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安慶城破,楊載福率領所部內湖水師由南門碼頭上岸,彭玉麟率領水師數百條戰船奔向菱湖,收拾戰場,菱湖上漂浮的太平軍、湘勇的屍體,幾乎佔了半個湖面。
吉字營儘管攻克了安慶,曾國荃內心深處沒有原先想的那麼高興,他沒有多想,照例給湘軍放了三天假:這三天裡吉字營可以隨意搶錢搶糧搶女人,這是他的規矩,城中的殺戮也一概不過問,他對安慶老百姓的死活,沒有興趣,率部進駐了原來的英王府。
到了安慶城破的第五天早上,長江上風平浪靜,曾國藩才帶着一班文武幕僚乘船東下。下水船行得快,從東流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安慶南門碼頭。
曾國荃、曾國葆、楊載福、鮑超、多隆阿,還有韋俊、程學啓等將領,早已在碼頭上等候了。
“大哥,你終於來了,兄弟們都盼着呢。”曾國荃迎上去說。
大捷之後重逢,曾國藩滿面紅光,微笑着看着衆人,突然他發現歡迎的人羣中缺了一個人,那就是彭玉麟。
“他帶人到池州府去了,聽說四眼狗跑到那邊去了,估計過幾天就回安慶。”曾國荃答。
寒暄之後,曾國藩準備從南門進城。安慶城的九門,數南門最爲高大、寬闊、這一年多來南門一帶仗打得少,破壞不大。曾國藩選定從南門進城。曾國荃早命人在南門外紮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裝飾着松枝、綢花,並懸掛着四個大長串的紅燈籠。
勝利之師入城,必要的儀式是必要的。擔任南門外指揮的是吉字前營分統李臣典,從小在湘鄉荷葉塘外婆家長大。人生得孔武有力,打起仗來,衝鋒陷陣,很是勇敢,從曾國藩的身邊來到吉字營後,極受曾國荃的器重。爲把這次入城儀式辦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他站在城樓上,遠遠地看見前面一列約有三四十頂轎組成的隊伍,逶迤向南門這邊走來,立即下令作好準備。曾國藩的綠呢大轎離城門還有百把丈遠的時候,南門外排列的十座火炮,相繼對天發射。一聲聲悶雷般巨炮,驚得鳥飛獸走,附近的人紛紛躲進屋裡。入城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威嚴肅殺。火炮聲停下來的時候,轎隊已來到城門口。李臣典率領百餘名吉字前營的營官哨官,穿着整齊的武官服,筆挺肅立在城門的兩邊。
曾國藩忙吩咐停,他從轎中走出,雙手撫摸着李臣典的肩膀說:“李分統,你們爲朝廷收復名城,厥功甚偉。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報了,想不久御賞即可到來。本督先恭喜諸位。”
“多謝總督大人,我等誓死追隨大人。”李臣典向曾國藩下跪行禮道。
曾國荃將兩江總督衙門安排在榮升街的英王府。自咸豐三年安慶被太平軍佔領後,八年
來,歷任安徽巡撫都無力將安慶收回。咸豐六年,檢點陳玉成奉命爲安慶主將,將原巡撫衙門改建爲檢點衙門。以後,陳玉成的官位不斷升遷,檢點衙門也就跟着改爲成天豫衙門、英王府。太平天國講究修繕官衙,英王府於是成了安慶城內第一富麗堂皇的建築。安慶將破時,曾國荃忖度英王府裡一定藏有不少奇珍異寶,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獨不準進英王府。城破的當天下午,曾國荃便帶着人匆匆來到英王府,因爲太平軍實行的是聖庫制度,英王府裡面有不少珍寶。他指揮勇丁把這些東西全部裝進一間屋子,然後貼上封條,派幾個勇丁日夜把守。從南門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掃乾淨,每隔十步八步便站着一個執刀持槍的湘勇,氣氛森嚴而威風。但是,街上卻看不到一個普通的老百姓。
曾國藩的轎隊在英王府前停下。“英王府”三字橫匾早已砸爛,換了兩江總督衙門黑底金字豎牌。長毛擅長宣傳,原來英王府裡到處塗畫着有關天父天兄的宗教畫和讚美天王、英王及歌頌太平軍軍事勝利的各種壁畫。曾國荃命人將它們全部用白石灰粉刷一白,上面寫了一些字,比如“清正廉明”,都是曾國荃親自寫的。
