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冬臘月,持續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雪,龍王山被厚厚的雪封凍,衆鳥飛盡、百獸絕跡。高大筆直的杉木裹着冰雪像一根根巨大的擎天柱,撐開天地;喜寒傲雪的紅梅懾於淫威,屈下身段,將芳香與平庸一起封存埋沒;傘狀的柿樹魔幻爲一個個破損成鋸齒狀的恐龍蛋,見證史前巨獸的滅絕;低矮的柏樹就像一具具紋絲不動的殭屍,似乎說明新石器時代曾經有過人類。龍王山上光怪陸離,看不到一草一木、一枝一葉。
山腳下的田野蕭殺無垠,莊稼深埋在了白雪之下。山上山下,時間和生命彷彿都停止了,整個世界死一般的沉靜。早已飢寒交迫腹中空的翠竹在冰雪的層層壓迫下忍無可忍,從靜謐的山谷偶而發出一兩聲“咔嚓”的開裂和折斷聲,脆弱地哀嚎無人問津。只有那挺直的青松雖然身陷囹圄,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仍咬緊牙關,堅信會有冰釋雪融、重見天日的時候。
不遠的江邊,冰面上籠罩厚厚的積雪,多日不曾解凍,如今在冰面上玩耍的孩子不見了,星羅棋佈的船隻鑲嵌在冰雪之中,氣勢磅礴、蔚爲壯觀又淒涼慘淡、孤獨悲傷,猶如世界末日。
黎明時分,東方發白,水乳交融,天地合一,雪戛然而止,蕭殺的北風敲打着龍王山村民的門窗“呼呼”作響,天氣愈加寒冷。
龍王山的人類出動了,女人們慵懶地走出家門,她們走在潮溼清冷的空氣裡,冷颼颼的溼氣從褲腳、從袖口、從衣領肆無忌憚地搓揉着皮膚、浸進肉體、植入骨髓,但飢腸轆轆,驅趕着女人們的雙腳,她們加快了腳步,摸索着來到地頭,刨開厚厚的冰雪,掏出深埋的白菜,拍打幹淨泥土,準確地仍進籮筐。
wωw⊕t tkan⊕c ○ 被禁閉三天、破衣爛衫的孩子們可不管生計,早已憋足了一口氣,衝出禁錮。龍王山打破恬靜,開始聒噪起來。深色棉衣油光可鑑,舊絮從破口脫穎而出,東張西望、上下跳舞,黑色鈕釦被凌厲的北風迎刃而解,“嘩啦啦”落下,寒氣砭骨,但孩子們戰天鬥地的熱情不減、主宰世界的決心無法阻擋。看到屋檐下鱗次櫛比地垂吊着冰棱,孩子們像猴子一樣躍起,又像飛燕一般落下,冰凌在手,寒光似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衝啊!殺啊!”孩子們大呼小叫,噴出一團團霧氣,稚嫩的臉上皴得細細紋理,恰如精緻的蜜棗,紅鼻子下粘稠的涕液拖掛到皸裂的嘴脣。飢渴的舌頭挺身而出,穩穩地接住,品嚐着鹹鹹的味道,從肺部傳出的力量,讓鼻孔“呼”地一聲吸進。稍有鬆懈,鼻涕又飛流直下,如此反覆。事不過三,孩子們失去耐心,果斷地伸出袖子一抹,乾脆利落解決。幾處本已搖搖欲墜的茅草房,經不起折騰,孩子們雀爪般的小手一拉,晶瑩剔透的冰凌連帶着破敗灰暗的稻草成片落下。
“你們這些討債鬼,還不放手,看我打死你!”顫顫巍巍的老人們舉着柺杖追打着孩子。調皮搗蛋的孩子則肆無忌憚,不懼老人們的棍棒,你拽罷來他上場,忍能對面爲盜賊,茅屋僥倖逃過了冰雪一劫,卻被孩子們所破。
龍王山臨近江邊的一戶大門“吱吱呀呀”地應聲打開,門軸磨擦着石窩,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往裡一看,家徒四壁,一覽無餘。堂屋中間除了一張四方臺子,被四條長條凳緊緊圍着,似乎告訴其它生靈和妖魔鬼怪,屋內還住着人,不可輕易侵佔。堂屋正上方,張貼着一副巨幅彩色人物畫像,給屋內增添了無限生機,起到驅魔辟邪的作用。
水英扎着青色平布頭巾,腆着肚子,有氣無力,端着一木盆衣服,從平整而又踩得烏黑髮亮的堂屋裡往外走。她擡起右腿,跨過三寸高的青石門檻,“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冰雪,艱難地來到江邊,用錘棒撥開積雪,然後使盡全身力氣,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如此反覆,在冰面上敲開了一個窟窿。她伸手把衣服擺進水裡,寒氣順着十指直逼全身,腹中的胎兒如同被電擊了一般,迅間翻江倒海,水英感到鑽心刺骨的疼痛,幾乎暈厥。
突然,一條蛇從窟窿中游了出來,順着水英的手臂盤繞上來,偎依到她胸前。
水英嚇了一跳:“這麼冷,你怎麼又來了?不冬眠嗎?”
“媽媽,我已修煉成仙,可我永遠是你的孩子,我餓了,讓我再吃一口媽媽的乳汁。”蛇開口說話。
水英生了條蛇丟到江裡,已是龍王山的傳奇,但水英一直給蛇餵奶卻是她一個人秘密,無人知曉。
“孩子,你畢竟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娘心疼你,可是長此以往,你很危險,人們發現了你會殺死你把你吃掉,我們母子就此一別吧!”水英邊說邊解開破棉襖。
蛇溫順地允吸着母親的乳汁,猶如嬰兒般依戀,遲遲不肯離去。水英突然大喝一聲:“該了斷了!”她用隨身攜帶的菜刀朝蛇砍去,蛇往冰下一滑。
“哇”的一聲巨響,頃刻間摧枯拉朽、天崩地裂,江面掀起十幾米的巨浪,蛇化成巨龍拖着高大的水柱呼嘯而去,直衝雲霄。江邊一片殷紅,水英肚子裡的孩子和蛇尾滾落到江裡,陪伴水英來到江邊的看家大黃狗“汪汪”叫了兩聲,奮不顧身,一頭扎進水裡。隨即,江面平滑寂靜,天空愈加高遠,一切如常。
水英拼命呼喊:“救命啦!救命啦!”喊聲驚動了龍王山的接生婆懷英,她三步並作兩步走直奔江邊。
未有幾時,水英發現江邊翻起朵朵浪花,就像透明無瑕的蓮花。大黃狗奮力把嬰兒頂出了水面,嬰兒穩穩地盤坐在狗頭上,雙手合十,彷彿在閉目養神,腳浮在微微泛起的的水花之上,好不逍遙自在。在清澈湛藍的蒼穹之下,白雲悠悠飄過,江面猶如一面無邊無際的鏡子,天地交相輝映,天宮龍宮,富麗堂皇,天上天下,巨嬰獨尊。
大黃狗緩緩地游到水英身邊,潑辣的水英一把將孩子拉上岸,可是有氣無力的大黃狗慢慢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