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夏天,天津。
夜已經深了,直隸總督府門前,一輛馬車“吱呀”一聲停了下來。
這座府邸是典型的中式風格大四合院,四周植了兩行松柏,林廕庇日,雙眼凸出的石獅雄壯威武,立在一丈多高的門旁,門上有一對大大的虎頭黃銅叩門。
此時,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還沒有睡,他在等一位神秘來客——曾紀澤的特使。
將近十年了,曾紀澤都沒聯繫他。李鴻章差一點忘了他已經在清廷潛伏了數千個日夜,這些日子,他如履薄冰,他揹負着漢奸的罵名,每天都關注着吳國的變化:哪裡修鐵路了,哪裡開了個煤礦,哪裡又開了家生絲廠。李鴻章期盼着那一天能早點到來,但是曾紀澤卻始終沒派人聯繫他。
當年,曾紀澤藉口李鴻章支持左宗棠北上剿捻,將他“趕出”淮軍。於是,李鴻章拋妻棄子,投靠了清廷。
曾紀澤也不知道曾國藩當年爲何選擇讓李鴻章北上潛伏,曾紀澤是不同意的,他對曾國藩說:“父親,李鴻章這個人,很有才幹,是個洋務的人才,要是他真心投靠清廷,辦起洋務,那將是我們將來的後患。”
曾國藩說:“不用擔心,正是因爲李鴻章夠聰明,他就會看大勢。桔生淮南爲桔,生淮北則爲枳。”
曾紀澤有點擔心李鴻章的安危,曾國藩說了一句很模糊的話:“我自有安排,而且,吉人自有天相!”
剛開始,李鴻章也不受清廷信任,尤其是翁同龢,和他有兄徙父死之大仇——翁家上溯三代也是農民,但從翁同龢的爹翁心存開始,翁家就開始當帝師,所謂“兩朝宰相,再世帝師,三子公卿,四世翰院”。翁同龢的長兄翁同書,在安徽巡撫任上,奉命剿殺捻軍,卻被境內叛將苗沛霖挾持,貪生怕死,曾國藩要彈劾翁同書,李鴻章當時在曾國藩的幕裡,於是洋洋灑灑一篇雄文,讓翁同書被判“死刑”,後來翁心存去皇帝那裡求情,翁同書才改判爲流放新疆。翁心存一氣之下,也翹辮子了,所以翁同龢對他處處防備。
無奈,李鴻章是個一米八幾的長腿帥哥,才華橫溢,懂軍事,知外交,還是翰林出身,更重要的是,他堅定支持慈禧太后,深得慈禧太后的賞識,她很樂意裙下有李鴻章這麼一位能臣。
當時的慈禧,很需要能臣支持。當年,她剝奪了恭親王議政王的頭銜。作爲回擊,恭親王殺了慈禧的心腹太監安德海!很多人以爲慈禧從垂簾聽政時就可以爲所欲爲,其實並不是這樣,到1869年,久在宮闈的安德海想出宮遊玩並藉機斂財,遂藉口預備同治帝大婚典禮,再三請求慈禧太后派他到江南置辦龍袍、預備宮中婚禮所用之物,獲得慈禧太后許可。有了太后的支持,安德海置清朝不許太監擅出宮禁的祖制於不顧,帶領着一班隨從,前呼後擁地出京了。
有鑑於明朝太監專權禍國的歷史教訓,清廷對內廷太監的管理一直異常嚴格,堅決防止太監干預朝政。開國之初,順治帝就於順治十年頒佈上諭,對太監管理做出了規定:“一、非經差遣,不許擅出皇城;二、職司之外,不許干涉一事;三、不許招引外人;四、不許交接外官;五、不許使弟侄親戚暗相交接;六、不許假弟侄名色置買田產,從而把持官府,擾害民人。兩年後,順治帝又命工部將嚴禁太監干政的上諭鑄成鐵牌立於宮內交泰殿門前,以示警戒。”
順治這道上諭,後來成爲清朝皇室的祖宗家法,但凡有太監觸犯,多會被處以極刑。同時《欽定宮中現行則例》還規定:太監級不過四品,非奉差遣,不許擅自出皇城,違者殺無赦。安德海當時只是六品藍翎太監,仗着慈禧太后的寵愛,在未知會任何官方衙門的情況下,便違反祖制、擅出宮禁。
安德海雖號稱欽差,卻並未攜帶任何公文,一路又過於威風張揚,在泰安縣被知縣何毓福抓獲,與其隨從陳玉祥等三人隨即被先行押往濟南,由山東巡撫丁寶楨親自審訊。
不久,丁寶楨接到由軍機處寄發的密諭,內稱:“該太監擅離遠出,並有種種不法情事,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宮禁而儆效尤。著丁寶楨迅速派委幹員於所屬地方將六品藍翎安姓太監嚴密查拿,令隨從人等指證確實,毋庸審訊即行就地正法!”
