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澤帶李鴻章去江西建昌找曾國藩,沒想到曾國藩並沒有立即抽出時間來見李鴻章,還推說軍務繁忙,曾紀澤只好把李鴻章安置在城裡的旅館。
李鴻章有些沮喪,問曾紀澤:“紀澤老弟,恩師他老人家不想見我?”
曾紀澤想了想,說:“家父可能這段時間確實抽不出空來。你不要多想。對了,你文章不是寫得好麼?給他寫幾封信,敘敘師生舊情,曉之以理,談一談你對平長毛的想法和策略。”
李鴻章說:“也只好如此了。”
這幾年,李鴻章在安徽打仗,勝少敗多,曾國藩也知道些。他聽到過有人以“翰林變綠林”的刻薄話來挖苦李鴻章。曾國藩知道李鴻章心氣高傲,性格疏懶,爲人不夠實在,細節上不大檢點,這些方面,與曾國藩脾性不合,他有意要挫挫李鴻章的鋒芒。
曾紀澤先回了湘軍大營,再次見到曾國藩,曾國藩的精神,已經和復出前大不一樣,在大帳中雖然也是端坐着,但不時捻着鬍鬚,和部下談笑風生,談論一切軍國大事,也是舉重若輕,言語裡沒有一絲抱怨現實,分析戰事考慮都是實事求是,真個是脫胎換骨。
曾國藩見到曾紀澤,也感覺兒子變化了很多,除了個頭長高,他的氣質也發生了變化,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了穩重的青年。畢竟現在曾紀澤已經二十歲了。
談及西洋的見聞,曾紀澤也是娓娓道來,從火車、輪船,談到火槍火炮。曾國藩更加喜歡曾紀澤,這次歸來,父子多日不見,相談甚好,曾國藩便讓曾紀澤常伴左右,寸步不離。
過了十來天,湘軍大將鮑超來見曾國藩,他的“霆字營”五千人趁陳玉成部返回天京附近、李秀成部再度經營蘇南的有利時機,在皖南連打幾次勝仗,站穩了腳跟。
鮑超身材長大,足比常人高出一個頭,膀闊腰圓,面孔雖黧黑消瘦,但兩眼卻大而有神,滿臉絡腮鬍子又黑又密,一看就是個粗人,他大字不識,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打起仗來卻勇猛無比。曾國藩復出後,連用人的風格都變了,不再苛求道德,也不再只用讀書人爲將領,像鮑超這樣五大三粗的文盲漢子也重用,只要能打勝仗。
鮑超跟着曾國藩,也是死心塌地,一片忠心,因爲曾國藩對他有大恩。
鮑超,字春霆,所以他的部下稱“霆字營”,他道光八年生在四川奉節的一個赤貧家庭,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個。鮑超五歲喪父,跟生母相依爲命,生活清貧。鮑超十歲那年,母親領着他來到奉節縣城,住紅巖洞。母親給人當保姆,鮑超在一家豆腐坊做雜工,冬天則在鹽場裡面揀煤炭花(過爐煤),也就是沒燒透的煤塊,可見日子何其苦。爲了生計,母親爲他找了一位繼父。此人名叫鮑昌元,是鮑超的堂叔,在夔州協標當一個小騎兵。有了這層關係,鮑超勉強算得上軍人的後代。
繼父的身份直接影響了鮑超對未來的憧憬:當兵養活一家人!他羨慕死了繼父軍營中的那些小軍官,每月有幾升米的俸祿。這點米對於處在人生初級階段的鮑超意味着全部的幸福。有了這點米,他就能夠不餓肚子,還得以奉養高堂。
爲了實現吃飽穿暖的人生理想,他還曾混跡峨嵋山清虛觀,爲觀裡道人打柴擔水,混一口齋飯吃。同時,鮑超開始操練當兵必需的武藝。他選擇了用槍作爲兵器,朝夕苦練。爲了增強定力,他在持槍瞄準時把磚石懸吊在前肘上,起初懸吊一二斤,逐漸加重到十幾斤,百發百中。不久,他就投了清軍。
太平天國洪楊起事,朝廷要調兵到廣西前線。鮑超看定是立功的機會來了,主動請纓,來到廣西,跟着四川老鄉向榮,選爲親兵。眼看鮑超要發跡了。誰知時運不佳,永安城一戰,鮑超身負重傷,向榮給他幾兩銀子,留他在廣西一個老百姓家養傷。不久,向榮帶兵尾追太平軍離開廣西到湖南去了。
鮑超住的這家姓韋。韋家的姑娘菊英,盡心盡意幫鮑超養傷。菊英喜歡鮑超一表堂堂,鮑超愛菊英秀氣水靈,心眼又好。兩人便你歡我愛,偷偷地攪在一起。菊英父母也覺得鮑超有股男子漢氣概,便同意女兒的選擇,爲小兩口舉辦了婚禮。幾個月後,鮑超傷好了,他和菊英商量,要到湖南去找向提督。菊英捨不得跟他分開,便和他一同來到湖南。
到長沙後,鮑超方知向提督早已到江寧去了。盤纏眼看就要用光,酒後的鮑超,無奈答應把老婆賣了當房錢。酒醒之後,他又不樂意了,鬧出事來,被人扭送官府。恰好曾國藩路過,弄清事情的原委,見他是個武將之才,也沒嫌棄鮑超做出賣老婆的蠢事來,就留在了身邊,還大膽任用。
自此,鮑超對曾國藩感激涕零。1856年,向榮戰死,鮑超對曾國藩更加忠心不二。
這次,鮑超在安徽搞到一件特殊的戰利品,是一部宋代的《歐陽文忠公文集》,他知道曾國藩是文人,沒啥別的嗜好,就是喜愛古書,便跋山涉水給曾國藩送來。
曾國藩翻着這部已發黃發黑的文集,問鮑超:“這是南宋慶元年間刻的,歐陽子文集的最早刻本,你怎麼得來的?”鮑超得意地說,“聽說那個歐陽修在安徽做過官,我在皖南攻下長毛的幾座城,抓了一些讀書人,要他們交出家藏,否則砍頭。有一家姓歐陽的人,交出了他們家族供奉的傳家寶。”
“你,你怎麼能這樣做?”曾國藩聽了這話,剛纔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了,氣得站了起來,指了指手中的文集,“帶勇之初,我便對你說過,長毛毀孔孟、焚書籍,得罪了天下讀書人。我們在《討粵匪檄》中,將維護中國數千年的禮義人倫、詩書典籍昭告天下,也是爲了得讀書人的心。此事傳揚出去,豈不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你怎麼做出如此糊塗之事!”
