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李世民看重,擔任太子侍讀,又能進弘文館任學士的人,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終歸是有幾分才華的。
講學授業什麼的,對李敬玄來說不過是基本操作,苦讀經義多年,若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實在是愧對這些年的寒窗艱苦。
傍晚時分,李素節來到別院,嬉皮笑臉蹭了李欽載家的一頓飯,飯菜上桌還沒動箸,李素節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先生,那位新來的博士有點手段啊……”李素節嘆道。
李欽載挾起一隻雞腿放進蕎兒的碗裡,沒搭理李素節的話,反而問道:“你吃雞腿嗎?”
李素節下意識搖頭,結果李欽載飛快將另一隻雞腿也挾進蕎兒的碗裡,撫着他的腦袋柔聲道:“多吃雞腿,將來長得比爹的個頭還高,不求你打遍天下無敵手,把學堂裡的師兄弟們收拾一遍問題不大。”
蕎兒歡快地啃着雞腿,嗯嗯點頭。
李素節張了張嘴:“…………”
李欽載的眼睛又盯住了桌上的一盤紅燒魚最嫩又無刺的一塊腹肉,剛張嘴準備發問,李素節這回學聰明瞭,反應迅速道:“先生,弟子吃魚肉的。”
李欽載眼疾手快伸箸,先下手爲強將那塊最嫩的魚肉挾起,放進蕎兒的碗裡。
李素節的快子在半空中凝固不動,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畫面。
李欽載澹澹瞥了他一眼:“誰是親生的,誰是野生散養的,自己心裡沒點兒數麼?”
李素節擱下快子,闇然嘆息,明明是懷着歡快的心情來先生家蹭飯,爲何此刻的心情如此卑微失落?
突然沒了食慾,李素節索性不吃了,道:“先生,您要重視呀,新來的李博士籠絡人心有點手段,聽他講學經義確實有幾分本事,師兄弟們都被吸引住了,弟子覺得這位李博士有所圖……”
李欽載挾了一箸雞胸肉塞進嘴裡,含湖不清地道:“他圖啥?圖我給他升職加薪?”
見李欽載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李素節急了:“先生莫忘了他是皇后派來了,說不定爲了架空你,他籠絡了學子們的心,以後學堂可就由他說了算,那時先生何以自處?”
李欽載嗤笑:“真把你們當香餑餑兒了?他若真能架空我,我真要謝天謝地了,當我樂意教你們這些蠢材咋?”
“原本我就不願教書,是你父皇非要我把學問傳下去,眨眼就給我變出幾十個蠢貨學生,我不敢違旨,只好勉強教教你們,李敬玄若能把這塊燙手山芋接過去,我求之不得呢。”
見李素節一臉無語,李欽載又補充道:“我說的幾十個蠢貨學生裡,也包括你,四皇子殿下。”
“你看,我從不揹着說別人壞話,有什麼壞話我都是當面說,如此寶貴的品質,你要向我學習。”
李素節急道:“先生難道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李敬玄來者不善,長久下去,學堂若由他做主了,弟子等人情何以堪。”
李欽載嘆道:“如果我沒有道德,別人就無法用道德綁架我,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對權力毫無野心,別人也無法用權力來威脅我。”
李素節頓時失望地嘆氣,他知道已無法勸說先生爲自己爭取什麼了。
當一條鹹魚拿出擺爛的姿勢死活不願翻身,旁人只能遵從他的意願,把他掛在屋檐下,讓他安享歲月靜好。
一頓沒滋沒味的飯吃完,李素節告辭離去。
李欽載則帶着蕎兒出門,飯後散步消食。
夕陽西下,父子倆的身影被金黃色的殘陽拖曳得老長。
走到村西頭時,蕎兒突然擡手指向不遠處,道:“爹,那不是李博士嗎?”
李欽載擡眼望去,見李敬玄一襲青色圓領長衫,頭戴玄紗璞巾,正坐在田埂邊,他的旁邊赫然坐着許自然。
兩人有說有笑,不時擡頭望向金色的殘陽,暢聊心聲的同時,似乎也不忘抒發一下夕陽無限好之類的人生感慨。
李欽載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繼續領着蕎兒往前走。父子倆緩緩地走在鄉間的田埂邊,蕎兒牽着他的手,不安分地蹦蹦跳跳,不時伸出小短腿,將路面上的蛤蟆踢進田裡,畫面很溫馨。
鄉間的路上遺落了幾顆麥粒,多半是前些日秋收莊戶們落在地上的,李欽載俯身將這幾顆麥粒拾了起來,握在手裡。
蕎兒也有樣學樣,笨拙地俯身拾地上的麥粒,拾起來後放到李欽載的手裡。
良久,蕎兒踮起小腳看了看不遠處的李敬玄,突然問道:“爹,那個李博士是壞人嗎?”
李欽載組織了一下措辭,道:“世上任何人都不能用‘好人’或‘壞人’去評價他,世人都是灰色的,每個人都有善良仁慈的一面,也有不可告人的陰暗一面。”
蕎兒不解地道:“可我沒做過不可告人的事呀,我不是灰色的。”
李欽載笑了:“你還小,等你長大了,難免會做一些陰暗的事,我們每個人都無法例外,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聖人。”
蕎兒似懂非懂地點頭。
扭頭再看了看不遠處的李敬玄,蕎兒眨了眨眼,從懷裡熟練地掏出一把彈弓,撿起一顆小石子,拉弓,瞄準……
驚愕的李欽載還來不及阻止,小石子便嗖的一聲激射出去,目標直指不遠處的李敬玄。
只聽哎呀一聲慘叫,李敬玄當即便倒了下去,捂住腦袋滿地打滾哀嚎起來。
李敬玄旁邊的許自然嚇壞了,寧靜祥和的小村莊里居然埋伏了刺客,許自然魂飛魄散,第一反應不是查看李敬玄的傷勢,而是就地臥倒,雙手緊緊護住頭四處尋找掩體。
李欽載眼皮直跳,毫不猶豫地拉着蕎兒往路邊的草叢裡一竄,父子倆迅速蹲了下來,心驚膽戰地暗中觀察情況。
看到圍觀李敬玄的莊戶越來越多,李欽載才悄然鬆了口氣,然後惡狠狠地瞪着蕎兒。
“無緣無故爲何傷人?”李欽載怒道。
蕎兒茫然道:“爹剛纔說,每個人都是灰色的,都會做一些陰暗的事,蕎兒沒做過,怎能被世人所容?所以蕎兒也要做一件壞事,眼前恰好有一件,就不必客氣了。”
李欽載瞠目結舌:“…………”
李敬玄的慘叫聲仍然聲聲入耳,現在不是教訓孩子的時候,李欽載沉着臉道:“彎腰繞路前進,咱們先離開再說。”
父子倆貓着腰,掩人耳目的姿勢悄悄離開了桉發現場,快繞到渭河邊才停下,最後若無其事地走回了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