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是往昔
一週結束的時候,司督夫人終於畫出了那副人像畫。
歸璇看着那不算華麗卻情深的筆觸,不知爲何,突然想起和昭儀打賭時自己畫過的龍嘯桐。
他安然熟睡的側臉,一年了,仍舊明晰。
一週結束的時候,彩蝶和鳳雲已經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全然把歸璇的託付忘記的一乾二淨。
求人不如求己,雖然這樣做很不地道,但是歸璇還是在第二次抽籤的前夜潛入儲秀宮總管嬤嬤的房間,把辛者庫的籤偷了出來。
第二日抽籤也着實簡單,歸璇搶在第一個抽籤,袖口的籤順着窄窄的籤口溜了進去,歸璇再瞄準時機抽了出來——
她的手法,這些個女人,又怎麼看得出來。
更何況,她抽到的只是辛者庫,而不是太清殿。唯一在意的只是靈兒,一張甜美的小臉皺在一起,喜怒哀樂全都寫在了臉上。
“靈兒,現在又不是叫你親手去洗衣服,幹嘛愁眉苦臉的?”
一回屋子歸璇合上門就聽到靈兒居然哭泣起來。
“我怕。”
“怕什麼?”
“我怕會去辛者庫。”
“誰跟你說你會去辛者庫的?”
“岺兒。”
“岺兒?”
靈兒點點頭,小聲說,“岺兒說,我們十個人,如果當不上嬪妃貴妃,肯定會被皇后下放到辛者庫去——”
“靈兒,別多想。”
現在開始多想的是歸璇,顯然,這個岺兒被引見給皇后,是得到了什麼□□消息。只是,爲何此等事情,她會告訴靈兒?
“我一看見那些可憐的女孩,就好怕我也會和她們一樣,一輩子待在那種鬼地方洗衣服,我不想去辛者庫,好璇兒,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辦法不是沒有,但是要看你和岺兒關係鐵不鐵了。你可以要求和小葵換房間,跟了岺兒你就不用再怕了。因爲老天爺都不會讓她抽到辛者庫這種籤的。”歸璇試探性的問着,試圖套出靈兒的話,可是靈兒只是說。
“岺兒的屋子比辛者庫還可怕。”
氣氛開始慢慢的變化,靈兒只是開始。當小葵大半夜從屋子裡跑出來躲在井邊哭的時候,歸璇知道事態不像她想象的那麼簡單。
“誰?”
“是我,歸璇。”
“我吵醒了你?”
歸璇笑笑,戰場上養成的毛病,即使睡着也時刻警覺着。“我覺輕。”
“你別告訴其他人。”小葵脫口而出,“尤其是不要告訴她。”
“怎麼,她又不是豺狼,你爲何要怕她?”
“她比豺狼還可怕。”小葵猶豫了半刻,還是就此打住,抹了把眼淚,偷偷的溜回了屋子。
歸璇看着那扇輕輕闔上的門,想象不出那裡面住着的女人會是怎樣可怕。可是又如何,珍妃梅妃昭儀太后她都一一見識過了,小小秀女,又能張狂到哪裡?即使她戴着元帥孫女的光環,她歸璇也大小是個“公主”,只要岺兒敢放膽來咬,她就不怕拔了她的牙。
次日歸璇便和靈兒去辛者庫覆命,和司督府待遇自然是沒得比,粗茶淡飯陽光暴曬,靈兒一副要昇仙的樣子,坐在陰涼處直冒冷汗。
歸璇繼續着她監管的工作,整個大院的走,靈兒搞不懂,她對這些洗衣服打掃衛生的女人們爲何如此感興趣。
歸璇繞了三圈,仍舊是沒有停下來,走到後來終於有膽子大的上來問,“娘娘,您在找什麼?”
“我有個老鄉在這裡,可是——”歸璇看了看左右,本來不想驚動辛者庫其他女人,怕她們嚼舌根子讓整個後宮都知道她在找琉璃,可是到了現在,似乎只能硬着頭皮求救了。“她叫琉璃。”
那婢女臉色明顯的一變,歸璇知道,有戲。還好還好,琉璃還在宮裡,這就好。
“娘娘,我勸您別找了,她犯得不是一般事。”
“我聽說她幾年前私通侍衛被送到這裡來,只是想問一句她還好麼?”
