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37 上

醫療車速度飛快, 一路呼嘯着暢通無阻,銅板只能從玻璃窗中勉強看見一閃而過的人羣、山羣、房屋與田野,當然還有許許多多超出他想像的東西。不過對於他來說, 這些東西帶給他的感覺也只是一點點的新奇但絕不至於像第一次看見青寶蘭長大時那種驚訝了。一路之上青寶蘭、水妖、靈魂, 還有項寶兒的孩子、龍在風的代育等等都將他的接受力提高到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

現在他只對面前痛得抓心撓肺的龍在風以及他心口大家期待多日的寶貝兒感興趣。

他和麼雪•衆諾一人一邊緊緊地壓住龍在風拼命揮舞的胳膊, 看着擔架牀上的人身上的汗像水一樣流出來, 兩人的額角也一片冰涼, 流得全是冷汗。

緊按住的衣衫之下,瘦骨伶仃,卻像住着一頭野獸, 不時暴躁地向外衝……

離瑛坐在車的一角,緊緊地靠着車廂, 看着面前的一切, 眼色深沉。

醫護人員着急萬分, 他們並沒有做這種準備,醫療車上的設備只能用於簡單的縫合傷口、消炎針點滴之類……

五王子上身的衣物已全部被剪開, 透過薄薄的皮膚,一個血紅色的物體在歡快地跳動着……

龍在風隨着它的跳動而不時地劇烈掙扎着……

“啊!”伴隨着龍在風的一聲慘叫,他的左手猛地揮出去,麼雪•衆諾重重地咂向了車廂板上。旁邊的護士趕緊幫忙,麼雪顧不上疼痛, 又衝上去壓住他的胳膊。

突起中的血塊在歡快地跳動着, 龍在風重重地喘着氣, 一雙總是蓄滿精光的鷹眼拼命瞪了起來, 口中也是不住地□□着……

醫護人員拿過氧氣罩罩在龍在風的鼻下, 同時對前面的司機道,“通知院裡做準備。”

司機忙不迭地伸手從一邊掏出一個聯絡器來。

“太滄”號上的船員收拾着東西慢慢往下擡, 岸邊有強壯的國民幫忙往下運……

龍在野蹲在一副擔架邊,摸着項寶兒漸漸瘦削的臉蛋,說不出的心焦。

一幫衣飾精美的官員由一名高級船員領了上來。

龍在野拉下白布蓋住項寶兒,站起身,打量着漸漸走到面前的一隊人。領頭的是個一身亮白色長袍的老者,七八十歲年紀,卻仍然皮膚飽滿,精神煥發,露在寬大的袖口外的雙手圓潤修長。身後一羣官員個個年輕貌美、眉目有神,其中幾個身穿絳紫色宮服的男子好奇的打量着龍在野。龍在野知道他們是祭師宮的宮侍,不由對他們微微一笑……

“見過大王子殿下,蛟氏家族蛟龍有禮了。”老者一絲不苟地拱手行禮。

龍在野擡了擡手,“有禮。”心下微驚,麼雪好像提到過,蛟龍,蛟家的大當家,太清的首席執行官,好像有九十高齡了,竟然還顯得如此年輕。

蛟龍退後一步,指着身後那幾位宮侍手中捧着的一衆衣物,“請大王子更衣!”

淡金的袍、淡金的衫、淡金的冠、淡金的靴以及其他許多龍在野說不出做什麼用途的種種衣物,全是一應的淡金……

龍在野看看看頭頂的太陽,身邊甲板上船員還在忙碌個不停,雙手一背,“就這樣吧。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見見我的父母了。”

“這……”蛟龍嚴肅的面容不由微滯,略爲難地看着龍在野身上簡單的短打裝扮,平生第一次用商量的口吻道,“這個形象不太好吧?”

龍在野哈哈一笑,“我就是我,又不隨衣着而改變,有什麼不好的。”

話畢,已當先走向碼頭,身後兩個船員擡起擔架,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面。

蛟龍作爲太清的最高執行官,在位幾十年,幾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平日接見的無不是各區各域各物種的頭面人物,這些人/動/植物在他面前無不恭敬有禮、唯唯諾諾,就是兩位祭師見了他也是溫顏相待。今天這個龍在野並不把他放在眼裡,而且又是自然而然並不是故作高傲——

這倒有些意思!也許這就是他作爲祭子,作爲太清的救星的與衆不同吧。蛟龍這樣想着,腳步迅速地跟了上去。心中更加堅定了要把那個玩劣孫子塞進宮的想法。

越過船沿,前方昂首闊步前行的男子,明明一身普通的玄色短打卻似乎周身散發着金黃色的光茫,身邊來來往往的各色國民在他的光茫下不由紛紛走避。這一衆見多識廣的官員臉上不由自主地全是一陣駭然……

突然雙眼一陣痠痛,蛟龍趕緊閉了閉眼,用寬大的衣袖遮擋着,再向前看去。哪裡有什麼金光,平平常常的衣着,平平常常的步調……難道自己正當盛年就老眼昏花了……

龍在野大步而行,氣勢恢弘,路上的一切活物紛紛俯首。

“歡迎!歡迎!祭子千福!”