軍機處寄發的密諭,就是掌管軍機處的恭親王發的,丁寶楨親自查驗確實後,遵旨將安德海就地正法於濟南。慈禧向恭親王求情時,安德海已經人頭落地。
榮祿也得罪了醇親王,被革去內務府大臣之職,當時恭親王已經聯合了慈安太后,加上李秀成的捻軍在北方還未平掉,慈禧動不了恭親王,只得另外尋求大臣支持,李鴻章是很恰當的人選,他懂軍事,知外交,還是翰林出身,更重要的是,他堅定支持慈禧太后。在1870年,李鴻章和左宗棠後來還聯手剿滅了李秀成的捻軍,李秀成被李鴻章部所擒,綁縛北京在菜市口被問斬。慈禧對李鴻章從此更加刮目相看,恩寵有加。
如今的李鴻章,儘管他的名聲在南方頂風臭十里,是漢奸,是賣國賊,做了慈禧太后的裙下之臣,已經從那個落魄潦倒、滿腹牢騷、憂鬱不得志的中年失意男成爲清廷的一號漢臣,時任直隸總督和北洋通商大臣,在紫禁城內都有騎馬的特權。
李鴻章並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和曾紀澤有過約定。
那一晚,一位神秘少年下了馬車,拿起銅環叩響三下後,李府一位精瘦的老管家“吱呀”一聲開了大門,那少年拿出拜帖,自報家門,穿黑馬褂的老管家點點頭,道:“曾公子,裡面請,我家老爺在客廳等着了。”
來人正是曾紀澤的兒子曾廣孝,時年已經十五歲,生得中等個頭,儀表堂堂,跟曾紀澤生得頗有幾分相似。
曾廣孝一聽李鴻章在等着自己,跟着管家進到李府的客廳。客廳中間擺了一個大木炕,上面鋪了一層虎皮褥子,中間擺了一矮腳茶几,炕兩邊可坐兩人,炕下襬了兩排太師椅。依傳統的禮節,下級見上級,後輩見前輩,應該坐在炕前的太師椅上。只有平輩或上級才能“升炕”,坐在主人旁邊。不過一般主人都會客氣請來賓上座,客人要推遲。
見曾廣孝到來,身穿繡有仙鶴一品官服的李鴻章下炕笑臉相迎,並沒大官的架子,李鴻章和曾紀澤年紀差不多,又是平輩,所以以長輩對晚輩的關切語氣說:“早聞吳王府有位少年才俊,是賢侄你吧?來,升炕。”
曾廣孝從小在南洋長大,不熟悉中原封建社會那種尊卑等級的“升炕”規矩,沒有多想,便坐了下來。他打量着李鴻章,此公個頭中上,目測有一米八左右,留着灰白鬍須,滿面紅光,雙眼像老狐狸一樣放光,深不可測。
過了一會,一位十四五歲的青衣婢女端上一個茶盤,上面放了兩隻官窯粉彩蓋盅,裡面泡了兩盞香氣騰騰的六安瓜片茶。
李鴻章端茶正要叫請,曾廣孝在馬車上就已渴了,進到客廳之後又很緊張,口乾舌燥,便取茶在手,一手端茶一手打開蓋子,吹開熱氣,咕嘟咕嘟得喝起茶來,發出異常的響聲。
李鴻章皺了一下眉頭,沒有說話,放下茶盅。等曾廣孝喝完茶,才問了一句:“賢侄今年多大了?”
“回中堂大人,十五。”
李鴻章“哦”了一聲,曾廣孝想起曾紀澤囑咐的“有話直說”,便開門見山,對李鴻章說:“昔日甘羅十二即爲丞相,我也想學他,早日從政,爲國效力。”
“賢侄和誰一起來的?”
“王闓運。”
“哦,是他。”李鴻章當然知道,王闓運是深諳帝王之術的人,曾紀澤將他安排在曾廣孝身邊,乃是寄予他厚望。
“賢侄可考取過什麼功名?”