“那事早就過去了,後來她被…收了,做了一陣子貼身婢女,可是不久,出了點事。”那個婢女神色慌張。“不知道娘娘聽沒聽說一年前那事?”
“什麼事?”
“兩大貴妃意圖謀害皇后和太子…”
歸璇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婢女對她的反應很滿意,繼續說,“其中一個是前丞相的女兒,現在還關在冷宮呢,另一個,咳咳,可是個傳奇人物,大名鼎鼎的玉將軍。”
玉將軍,好陌生的名字了。
“是個男人?”
“沒錯,琉璃就是被她看上了,帶出辛者庫一陣,後來玉將軍栽了,逃竄出宮,她就又被送了回來。”
“那她現在何處?”歸璇迫不及待想知道下一個答案,得到的卻是婢女的一句。“死了。”
歸璇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
“你我都是下人,不過是你端點心我洗衣服罷了,憑什麼你說跪我就要跪?”
“哦,我知道了,將軍你不會是隻喜歡皇帝一個男人吧。”
“是,我和玉將軍——但是,是我勾引他的。”
“您是個好主子,就和雪妃娘娘一般。”
“玉將軍,如果我什麼都跟您說,您能幫我嗎?”
“放心,她不會咬你的,她喜歡你。”
“將軍,見了梅妃您要特別小心。”
“我可以白天再回來伺候主子,主子是主子,主子是好人。”
……
——她是如何死的?
——抑鬱成疾。
——如今葬在何處?
——辛者庫的女人,沒有下葬,荒山野嶺躺一躺,如今怕早被食光了。
琉璃,我的琉璃,宮中除了龍嘯桐,就只有你知道我的女兒身。
現在我終於以女兒身回來了,你卻走了。
你居然,連一年都等不起,你如何對得起那忠僕二字。
那婢女看着歸璇一動不動面色肅穆,“娘娘別怪我多嘴,後宮女人就是如此的,區別只是,誰比誰更慘一些罷了。有多少女人在辛者庫服役,只是因爲跟錯了主子。琉璃是一個,死了一了百了,投胎轉世去了。這裡還有很多活受罪着。”
“她們?”
“珍妃娘娘宮裡的人,上下婢女四十多人,全都受到那件事牽連,最可憐的是珍妃的貼身丫頭,本是還有一年就出宮了,現在卻要在辛者庫受一輩子罪…”
那婢女擡手一指,歸璇看見靈兒正歇着的陰影裡,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背對着她在搓洗牀單。
怡人。
那個驕傲的像只小公雞的女人。
以前狐假虎威跟着珍妃沒少給她臉色看,不知爲何,再相逢,卻是這副樣子。
“她還好麼?”
“好,好極了,一天到晚說珍妃娘娘是被陷害的,她要爲娘娘正名,可憐,一個瘋子。”
“正名…”
“喂,你怎麼不幹活,別理她,娘娘。”先前引領着歸璇和靈兒來辛者庫的小公公尖着嗓子說,“娘娘,受累了,今天都到這兒吧,我給您引路回去。”
靈兒一聽這話終於笑逐顏開,歸璇平靜的點點頭。“公公,借問一句,這辛者庫負責的衣物,也包括冷宮的麼?”
“那邊要的不急,一個月送一次也無妨。”
“我剛纔翻了翻記錄,冷宮那邊的衣物都送來了一個多月了,沒人管。”歸璇說的不冷不熱的,公公一下子也拿不準這古怪的娘娘的意圖。
“是不是送送?冷宮,也是宮麼。”歸璇笑笑,“不勞煩公公,我挑幾個人送過去就好。”
“這個…”
“還是說,要報給司督,論個什麼罪名?我和司督夫人,可是很熟。”
“娘娘言重,不過送個衣裳耽擱了幾天,娘娘不嫌跑一趟受累,那就勞煩您代爲送一趟了。”
小公公帶着靈兒灰溜溜的走了,這辛者庫就剩歸璇這一個管事的。
“你,跟着我去吧。”
…“就是你,背對着我洗衣服的那個。”…
怡人猛地一轉頭,水盆翻了,水撒了一地,“我?”
“怎麼,不願意麼?”
