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說過要修煉閉關一直到我回到四萬年後的話,但是花謠卻死活不讓,說是她一個人在這花島上生活了近千年,雖然每月月初都會有應季的花仙前來她這裡問安應卯,但自上一任花神起,花仙就各司其職,除非凡間四時花季出了問題,百位花仙才會齊聚一堂之外,平時也就每月初一熱鬧一點,其它時候都是她一個待在花島上,過得好不悽慘孤獨,現在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我,我又要獨自去閉關修煉,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原本已經尋好了一處適合修煉的清靜之所,聽了她這話,我就默了一默,偏頭眺望了一下她這百花盛開鳥語花香的花島,又回頭看了一眼富麗堂皇的花神冰殿,剛想說點什麼,她就又立刻道:“別說什麼觀我這花島的模樣、我一定過得好不滋潤之類的話,是,在你來之前,我雖然過得無聊,但也不算孤單,畢竟我隨時都可以出去,天地四海任我遨遊。但現在不一樣了,我這島上非但來了一個來自四萬年後不能亂跑的你,還附帶了一個極厲害的法陣,把我這花島的地勢都弄亂了,現在是人也出不去,信也送不掉,只能待在這裡。你說,這是不是你的錯,該不該好好地給我賠罪?”
我被她這話給說得噎了一噎,正有點心虛,轉念間又想到這也不是我自願來的,我還想回到四萬年後呢,便理直氣壯地道:“怎麼就是我的錯了?明明就是蘇晉的錯!”
“好了好了,不管是誰的錯,但因爲你,我現在被困花島不能出去,這總錯不了吧?走吧,陪你花姐姐在這島上好好逛逛,好好瞧一瞧這裡精緻的景色,四萬年後我這花島已經沉了,可看不見這天下難得的景色了,今兒個姐姐就帶你去開開眼,走走走。”
不由我分說,花謠就上前挽住了我的胳膊,一副姐妹好的模樣硬是把我生拉硬拽地拽離了我好不容易尋到的清靜之所,拉着我在花島中緩緩走着,一邊走,一邊還興致勃勃地給我介紹着這花島上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初時聽她介紹花名還好,等到了那些草啊樹啊什麼的,我就被她念得有些頭大了,天知道她一個花神是怎麼清楚這些樹草的種類的。
花謠拉着我硬是在花島上轉悠了大半圈,到後來我實在是被她念得累了,正想着該用什麼藉口打消她接下來準備請我去譚音洞的念頭時,她卻忽然頓住了步伐。
我還以爲她轉累了,剛鬆了一口氣,卻聽她輕咦了一聲,吸了吸鼻子,道:“丫頭,你有沒有聞到一股很濃厚的血腥味?”
血腥味?
我一愣,趕忙聞了聞,卻是什麼也聞不到,只聞到了原先的那股花香,便搖搖頭:“沒啊,我沒有聞到。”
花謠就皺了皺眉。
我剛想問她怎麼會聞到血腥味,就見她就猛地肅了一張臉,大步往前方走去。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嚴肅神色弄得一愣,又立刻回過神來,心中忽然想到了一個猜測,便小跑着追了上去:“花謠,你別——”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花謠揮了揮手,那些垂下的藤蔓和花海就自動分開了一條一人寬的小道,露出了裡面遮掩着的一坨東西,或者說,是一個人。
蘇晉。
不,應當說……是天宮太子懷逐。
天宮太子懷逐,因違犯天規而被天帝懲戒,在被剝神身、削神骨之後,以凡人之軀,悲慘地死在了花神島上。
不得不說,蘇晉說的話有時也是可以信一兩句的,比如說他的死狀,就和他在面對司命時說得一般無二,身體腐爛,靈鷲啄食其肉,泥土吸收其血,死得當真是悲愴慘烈至極,即便是在洛玄的記憶中看了不少人被戰鬼吞食的噁心景象,咋見到他時,我也被他的死相嚇了一跳。
不知道天帝用了什麼刑罰懲罰了他,還是剝神身削神骨就是這麼一項殘忍的行文,他整個人幾乎都被血染透了,黑色的血浸了他一身,並且還在不斷向外汩汩流着,他周身方圓幾尺的泥地都被染紅了。
這麼多的血,怪不得花謠說聞到了一股很濃厚的血腥味,可……爲什麼我卻聞不到?
花謠在看到蘇晉的一瞬間就變了臉色,當我以爲她也和我一般認出了蘇晉時,她卻大着舌頭道:“這這這……我花島何時變成一個什麼人都能登上的地方了?這個凡人這麼厲害?不不不,就算被凡人登上了,我也不會這麼喪心病狂地讓他去死啊,是誰在害我?!我就說嘛,花神一職哪有那麼清閒好當,要不然當年的先花神怎麼聽聞我要接任就喜極而泣,怪不得啊!”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不是凡人。”
“不是?”花謠一愣,復又驚道,“那這是哪路妖怪?居然這麼厲害,修煉得這麼像凡人,我在他身上一點都聞不出屬於妖怪的臭味!”
“……他是蘇晉,也就是那個……天宮太子懷逐。”
“太……你說什麼?”
“我說,”我看向她,正色道,“他是天宮太子懷逐,因違犯天規而被天帝下令懲處,剝其神身、削其神骨的天宮太子,懷逐。”
花謠沉默了。
她原先面上的那些驚訝之色都不見了,只餘下我看不懂的無盡沉默,默默地盯着蘇晉看了半晌,才道:“素聞太子懷逐溫文爾雅,雅緻端儒,且在天宮頗具人心,怎麼……他死的時候,居然……”她輕聲道,“這樣狼狽?”
