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監牢迎來了一位特殊的犯人。
準確的說,他應該不算犯人,至少從未有哪位犯人被寺丞親自送進監牢內,而且寺丞殷勤又小心的模樣,像請來了一尊活祖宗。
站在一間乾淨整潔的監牢門外,沉世一臉陪笑,左手背後,右手伸展,像極了一棵黃山迎客鬆。
“請李縣伯屈尊入住。”沉世躬着腰道。
李欽載沒急着進去,隔着牢房的鐵柵欄仔細觀察環境。
這是他第一次進牢房,環境有點陌生,而且……
李欽載忽然捂住了鼻子,皺眉道:“啥味道?太臭了!”
沉世不假思索道:“下官這就吩咐獄卒,在您牢房外點檀香驅味兒。”
李欽載仍不滿意,指了指牢房內道:“裡面只有一張牀?別的傢俱呢?我要矮桌,蒲團,地面還要鋪上紅木清漆地板……”
沉世眼皮一跳,爲難地道:“矮桌和蒲團沒問題,但紅木清漆地板……”
李欽載瞥了他一眼,道:“算了,等你們完工,我估摸都該出獄了。”
“多謝李縣伯體諒。”
誰知李欽載還沒完,又指着牢房道:“屋子太小了,吃喝拉撒都在這裡,搞得像個犯人似的,如何讓我感到賓至如歸?”
沉世:“…………”
這話不好回答,理論上,你特麼就是個犯人啊,不然是啥?
李欽載完全沒有身爲犯人的自覺,他真把自己當成了祖宗。
既然李治事先有了交代要善待他,那就不必跟大理寺客氣,對別人太客氣換來的是自己的不舒坦。
“把牢房這堵牆拆了,兩間打通,日子再艱難,我也必須擁有一室一廳,不過分吧?屋子太小我咳嗽。”
沉世迅速掃了一眼牢房,果斷地道:“要不……李縣伯還是回府吧,下官派倆獄卒守在您府門外,就當您在蹲監了,如何?”
李欽載兩眼一亮:“居然還能如此操作?”
袍袖一甩,李欽載轉身就往外走:“再見!”
沉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李縣伯且慢,下官剛剛是玩笑話,當不得真的,您若走了,該換下官蹲監了。”
李欽載冷眼瞥着他:“當官的嘴咋就這麼賤呢?敢跟我開玩笑,我就當真了……”
“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放我回家,二是拆牆。”
沉世咬了咬牙:“拆牆!”
“這就對了,我這樣的活祖宗請回來,沒讓你原地蓋個祠堂把我供起來,已經算是心慈手軟了。”
…………
太極宮。
一個名叫何寬的宦官被羽林禁衛從萬春殿拖拽出來,拉到虔化門外,四根水火棍齊上,不到一刻便被活活杖斃在宮門前。
何寬被拉出去時,武后就坐在萬春殿內,眼睜睜看着何寬被羽林禁衛拖走,一刻以後,宦官面色蒼白來報,何寬已被杖斃,是天子親自下的旨。
武后臉色鐵青,攏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不知是憤怒還是害怕。
她知道何寬爲何會被杖斃,也知道李治杖斃何寬的用意。
李治這是對她的嚴厲警告。
她的手伸得太寬了,公主再不被重視,那也是李治的親生女兒,厭勝桉還未了結,僅憑郭行真和範雲仙的供詞便輕率賜死天家骨肉,這是李治不能容忍的。
武后咬着牙,此刻她終於意識到,她的夫君是有底線的。
不同於當年縊殺王皇后和蕭淑妃,或是除掉權臣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這些人被殺時,李治都是默許,甚至有的還是他在背後推波助瀾佈局一切。
當年那些人,有他們必死的理由。爲了皇權集中,爲了鞏固統治,他們必須死。
可是並不代表李治是個無情無義的帝王,至少他的兒女,不會輕易被處死。
武后想斬草除根,這一次委實有點急躁了,她以爲除掉兩位公主一如當年除掉王皇后和蕭淑妃一樣容易,可她錯誤地判斷了李治的容忍度。
皇后雖掌管後宮,但天家骨肉的生死,卻不是她能隨意決定的。
杖斃何寬便是李治的態度,殺的是狗,警告的是狗主人。
沒有當面斥責她一句話,是因爲李治還留有情面,不希望夫妻公然撕破臉。
武后更不希望撕破臉。
她的所有權力,全來源於李治。
若夫妻之間的裂痕深了,失去了夫君的寵愛,她將一無所有。
一名宦官匆匆入殿,稟奏武后,就在剛剛,天子下旨罷李義府中書侍郎之職,並減食邑一百戶。
武后渾身一顫,這又是一記嚴厲的警告!
後宮掌握在她手裡,但天下,掌握在李治手裡。
一股深深的恐懼襲上武后的心頭,獨坐在萬春殿內,武后只覺得手腳冰涼。
良久,武后咬了咬牙,起身走向殿外。
她要向李治賠罪道歉,如今來說,厭勝桉的主謀是誰已不重要,對仇人的兒女斬草除根也不重要。
若再執迷不悟,她很快將會步王皇后的後塵,一個失去了天子寵愛的皇后,還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多久?
…………
入夜,太極宮昭慶殿。
昭慶殿位於偏僻的後宮西面,與掖庭僅有一牆之隔。
王伏勝做完了今日的雜活,揉着肩膀從掖庭宮走出來,驗過腰牌後,緩緩朝昭慶殿走去。
昔日風光不再,自李忠赴任梁州後,王伏勝每天都幹着繁重的雜活,洗刷恭桶,漿洗衣裳,打掃庭院。
日子過得辛苦,而且人生完全看不到曙光。
不會有翻轉,不會有奇蹟,如今的王伏勝唯一指望的就是,待過些年,他的年齡漸老,便向內侍省上書請乞骸骨,出宮歸鄉。
幸好王伏勝沒有任何心理壓力,這些日子喧囂塵上的厭勝桉,據說主謀抓了一個又一個,宮中被牽連進來的足有上千人,而他王伏勝卻安然無恙。
慶幸的是,他嫁禍得很妙,將證據也埋藏得夠隱秘。
這個秘密,他可以帶進棺材。
能攪動得太極宮雞飛狗跳,甚至還驚動了朝野,而真正的主謀,卻是一個不起眼的洗恭桶的落魄宦官,至今逍遙法外。
王伏勝覺得自己復仇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獨自走到昭慶殿外,王伏勝從地上拾起了一隻掃帚。
這是他今日最後的工作,將昭慶殿打掃一遍,今日便結束了。
剛掃了幾下,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輕悄卻雜亂的腳步聲,而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卻隱隱以他爲中心,不疾不徐地縮小,靠近。
王伏勝一怔,接着若無其事地放下掃帚,假意地捶了捶腰,裝作不經意地朝掖庭宮牆方向走去。
走了兩步,王伏勝立馬拔腿跑了起來,然而,終究跑不掉。
一隊羽林禁衛站在宮牆下,目光冰冷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