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魂”這個本來就被民衆臆想出的權力偶像,讓這個社會的每個人既沉溺於權力的狂歡,又恐懼成爲這狂歡的祭品。某位先生曾說,中國歷史是一場擺不完的人肉宴。大衆既是這宴席的座上賓,同時每個人也都會是餐桌上的珍饈。在這樣畸形的社會,民衆只能用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來保護自己,攻擊別人——即使這種保護顯得荒誕而脆弱。
如果沒有“攝魂”,這種隱藏在民衆心理深處的訴求不會如此強烈的爆發,但它總會以不同的形式悄悄地展現——當這個社會還無法使個人有足夠的能力捍衛自己的權利的時候。
只有當這個社會給予每個人這種權力之時,那麼“攝魂”這個噩夢也許將不會發生……
林義哲意識到自己想的有些遠了,立刻收回了思緒。
“若想此類事情不再發生,先生有何以教我?”林義哲向徐潤問道。
“呵呵,老朽要給大人出的,只怕是餿主意了。”徐潤笑着答道,“不過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人大可不必在意。”
“先生是打算讓我學做和紳不成?”林義哲似乎明白了徐潤的意思,笑着說道。
“大人果然厲害,老朽提了個頭,大人便能猜到下邊。”徐潤笑道,“正是如此。和紳早年爲官之經歷,頗與大人相似。和紳的才具是有的,也肯實心辦事,在民間亦有‘和青天’之稱,只是晚節不保,大人要學和紳的,其早年所爲而已,至於其晚年昏悖貪墨,只以乾隆爺爲靠山,將嘉慶爺不放在眼中。遂有殺身之禍,則是大人需得警醒之處,做大事須得尋替手爲先,須知大人現在因爲這洋務的關係,得罪的人不在少數,切不可學和紳,待到乾隆爺殯天,上邊再無依靠之人,則大禍便臨頭了。”
聽了徐潤的話,林義哲想起和紳的往事。禁不住嘆息起來。
在獄中時,和紳寫過這樣一句詩“對景傷前事,懷才誤此生。”是他的才華誤了他這一生,他狡猾,他貪婪,他諂媚,他遭萬人唾棄,可洗盡鉛華後,他是一個悲劇。悲在生在了那個年代,悲在身處封建官場的潛規則裡,悲在遇上了乾隆。
幼年的和紳因爲家道中落的緣故,和弟弟和琳一起吃了不少苦頭。有人說是因爲這樣纔在和紳的心中埋下了禍心,導致了他在飛黃騰達後,肆無忌憚的貪婪。其實不然,和紳的青年時代。在鹹安宮官學就讀的他絕對比“三好學生”還要好,學習好、體育好、品德好、勞動好,總之什麼都好優秀青年。那時的他也有爲百姓蒼生做一個好官的偉大報復。和紳的知識和才能使他具備了成爲一個很有才能的朝廷重要官吏—也就是國家棟梁的最爲重要的條件。後來他出仕爲官後,果然也做了不少好事,被民間稱爲“和青天”,連英國使臣馬戈爾尼在《乾隆英使覲見記》中記載,和紳“相貌白皙而英俊,舉止瀟灑,談笑風生,樽俎之間,交接從容自若,事無鉅細,一言而辦,真具有大國宰相風度。”和紳主持外交時,被人譽爲“成熟的政治家”。那時的和紳集行政權、財權、兵權、人事權於一身,頒個勞模獎給他也不爲過。
和紳的風度翩翩,處事有道,八面玲瓏,再加上他“滿清第一俊男”的相貌,才華橫溢卻不外露鋒芒,就這樣一個才華與俊貌並存的人,能不讓人愛慕嗎?雖然和紳妻妾成羣,但他對妻子馮氏的深情也足以讓人感動。和紳死後,身後的妻妾跟着自殺殉葬者不少,也足以說明他的個人魅力。
妻賢子孝,兄弟相守,大小妻妾相處和睦,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和紳可以說都做到了,象《紅樓夢》能流傳下來,也有和紳的功勞。一般人都知道《四庫全書》是紀曉嵐組織編纂的,其實和紳也出了不少力。事實上,林義哲覺得,和紳是最有可能成爲第二個張居正的人,然而世上已無張居正,他遇上的不是萬曆,而是乾隆。
和紳最致命的失誤,便在於他沒有替手,乾隆剛死,他便被嘉慶給拿下了。
徐潤用和紳來提醒自己,是想要告訴自己,不是要自己學和紳的媚上手段,而是要學和紳的風度翩翩,處事有道,八面玲瓏,相比於和紳的才華橫溢鋒芒不露,自己現在的風頭,似乎是太過勁霸了,得罪的人,也未免多了一些。
而自己現在和當年的和紳所面臨的同樣的問題是,沒有替手!