“歡迎!歡迎!祭子回國!”

岸邊一條筆直的公路平滑地向前方伸展,兩邊的聲音不停地此起彼伏……

看着兩邊熱鬧歡騰的國民,有人振臂高呼、有人激動不已、還有人匍匐於地……龍在野不由精神一振,通體舒泰,似乎天生就該高高在上,享受萬民臣服一般……

龍在野步履穩重、面容嚴肅、眼神平和很快來到了碼頭不遠處的大型展臺前——

那裡有兩個面含微笑、頭戴金黃色禮冠的中年男子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龍在野拾階而上,階梯兩旁的宮侍紛紛拜倒,“請大王子安。”

“病人血壓過低,快拿血漿來。”

“病人喘不過氣了,子胎跳動得太厲害……”

“時間到了,準備手術……”

“麻醉準備好了!”

……

手術室裡,醫生不停地忙碌着,血跡不一會兒就沾滿了綠色的醫生袍。旁邊的護士個個蹙起了眉,他們都是專門接生的醫護人員,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屆育神會把子胎放在胸口,簡直是一命換一命的手法。

這個子胎肯定對五王子意義重大……大家這樣想着,手下越發慎重起來。

手術室沉浸在一片緊張忙碌的氛圍之中……

銅板站在手術室外的大玻璃前,看着室內的情況,雙目赤紅、渾身冰冷……

麼雪•衆諾也是緊張不安,他有過生產的經驗,自然知道龍在風此次的兇險。何況龍在風是他一手養大的,兩人即是母子也是好友。現在心中更是情緒翻滾、擔憂不已。可見了銅板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只得拼命按下心中的情緒,拍拍銅板的背,“銅板,別看了。這些都是國家頂尖的醫師,一切都交給他們吧。”

銅板一動不動地趴在玻璃牆上,似乎根本聽不見他的話。

麼雪看了一眼手術室內忙忙碌碌的人羣,伸手在牆壁邊按了一下。玻璃牆一下子暗了,恢復成普通的牆面,室內的情況一點也看不到了。

“啊,怎麼回事?”銅板一下子被驚醒了,趕緊拔拉着牆面,“天賜,龍在風……桑姨,這是怎麼回事?什麼都看不見了。”

“銅板!”麼雪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嚴肅地道,“安靜!你這樣會影響醫生們工作的。剛纔誰還在大王子麪前保證做得很好的。”其實那扇玻璃牆是單面的,室內的人根本看不見外面。不過只有這樣說才能讓銅板不再堅持再看手術室內的情況。“我們到那邊坐着等吧。”

銅板搖搖頭,果然安靜了下來,但是還是不肯離開那面牆一步。

麼雪看了看一邊門上的紅色大燈,轉身正欲到一邊的座位上休息一下。

長長的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身穿厚重長袍稍嫌臃腫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一個身穿白色護士服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在他們身後站了一排神色嚴峻、高大威猛的國民。

他一看見這邊的兩人,忙壓下嗓子喊道,“桑姨,桑姨!”

麼雪•衆諾趕忙扭頭,看清來人時大吃了一驚,慌忙奔了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男子,“雲兒,你……你怎麼也……這是誰家的子胎?”

男子揮手遣退護士,疲倦的臉上綻開一絲微笑,瘦弱的手掌拍拍麼雪的手臂,“這是我的職責啊。不管他是誰家的,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寶貴。而且看樣子小五還搶了我的頭籌呢。這小子從小什麼都跟我爭。”原來這位笑容溫柔的男子就是龍在風的二哥,這一屆的育神——龍在雲了。

麼雪嘆了口氣,“你這個樣子還來這兒幹什麼?快回去休息是正經。”

龍在雲揮了揮手,臉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斂了,“你扶我到那邊去坐,我有事跟你說。”

麼雪見龍在雲一臉愁雲,心下不由一頓。這個二王子一向性格開朗、性情溫和,整天對人對事都笑呵呵的,這得出了多大的事情……他趕緊壓下心頭不祥的預感,小心地扶着龍在雲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