“這?我,沒想那麼多,只想着大帥喜歡……”鮑超見曾國藩很生氣,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算了,父親,鮑將軍也是一片好心。”曾紀澤勸說道。
“對,我是好心……”鮑超聽曾紀澤這麼一說,對曾紀澤頓生感激。
”你出去吧。“曾國藩面色並未改變,讓鮑超先出去,他很生氣,倒不是因爲鮑超搶了一本古書,而是他驚訝於湘軍的紀律如此敗壞了,每奪取一個地方也進行掠奪,這麼做跟長毛有什麼區別?
曾國藩剛回到江西,就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曾國荃部的一支兩千人的部隊,拿下吉安之後,肆意燒殺掠奪當地富戶。而且這種行動,是得到曾國荃默許的。曾國藩雖然復出後對部下的道德不苛求,但還是有底線的,對這些喪失人性和觸犯軍人底線的行爲,曾國藩絕不手軟,他一怒之下解散了這支兩千人的湘勇,讓他們全部回了老家。
沒想到,鮑超的手下也是這麼做的,曾國藩意識到,湘軍的軍紀敗壞,已經不是曾國荃和鮑超手下的個案,他不得不整頓軍紀了。
“此次復出,眼見湘勇在外久戰,軍紀比以前壞了許多。無嚴明軍紀不足以得民心。不得民心,對付長毛就難以取得最終的勝利!”鮑超走後,曾國藩憂心忡忡,和曾紀澤深談了整頓湘軍軍紀的想法。
曾紀澤對曾國藩以前的治軍思想是瞭解的:曾國藩建湘軍,大概是按儒家思想並參考明朝大將戚繼光的”束伍成法“。首先是以忠君勤王、捍衛禮教爲建軍基礎。把太平長毛獨尊上帝、反對孔孟儒學以及政治上主張平等、經濟上主張平均的思想,指斥爲徹底破壞了中國數千年來所奉行的“禮義人倫詩書典則”,是開天闢地以來“名教之奇變”,聲稱鎮壓太平軍不單是替君王分憂,也是爲了捍衛性命所繫的綱常禮教。然後以“忠義血性”的儒生爲軍隊骨幹,所選將領不僅同籍同鄉,且多有師生親友私誼,以此作爲維繫內部統一、團結的紐帶。
曾國藩還強調強調將必親選、兵必自招。繼承戚繼光“舍節制不能成軍“的思想,把統領歸大帥調遣,自統領至兵勇逐級自選、層層節制的優點概括爲“譬之木焉,統領如根,由根而生幹生枝生葉,皆一氣所貫通。是以口糧雖出自公款,而勇丁感營官挑選之恩,皆若受其私惠,平日既有恩誼相孚,臨陣自能患難相顧”。
並且,曾國藩主張以厚給薪餉、廣賜翎頂來固結軍心和激勵士氣。鑑於綠營兵丁薪餉過低,影響操防,曾國藩決定實行優厚餉制,使士兵安心服役,所以湘勇的軍餉一般是綠營兵的三五倍。曾國藩同時保舉有軍功的將弁,廣賜翎頂,以官祿爲誘餌,驅使官兵效命疆場。
曾國藩還認爲“精練勤訓”爲提高戰鬥力的重要措施。指出不練之兵斷不可用,訓練不精,不可征戰,要求營官堅持不懈抓好部隊訓練。還將“訓”和“練”分開,訓營規主要是點名、操練、巡更、放哨。訓家規主要是禁嫖賭、戒遊惰、慎語言、敬尊長。
曾紀澤對曾國藩這些建軍思想是贊同的,但還差一點,那就是嚴肅軍紀。曾紀澤對曾國藩說:“湘軍目前確實應該立法行令,寬縱不可以治軍。
曾國藩點點頭,臉色稍微緩和,說:“湘軍可以寬在利和名,嚴在禮和義,四者兼備,即使驕兵悍將也能統馭。”
曾紀澤說:“父親,我還有一點小建議,因爲湘勇多是文盲,規矩不能文縐縐的,說了他們也不懂。可以民歌的形式,令部隊不打仗時加以傳唱。”
曾國藩說:“你說得有道理,這事十分重大,就交由你來辦。”
曾紀澤笑了笑,說:“我沒這等才華,但是可以舉薦一個人,他文筆和才華都極佳,肯定可以勝任。”
曾國藩問道:“誰?”
曾紀澤微微一笑,道:“李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