做大事,須得尋替手爲先!
一旦慈禧太后和慈安太后還有恭親王文祥等自己在朝中的重要靠山都不在了,自己很可能也逃不了和紳的結局!
而自己的替手,得怎麼樣尋找呢?
而現在的清流,差不多已經成了自己的死敵!
和紳在位時,政績斐然,且被繪入紫光閣(乾隆五十二年,和紳成爲欽定的二十功臣之一,被繪入紫光閣,乾隆親題:“承訓書諭,兼通清漢。旁午軍書,唯明切斷。平薩拉爾,亦曾督戰。賜爵勵忠,竟成國幹。”),而死後卻聲名掃地,沒有人記得他當年的好,究其根源,也是他把清流言官得罪了不少,這幫人在日後往死裡的埋汰他,使他成爲了後世貪官的反面典型!
徐潤的話裡,也隱隱有要自己注意分化清流的意思!
而以現在的形勢來看,分化瓦解清流,他可以做到,但這個替手,卻着實是不好尋的!
此時的林義哲,並不會知道,他將來的替手,會是他現在做夢都想不到的人!
“先生所言,我當牢記在心。”林義哲說道。
“此次寶廷毒計不成,反受兩宮皇太后重責,那些清流想是會消停些了,大人暫且不必過於憂慮,日後時時警惕,小心應付也就是了。”徐潤見林義哲臉色凝重,眉頭緊鎖。知道他自在深刻反省自己這段時間的作爲得失,怕他思慮過重,笑着勸解了一句。
可能是徐潤的“尋替手”的話對林義哲產生了深深的觸動,在談了一會兒之後,林義哲便悄悄的來到了船政學堂。
也許,在船政學堂學習的這些孩子們,纔是這個國家真正的希望,和他的替手!
如今的船政學堂,因爲經費的充裕(當然主要是林義哲的貼補),已然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了擴建。由原來的中式學堂,又增加了歐式的教學樓和實驗樓。
門口的衛兵見到是林義哲,便敬禮放行了。之所以有衛兵把守,是因爲並不是誰都有機會到學生上課的教學大樓和實驗樓參觀。因爲教學區是軍事禁區,想要進來必須得到批准。
教學大樓高高的臺階兩側,仍然按照中國傳統的習慣,安放了兩頭造型可愛的石獅,而在旁邊的草地上,則是兩枚“康格里夫”火箭。旁邊還立着發射架,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火箭發射平臺。在火箭發射架不遠處,立着一挺法式利飛排槍。
進入到教學大樓的內部,來到大廳當中。廳內陳設着沈葆楨、李鶴年、文煜等封疆大吏爲船政題寫的巨幅題詞。教學樓的牆壁上懸掛着許多海軍艦艇的圖畫,這些艦艇當中,有鄭和時代的寶船,也有英國式的快速風帆戰艦和西班牙古老的風帆戰列艦;有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明輪炮艦和內河鐵甲艦。也有英法海軍的主力鐵甲艦和船政新造的裝甲巡洋艦。
除了巨幅的圖畫,這裡還陳列有航海家們的畫像、世界著名海戰的油畫以及古老的繩結、舵輪和各種航海儀器……這一件件和海軍有關的實物,營造出了一種激發這些未來的海軍軍官發奮學習的氛圍。
它們無聲提醒着來到這裡的人們。大海並不遙遠,海戰並不遙遠!