龍在雲閉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緩過身上的疼痛。“你們這一走就是一年多,這一年多裡出了許多大事。”

他似乎很困難地張了張嘴,“……以後你會慢慢知道現在情況是多麼的糟糕。不過,我今天只告訴你一件:我們的生子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生命跡象了……”

麼雪疑惑地眨眨眼,生子山沒有生命跡象是什麼意思?生子山是太清繁衍後代最重要的一環,每天每時每刻都不斷有剛剛生產下的子胎被安置進去,他們在山中掙扎、摸摸索索、互相碰觸、熱鬧非凡……

“……從一年前投進生子山的子胎就有很多沒有從裡面爬出來,幾個月前情況變得更爲嚴重,下面的湯池裡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有人看守,沒有再看到一個嬰兒健健康康地爬出來……”

麼雪的臉上一下子退了顏色,渾身都冰冷了,“……不……不……祭師……”

龍在雲也顫抖了幾下,但一會兒就咬牙撐住了,幾個月的反覆勘察,一再的失望,已讓他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們想盡了辦法,都沒有用。父母日日夜夜去祭臺禱告,可惜始終沒有任何改善。這幾個月那些子胎的父母天天守在生子山外,眼淚也不知流了多少?”

“再沒有孩子出世,我們只能告訴他們,子胎夭折了……”

麼雪深吸了口氣,緩過神來,馬上問道,“那續命湯呢?”

“續命湯暫時沒有事情,不過從山上也不再流下來了。我們算了一下,全國十歲以下的兒童每天差不多要消耗五萬噸左右的續命湯,再加上那些孕夫……如何也撐不到春季結束……”龍在風憂心忡忡地道。 www ●тt kǎn ●C 〇

“那你這是做什麼?你瘋啦。”麼雪突然指着龍在風的腹部,氣憤地道。生子山不能再育下嬰兒,養育子胎又有何用?白白冒生命之險。

龍在雲輕輕一笑,“這是我的責任啊,連淘氣的小五都知道生命可貴,我這個正牌的育神怎麼能輸他。”就算有一點希望,他也不能放棄子胎的性命。

“現在政府採取了什麼措施?”

“能怎麼辦?半年前我發現情況不對就報告了祭師大人,大家商議的結果就是暫停了幸福泉水的分發,暫時不再讓有人懷孕……”

“那怎麼可以,這樣會引起暴動的。不行,不行……”

“我們也清楚撐不了多久,但是哪怕拖個幾天,也好過讓他們充滿希望辛辛苦苦地誕下子胎又失去他們。儘量減少死亡。現在我們的希望都寄託在大哥身上了,希望他真的有辦法扭轉乾坤……”

龍在野真的能解決這些問題嗎?這不是什麼一朝一夕之間就能解決的事啊?就算能解決,在這之前那麼多鮮活的子胎就那麼眼睜睜地看着……?“……也許應該告訴他們真相!”麼雪無奈地道。

龍在雲低着頭,沒有說話。這件事關係到整個太清的繁衍,與每個國民息息相關,他們有權利知道這件事。但是如果消息散佈出去,肯定會引起大恐慌。絕望、憤怒、驚疑不定的國民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簡單無法想像。而且到最後自然大神似乎離去的消息肯定會被民衆發現,到那時,整個太清都會不復存在……

兩人之間的空氣似乎凍住了一樣,只有時不時粗重地呼吸聲。

龍在雲見麼雪•衆諾一臉的不可置信與無奈,張了張口,嚥下了猶豫好久的話。這件事如果再繼續惡化下去,政府必然要公佈事實、採取措施,而爲了轉移民衆對政府的怨恨,與政府一同努力下去,必然要有一批“肇事者”要得到懲罰,而這批“肇事者”還有什麼比叛國者更適當呢。

現在幾千名密探已悄悄出動,只要那些人一回到家,馬上就被秘密監控起來……

手術室外的燈突然暗了,一位表情複雜的醫生懷裡抱着一個雕着精美龍紋的黃金盆子走了出來,“生了,生了。他很健康。”

銅板聽見這話,趕緊衝了過去,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式,乍一動作才發現渾身僵硬,這一衝差點跌倒。他根本顧不上這些,跌跌撞撞地就趴了過去。

“生了?生……了。”看清盆中的東西,他張大了嘴……

“生了,生了。”在另一邊坐着的兩人聽了醫生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是即喜且憂,飛快起身走了過去。

“慢點,慢點。”麼雪張着手跟在龍在風的身後緊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