“願意,我願意,我願意,謝謝娘娘,謝謝娘娘——”
歸璇不禁覺得心酸。
邁入冷宮門,看着怡人飛一般的背影,歸璇突然想起和琉璃第一次來冷宮看雪妃的時候。
物是人非,未語淚先流。
一進院子,樹上還是當年她親手做的鳥窩,當年打掃乾淨的屋檐如今又是一層塵土。司馬晚珍坐在院子中,並未像當年雪妃那樣被縛住手腳,而那神態,卻像是被鐵索捆綁得密不透風。
她在寫詩,墨不是好墨。紙不是好紙。
歸璇還記得當初那幕,她出上聯,“一子勝負,將軍將軍。”
那時,珍妃走到桌前,拿筆,拂袖,儀態萬千,那筆尖觸碰到宣紙的一瞬,彷彿是美女入浴,潤滑,悱惻。“兩月分曉,百花百花。”
“娘娘。”怡人輕聲呼喚了一句,司馬晚珍擡起頭,眼神空洞,彷彿沒有看見怡人一般,又低下頭寫着什麼。
“娘娘——”
歸璇隨着怡人走近,才發覺,墨早就幹了,而宣紙上被描畫了太多遍的字,早就看不清楚,只是一個個污點。
“娘娘,我是怡人。”
“我錯了,我是罪人,我錯了,我是罪人。”司馬晚珍被怡人握住了手,猛地擡頭,喃喃不斷的說,“我錯了,我是罪人。”
歸璇心裡猶如刀尖在慢慢的劃。
血一點一點滲出來。疼,好疼。
“我錯了,我是罪人。”司馬晚珍流下了兩行眼淚,“你走,你走。”
怡人跌坐在地,“娘娘,您和雪妃娘娘一樣瘋了麼?娘娘——”
“你走啊,你走。”
歸璇走上前去輕輕抱住了晚珍,“珍妃娘娘,我叫歸璇,我帶怡人來看你,不是什麼陰謀,只是單純的想帶您的婢女來看看你,娘娘——”
“我沒有陰謀,我是被陷害的,我沒有陰謀,不要殺我,不要打我——”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如此。
怡人和晚珍重聚的日子只有七天,七天一過,她要去別的地方了,怡人也再沒有這個特權出入冷宮。
第四天如此,第五天如此。
晚珍不再說什麼了,只是在同一張紙上不停地寫着,歸璇想從她的運筆上猜出她想寫的字。
第六天也過去了,第七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歸璇終於猜出了晚珍所寫的全部。
看着手中一字一字猜出的結果,手指順着每一行第一個字滑下去,歸璇久久沒有說什麼。
司馬晚珍沒有瘋,她只是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怡人,也包括她自己。
但是她卻相信有人能看懂,於是她反覆的寫着,寫着這皇宮,最大的污點。
朝朝暮暮空思量
疑似燕歸春來早
子暮曉晨晚來風
非霧非雨淚沾身
皇宮一入深似海
脈脈情深終成空
“珍姐姐。”
儀貴妃大腹便便的在晚珍面前坐下來,“我下個月就要生了,可惜你看不到了。”
深夜的冷宮,除了一個無處可去的司馬晚珍,誰都不會料到還會有這個當朝最得寵的儀貴妃。
“我錯了,我是罪人。”
“珍姐姐,你是真瘋了也好,裝瘋自保也罷,我只是想來告訴你一聲,其實你當初猜的,不完全錯。我懷孕這件事,很有蹊蹺。只是,我並沒有假懷孕,只是我腹中的骨肉,不是陛下的。”
“我錯了,我有罪,不要打我,不要殺我,我都認了。”
“你沒錯,你也沒罪,我不打你,我更不會殺你,因爲你現在,不值得我動手。”昭儀看着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珍姐姐,跟屁蟲要翻身了,你會怎麼做呢?姐姐?你打算做什麼?”
“我錯了,我有罪,我錯了,我有罪。”司馬晚珍不知是笑着還是哭着,昭儀拂袖而起,幾乎是奔跑着離開冷宮。
她一出來青衣就閃了出來,昭儀撲入他的懷中。
“她真的瘋了。”
“見過這最後一次,就不要再見了,小姐。”青衣推開她,看着她隆起好大的腹部。“沒有誰可以威脅到你了,你就安心,做你的皇后吧。”
昭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我錯了,我是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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