賤吶!”
李顯沉默半晌,冷冷道:“與書呆子們無關,我們只是不想讓先生寒心而已。”
衆人的身軀裡彷彿被注入一股靈泉,瞬間活了過來,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
“沒錯,不能讓先生寒心呀。”
“書呆子們就算被欺負,也只能被咱們欺負,外人憑啥!”
“走,幫個場子,爾母婢也,看看何方雜碎膽敢欺辱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