林義哲聽着教室裡學生們的朗朗讀書聲,剛纔因爲得知寶廷毒言參劾未逞的消息而產生的抑鬱心情,至此一掃而光。
林義哲微微合上眼,讓自己的身心隨着學生們的讀書聲而漸漸地平復下來——不管他人怎樣,我既然來到了這個時代,我既然已經決定改變這個時代,那就自然已經沒有退縮的理由!
即便是以一人之力挽國運、沒有替手又如何?原來的歷史中,李鴻章敢以北洋一隅之地,敵倭寇舉國之師,辛辣如梁任公者,亦要贊上一句“合肥合肥,雖敗亦豪!”,我林義哲不過是僥倖撿的了另一段人生的白丁,即便敗了,也不過一死而已!
更何況,我還未必是孤軍奮戰!在這裡學習的,更是接受了這時中國最爲近代化的軍事教育的少年學子!
他們就是這個國家的火種!
哪怕自己有生之年,會落得象當年的李鴻章一般,但火種已然撒下,只要火種不滅,就還有希望!
想到這裡,林義哲又振奮起來。
出了教學樓,林義哲來到了實驗樓前。
實驗樓是船政學堂建成不久的大樓之一。和教學樓門口的石獅不同,實驗樓大門的兩側,擺設着兩座明代的古炮。
想到這些古炮的來歷,林義哲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這些古炮,並不是從古董商人那裡買來的,而是來自於福州的海岸炮臺!
福州附近海岸的炮臺,修建的歷史大多極爲悠久,而上面安放的火炮,可以說五花八門,各個時代的都有,在林義哲率船政水師和淮軍擊敗日本對臺灣的入侵之後,朝廷又一次意識到中國海防力量的薄弱,在決心“大治水師”的同時,嚴令各省整飭防務,而福州海岸炮臺上的那些個早就喪失了作爲武器的效用的古炮,也全都裁撤了下來。林義哲眼前的這兩尊明代鑄造的古炮,即是來源於此。
在這兩尊古炮的兩側,還擺放着一尊尊的大炮,也都是從炮臺上撤下來不用了的,它們當中有明代的火炮,也有清代早期鑄造的火炮,還有中國從外國購買的現在也列入到淘汰當中的火炮。這些火炮大小形制不一,但一眼望去,還是能夠清楚的分辨明白,哪些是“國貨”。哪些是“舶來品”。
因爲凡是中國鑄造的火炮,大部分鏽蝕得極爲厲害,許多炮身和炮管處都有細密的砂眼,而外國造的火炮,儘管也有鏽蝕,但明顯要輕得多,顯示出材質要更爲精良。
想到外國的冶金技術日新月異,仍在不斷的發展,而中國現在竟然沒有一座真正的高爐,能夠冶煉用於製造槍炮的鋼材。林義哲禁不住又嘆息起來。
現在船政局造船造槍炮所用的鋼材鐵料,仍然全部依賴進口!
而自己在“海防大籌議”當中提出“興礦業以裕民食、開餉源”的建議,一經上書,便又遭到了頑固保守派的圍攻!
儘管“開礦”一事已然得到了慈禧太后和恭親王的首肯,寫進了“國是詔”,但真正要實施起來,還不知要面對多少阻力!