“活該。”看到蘇晉居然也有這麼悲慘的時候,我就覺得一陣心頭大快,話中就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得意之色,“他心狠手辣,冷血涼薄,就這麼死了還便宜他了,而且天帝都那麼懲罰他了,他卻還沒死成,真是……禍害遺千年。”
“沒死成?”花謠一愣,又仔細看了蘇晉一眼,挑眉道,“可……我看他這樣子算是死透了啊,身上一點生氣都沒了,還是這麼一副凡人的模樣……”她默默唸了幾句,忽然猛地一擡頭看向我,震驚道,“難道竟是我當年救了他?”
我隨口道:“不然呢?這花島可只有你一個——”忽然間,一個念頭閃電般地滑過我的心頭,讓我猛地一震。
這花島上只有一個花謠,其餘花仙都只是月初纔會來一趟。
我身上的法陣把這裡的地勢都改變了,人出不去,魚也出不去。
那麼……豈不是隻有我跟花謠兩個人知道蘇晉來過花島,並且還差點死掉?
如果……這一回,花謠沒有再救蘇晉,那……
“花姐姐,”想到此,我連忙轉身,急急地對花謠道,“蘇晉他作惡多端,篡改天道,害死了無數人,他死有餘辜,你不要救他,就這麼看着他死了吧!”
花謠正在細細看那蘇晉,猛一聽我此言,驚訝地擡頭看向我:“你說什麼?”
不知是否因爲此事幹系甚大的緣故,我此刻靈臺異常清醒,怕是當年聽師傅講課都沒有這麼情形過,我盯着她,情真意切地道:“花姐姐,你看過我的記憶,那你一定知道他害死過多少人,改過多少迴天道,若他今日就這麼死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可以活下來,天道也不會被大改,我也不會被他擄走,被他設計,可以立刻回去。花姐姐,天帝雖然處置了太子懷逐,但若不是司命親口告訴我,我是不會知道這件事的,三清也從沒有太子懷逐違犯天規的說法,只說他失蹤萬年,天宮卻也沒派人出去找,想必也是存了讓他自生自滅的心思。花姐姐,你當日救他,或許只是因爲不知道他過去的行徑,只當他是個無辜的凡人。但現在不同了,你已經從我這裡知道了蘇晉後來做下的種種事情,他心狠手辣冷血涼薄,視人命如草芥,視天道如無物,更有甚者,你……你或許也是因爲他才死的。這樣的人,我們何必去救?”
“你是……要我見死不救?”
我冷笑了一聲:“當日蘇晉見死不救的可不止一人,不說別的,就說戰鬼一事,他害死了多少凡間無辜百姓,那些被戰鬼吞食的人們都沒了魂魄,連轉生都沒了機會,他們不可憐嗎?花姐姐,你就當是爲了那些無辜而死的凡人吧,別救他了,讓他這麼死掉不好嗎?再說了,今日我來到這裡,也是因爲他設了轉生陣的緣故,若他今日因爲我的到來而死掉,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自己害了自己,和姐姐你全沒關係。”
“……”花謠定定地看了倒在血泊之中的蘇晉半晌,最終搖了搖頭,“不行,讓我就這麼看着一個人在我眼前死去,我做不到。”
我一時愣住了,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他不是一個普通人,”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他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那也是後來的事了,現在的他還沒有做。”花謠走上前,我試圖攔住她,可不知道是她施了法還是我自身的緣故,我的手當空穿過了她的身體,像是一個真正的魂魄那樣透明、無法與生者觸碰。
這個變故讓我愣了一愣,也就是這個愣神的一瞬間,花謠已經踏入了血泊之中,開始蹲下/身施法檢查蘇晉的傷勢。
她一邊施法,一邊道:“或許是我之前猜錯了,送你來的不是蘇晉,是天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天道送你來這裡,定不是爲了讓你現在殺了他的,它若是想要太子懷逐死,隨時都可以給他降下天譴,何必要把你送回來這麼麻煩?”
我又好氣又好笑,正想好好地跟她說一說理,她卻又念道:“太子懷逐,天帝長子,生來負有萬千功德,天帝福澤三清,太子懷逐則爲其臂膀。丫頭,不知你可曾聽過當年的黜神風波?當年,神女彤仗着其爲天規三分化身便禍害九洲,就連天帝也一時不查,被她所害,是太子懷逐……是他以一人之力對抗神女彤,不顧其身上天規所施威壓,硬拼着將神女彤打入六十六重深淵,拔出其天規化身,還了三清一個清靜。我知道他在成爲蘇晉後做了許多錯事,可他也不是完全無功的,就說當年神女彤一事,錦華神尊閉關不出,天帝傷重,你那沉新神君更是尚未出生,沒有他,三清或許就此亂了。”
我張張口,剛要話說,她就又道:“而且他現在不是還沒有成爲蘇晉嗎?他還沒有篡改過天道,沒有害過人,我現在對他也有了警惕戒備之心,就算我救了他,也不一定會放任他出去害人。他傷得很重,沒有幾百年調養不過來,這幾百年的時間難道還不夠我教化感動他?再退一步,就算他本性不改,傷好了之後依舊要出去害人,當那個蘇晉,難道我就對此毫無辦法了?我能救他,自然也能殺了他,現在我們先放過他,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不好嗎?”
“不好。”我冷笑,“花謠,我看錯你了,我以爲你是個明白人,沒想到你也這麼糊塗。他要改過自新,那四萬年間他早就改了,何必等到了我那時還沒改?你既然不願意見死不救,那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好了,我很樂意!”
說罷,我疾步上前,對着蘇晉一掌揮出,準備將他立斃於掌下,花謠卻手一擡,以結界截住了我。
她對着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還小,不明白這世上的很多事都有轉圜之地,有時,一件事做得太絕,反倒是給自己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