“我自小學習拳法劍術,留心時事,好讀兵書,不願齷齪久困筆硯間,博取什麼科舉功名,跟容闕大人的妹妹學了英、德、法、日等國的洋文,在軍事方面略懂一些。”曾廣孝道。
李鴻章一聽曾廣孝懂洋文,還略懂軍事,有了興趣,道:“賢侄小小年紀,對軍事有造詣,實屬難得,不妨說來聽聽。”
曾廣孝娓娓道來:“以清廷爲例吧,現在清廷東面日本對臺灣琉球虎視眈眈,南邊法國人起兵越南,西邊英國對西藏圖謀不軌,北邊沙俄對新疆覬覦已久,國家處處受人欺凌,主要原因是沒有一支強大的水師。要是在地面作戰,大清和列強抗衡,還有一二分勝算。如是海戰,大清根本沒有可戰之艦。當年英法聯軍就是從海上攻打天津衛,直取北京城,圓明園之恥當讓朝廷驚醒,可惜,清廷還是頑固不化。”
曾廣孝的意見和李鴻章的想法不謀而合,幾個月前,他就分六項策略籌議海防,上奏朝廷,但遭到了李鴻藻爲首的“清流派”阻撓,連左宗棠也極力反對,說清廷一向重在佈防陸疆,海防要耗費巨資,而且吳國已經建設了強大的海防,大清國沒有必要再浪費錢。現在的朝廷權力鬥爭更加複雜,不只洋務派和以同治皇帝的老師李鴻藻爲首的清流派水火難容,東宮和西宮兩位太后的意見也越來越不一致。還有恭親王、醇親王各有自己的勢力,關係都很微妙。建水師要買軍艦和火炮,沒錢寸步難行,朝廷正花巨資修復1860年被英法聯軍的強盜們燒燬的圓明園,國庫空虛。
曾廣孝還大談修鐵路、開煤礦等強國富民之策,李鴻章一直沒有插話。臨走前,讓老管家取來筆墨紙硯,題了一個字送給曾廣孝,讓他拿回家再看。
曾廣孝突然想起軍隊變法還沒說,便道:“中堂大人現在已練兵多年,清軍雖然也操練洋槍,但現在大清的軍制操法和軍械都落後於西洋各國和淮軍,不要說御泰西之敵,就連日本也難制衡。”
李鴻章捋了捋花白的鬍鬚,拍了拍曾廣孝的肩膀,道:“賢侄才學和見識俱佳,是可造之材。我年輕時,也自以爲寫寫文章,振臂一呼,就可以提升民心士氣,改變這個世界。但現在我入仕三十年,明白一個道理:這世界哪都有規矩,懂規矩的人方能成事。要改變規矩,先要適應它;變法,更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你要記住,一個國家和一個人是一樣的,得了重病,輔以善藥,效雖緩而有功,投以猛劑,病未除而增劇。”
“父親託我帶句話給中堂。”曾廣孝道。
“什麼話?”李鴻章問。
“時機已經成熟。”曾廣孝說。
回到家裡,曾廣孝得意洋洋跟王闓運談起李鴻章如何禮遇自己,又是“升炕”,又拿家鄉的六安貢茶招待自己,還稱自己是“可造之材”。
王闓運詳細詢問了兩人會面的經過,當聽到曾廣孝竟然“升炕”,和李鴻章平起平坐,王闓運一拍大腿,搖搖頭,對曾廣孝說:“李鴻章是曾文正公帶出來的,最講究禮儀風範,善於從細節觀察人的修身之道。他常說,識人不能憑他自己說什麼,而他做什麼!”
“啊??那麼說我失禮了?”曾廣孝沒想到李鴻章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你呀,還是光有才華,缺乏歷練。曾王平日常跟我們說,清廷現在的勢力人稱有四派,帝師、王佐、鬼使、神差,帝師派以李鴻藻爲首,一幫清流大臣附和,守舊;王佐指軍機處,李鴻藻、恭親王等都是軍機大臣;鬼使是指總理衙門,以恭親王爲首,主外交,辦洋務,興實業;神差指神機營,以醇親王爲首。東宮和西宮、同治皇帝的關係都很微妙。你紙上談兵,大談洋務和變法之道,他不插話也很正常。李鴻章可有給你什麼東西?”
“臨走,李鴻章倒是給我題了一幅字。”曾廣孝展開那幅字,是一個“蜇”字。
“大龍方蜇!這個‘蜇’字含意深遠呀,你要牢牢記住這個字!當你的能力還駕馭不了你的目標時,那你就應該蟄伏,沉下心去歷練。”王闓運說,“不過好在此時吳國強,大清弱,我們已經不需要像過去那樣韜光養晦了。滿清就是賤骨頭,你越強大,滿人就越尊重你。”
“你說得對,滿人只聽得懂槍炮的聲音。”曾廣孝說。
王闓運嚴肅地說,“這次都怪爲叔一時大意,平時也沒刻意要求你的禮數。好在吳王讓你多歷練,你年紀還小,今後一定要加強修身養性,否則會耽誤吳王的大事!”
曾廣孝點點頭說:“王叔叔放心,我不會耽誤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