不知不覺的,林義哲踱到了走廊裡。
走廊當中以及樓梯的拐角,陳列着許多中國舊式海國及蒸汽水師等各個時期以及各國海軍的軍艦與兵器的模型。這些模型像一艘艘錨泊在軍港裡的戰艦。時刻等待着出航的命令;又像濃縮了的海軍發展史,訴說着大海的過去與未來。
看着這些放置在玻璃罩中的惟妙惟肖乾淨整潔一塵不染的軍艦模型,林義哲的心中感慨不已。
根據法國海軍學院的制度,在每天早上上課前。都有指定的學生輪流擦拭玻璃罩上的浮灰。法國人認爲,學生擦去的是灰塵,留下的卻是對祖國、對海軍深深的責任。如果遇到重大節日或接待重要的客人,還可以看到這裡掛起了艦艇上才能見到的“滿旗”呢。
對於辦學。自己其實是個外行,多虧了借鑑法國人的經驗,纔有了今天的規模。他現在能夠理解。爲什麼法國海軍會如此強大了。
正是從這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才讓學生們的心,潛移默化的和海軍融在了一起!
林義哲信步出了實驗樓,來到了校園當中。
位於不遠處校園的花園裡,停泊着一艘法國遠東艦隊贈送的一艘造型怪異而古老的蒸汽小艇。
林義哲信步來到了小艇前,仔細的打量着這艘小艇。
這艘小艇的體量很小,整個艇身採用封閉式的結構,沒有桅杆,艙面上只有一個煙囪,艙口都有鐵蓋,整個形狀象極了後世的袖珍潛艇。
但林義哲知道,這並不是潛艇,當然也不是魚雷艇。
而它的前面並沒有撐杆,也說明,它也不是杆雷艇。
林義哲看着艇身的那個用厚厚的鐵蓋蓋住的艙口和艇邊懸掛着的幾個帶着錨狀鐵掛鉤的方形匣子,知道了它的作戰方式——在戰鬥中,它將頂着敵艦射出的彈雨,憑藉快速和堅實的防護,衝到敵艦身邊,裡面的水兵探出身子,將帶有鐵掛鉤的炸雷掛到敵艦身上點燃,然後高速撤退,將敵艦炸燬。
以現在的眼光看,它的這種作戰方式不但危險,而且不易成功,往往在沒有接近敵艦之前,便會被擊毀。
但是如果將它放在十幾年前的戰鬥中,在火炮的射速的威力都不如現在的情況下,卻無疑是一種十分有效的作戰方式!
可惜,歷史沒有給它多少出場的機會!在林義哲的印象中,類似的戰例,似乎只在美國南北戰爭時出現過。
法國海軍將這艘已經沒有了用處的小艇捐贈給了船政水師學堂,很可能是把它當成廢物處理掉,但它出現在這裡,對於船政學堂的學生們來說,卻有着巨大的啓迪作用。
1874年至1875年,是大清帝國涉內涉外大小事件比較集中的時間段,臺灣牡丹社事件導致東南沿海局勢陡然吃緊;西南邊陲也因爲馬嘉理案和英國的關係劍拔弩張,面對英國的武力威脅,已經爲臺灣和日本近乎動兵的清政府最終選擇了息事寧人。對日本人以50萬兩白銀的“撫卹”打發,對英國就沒那麼好糊弄了:除了賠償損失,懲治當事官民外,又派郭嵩燾作爲欽使代表皇帝去英國“道歉”,天朝顏面又一次在洋人面前丟得精光;1875年1月,同治皇帝龍馭賓天,四歲的愛新覺羅載湉從醇王府被抱進紫禁城繼承大統。紫禁城內圍繞皇帝的“換屆”發生了一系列權力洗牌:兩宮皇太后再次垂簾聽政,褫革了慫恿同治帝重修圓明園的內務府大臣貴寶、文錫和引導同治“微服冶遊”(逛八大胡同)的御史王慶祺,發遣遇事招搖、營私舞弊的7個太監,同治末年那種萎靡之風爲之一變,這給了海防大籌議一個相對寬鬆的政治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