曾國藩看了,誇曾國荃說:“老九,你的書法不錯,不比我的字差,看來你帶兵打仗也沒生疏。”
“大哥,過獎了。”曾國荃笑着說。
曾國荃帶着曾國藩進了臥室,指着屋裡擺的東西說:“這是過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
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國藩環視臥室內四周,見臥房佈置得頗爲豪華奢侈,皺緊眉頭說:“屋子裡的東西一件不留,統統搬走。把我的那幾口竹箱擡過來,再尋一張舊牀,幾條舊桌椅板凳就行了。”
曾國荃哈哈大笑,說:“大哥既不要,就擡到我的房子裡去吧,讓我樂得享受幾天。”
曾國荃笑着一揮手,立時過來十幾個親兵,一窩蜂似地把屋子裡的用具擡了個精光。
曾國荃在英王府裡擺下豐盛的酒席,酒桌上,曾國荃對曾國藩說:“大哥,有件要緊事跟你商量。”
“什麼要緊事?”曾國藩問。
“大哥,過幾天,待城內略微安定後,吉字營讓六哥代管一下,我回荷葉塘休息一段時間。”曾國荃笑着說。
“論你前段的勞累,是應當回去休息。”曾國藩望着九弟黑瘦的臉,說:“不過,四眼狗未滅,你要乘攻克安慶的軍威,將四眼狗的人頭拿下。”
“大哥,仗是打不完的。大哥的教導,我都記在心底,惟在軍辦事,若不趨功利一路,有時多窒礙難行。”曾國荃壓低聲音說:“實不相瞞,我此番回荷葉塘,名爲休養,其實是要把從安慶搶來的財物運回去。”
“你這次聚斂了多少財寶?”曾國藩知道曾國荃每次打完勝仗都要運財寶回家。
“全部封存在後院一間屋子,少說也值二十萬兩銀子。”曾國荃給曾國藩夾了一塊鮑魚,面露喜色,說,“我已想好了。用舊木板釘五十口大箱子,外面再放些舊書,用船運回鄉,別人問起,就說運書回家。”
“啊?爲何這麼多?”曾國藩面有慍色。
“四眼狗的府上錢多。另外,你來之前,我讓弟兄們搶掠了三天。”曾國荃並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便將實情告知了曾國藩。
“沅甫,你不能這樣做。”曾國藩滿臉正色地說,“你如何能將這筆鉅款私自運回家去?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就不怕別人指責你私吞賊贓?別的將領對你早就有點不滿了。說我任人唯親,大功勞都讓給你。”
曾國藩說的是實話,曾國荃半路出家,以一個鄉間秀才之身投筆從戎,卻建功極速,很快取得了與鮑超、彭玉麟等湘軍名將平起平坐的地位。這離不開曾國藩在擴軍和供餉方面的“破格關照”,在戰略戰術的具體安排上,曾國藩也往往偏向自己的兄弟,將拿下安慶任務交給曾國荃,多隆阿等人也有意見。
“哈哈,大哥,你不說話,誰敢亂咬舌頭?”曾國荃沒把別人的看法當一回事,說:“軍興以來,不論是八旗兵,還是綠營,哪個帶兵的將帥不私吞賊贓?哪個將領幾乎個個肥得流油?就拿我們湘勇內部來說,又有幾個將領不將金銀運回湖南老家的?我們老家的黃金堂太小了,比好多人的府邸都寒磣,是該修一修了。”
曾國荃是身經百戰的湘軍虎將,與太平軍打過不少硬仗和惡仗,刀口舔血可不止一回兩回,拎着腦袋出生入死也不止一天兩天,所以他的性格一直不遮掩,也不忸,爽爽快快。曾國荃貪財也不像其兄曾國藩那樣謹小慎微,生怕非分橫財會燙手,他只信得過“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十二字箴言。而且,原則上能撈多少就撈多少,決不手軟,甚至撈過了界,仗着他是曾國藩的弟弟,也無所顧忌。曾國藩聽曾國荃說了實話,也沒有特別生氣,他知道吉字營就是靠破城之後搶金如土來打仗的,但就這麼運財物回老家,他仍然覺得不妥當,便勸曾國荃說:“老九,你這次立了這樣大的功勞,我想皇上必定會有厚賞,估計會封臬司,也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人以口實呢?”
“大哥,說實話,我不需要你那樣的虛名。”當過幾年統帥的老九,已不像過去那樣唯大哥之命是從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不過他跟曾國藩說話,口氣和神態還是十分恭敬,“當官不當官我也無所謂,只要吉字營能打仗,朝廷就不能不升我的官!我們曾家兄弟要是名聲都像你那麼好,不貪財不好色,朝廷一定會覺得我們另有所圖。”
曾國荃的話雖欠含蓄,但說的是實情,曾國藩一想也是,半天沒有說話。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個無半點瑕疵給人指責的聖賢,但家產不能不置,你又不想子侄們做官,他們的飯碗不能不考慮,至少要買一些糧田。這種事大哥你就莫插手,讓我來做。我來承擔別人的罵名。再說,安慶城裡的東西都讓吉字營弟兄們搶了,僞英王府的東西歸我們也不過分。”
曾國藩聽曾國荃這麼一說,倒是心寬了,如釋重負,臉色緩和。於是曾國荃拿出一疊宣紙,說:“大哥,這是吉字營的保舉名單,各營將士都在催發,你趕快過過目吧,這次立功的人不少!”
曾國藩接過來,一張張地翻看,保舉單上的名字,曾國藩大部分不認識,也弄不清各人
的功勞如何,曾國荃保舉人也比較隨便,每次都是長長的一串。
曾國藩也明知其中必有許多不實之處,也無可奈何,他沒法一一覈實。曾國藩沉吟片刻,提起筆來,寫了兩個字:“照繕。”
當天晚上,曾國藩便上書朝廷,爲安慶大戰的有功人員請賞,他上奏說胡林翼的功勞最大,然後爲楊載福、彭玉麟、曾國荃等人請功,一直忙到深夜纔回牀上休息。第二天他破天荒睡着了沒有早起,一直到下午才起牀吃飯,沒想到彭玉麟這時就來到了安慶。
曾國藩換了一身總督官服,彭玉麟見到曾國藩,臉色很不好看。
“怎麼啦?雪琴,你臉色怎麼那麼不好?”曾國藩關切地問。
彭玉麟正色道:“我來請滌帥誅殺一個人!”
“殺誰?”曾國藩問道。
“你的九弟,吉字營統帥。大帥這兩天沒看到安慶街道上一個百姓都沒有嗎?”
“啊?是這樣。怎麼回事?”曾國藩大吃一驚,彭玉麟、曾國荃,一個是湘軍水師最重要的將領,一個是湘軍陸師最重要的將領,在攻下安慶過程中,兩人都扮演了重要角色,相互配合默契。以剛直著稱的彭玉麟爲什麼要誅殺老九呢。
原來,彭玉麟與曾國荃交惡的開始,就是在曾國荃攻陷安慶以後。曾國荃率領湘軍攻克安慶後,即展開大規模的屠殺,不僅是太平軍,而且遇到的男女老幼百姓,也一律殺死,屍體全部丟棄到長江中。彭玉麟收拾戰場,見到很多百姓的屍體,得知是曾國荃下令屠城三天,非常憤慨,便請求曾國藩大義滅親,誅殺曾國荃。
曾國藩瞭解到事情原委後,嘆了一口氣,對彭玉麟說:“我也帶了十幾年的兵,吉字營有哪些弊端,還不知道嗎?這次安慶大戰曠日持久,前後兩年時間,他們也是痛恨安慶百姓支持長毛罷了。吉字營很多兄弟的家人和朋友都戰死。我剛向朝廷爲他們請功,這次就算了,不追究了。”
彭玉麟一看曾國藩就明顯偏袒吉字營,知道事情如果再擴大的話,可能導致他與曾國藩決裂,於是他不再對此事發表意見。
就在這時,外面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曾國藩深感突兀,讓彭玉麟陪他出去看看,剛出房門,康福捧着一個木匣正從大門口走來:“大人,朝廷來了緊急公文。”
曾國藩接過木匣進了屋,打開木匣,是一份兵部加密公文:“咸豐皇帝已於七月十六日駕晏熱河行宮,皇長子載淳即位爲新主。大行皇帝臨終前託孤於八位顧命大臣,他們是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六額駙景壽、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奉上諭,各省將軍、督、撫、都統概遵成例,不要來熱河叩謁梓宮。”
這突發的大事,讓曾國藩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想起曾紀澤還帶着湘軍洋槍隊在北京勤王,發生這麼大的事,曾紀澤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