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謎團(下)
龍嘯桐登基以後南征北戰,百花會很難得舉辦一次,子竹也就沒有了進宮的理由。加上妖蛾子成了太后,子竹更是倍加小心,生怕走動的太多被她抓個現場。
日子倒是平平靜靜過了幾年。每日的全部事情就是彈琴而已,有時候子竹都忘記了,自己身上還有多麼重的擔子。
第一次看到長大的女兒的時候,正是子桐出閣之日。
車隊轟轟烈烈出了宮門,她和衆女人正好入宮,在宮門遇見,看見她身穿白盔甲騎着高頭大馬英姿颯爽而過,竟然是一句話都說不得。
對於子桐來說,她不過是個琴娘。
微微一欠身,那車隊走過揚起的灰塵嗆得她落淚。聽說,子桐是自願去邊境小國和親的,龍嘯桐和堯妃並沒有虧待她什麼,子竹便放心了。有時候一想到這對自己有恩的二人,卻是被自己利用的棋子,也曾有些不安,那時瞬妃便會說,若不是你,哪裡來的鳳儀天下,龍嘯桐這不受寵的皇子怎麼可能坐上龍椅?
每每這時,子竹就會想起和孩童的龍嘯桐在一起的時候,曾對他說,你若是想當皇帝,就要記住,不要踩在任何人的頭上,要靠自己。
這莫不是反諷,現在的她就在做那個讓他一腳踩上去的肩膀,而且,這肩膀終有一天會抽走,她們從不是爲了扶他上去,而是爲了拉他下來。
子竹從來沒有想過龍嘯桐會有求於自己,所以當他彎下天子之軀來求她幫忙的時候,她是滿心歡喜的,一口便答應下來,心裡某個地方,總覺得可以補救一些。
可隨着龍嘯桐進來的人,卻是白玉鸞。
當天便有瞬妃在琴肆的眼線把這消息傳了回去。在白玉鸞第二次來琴肆學琴前,子竹剛剛收到瞬妃的信,信上寫着:
此人白玉鸞,也就是玉將軍,代替雪妃的新棋子,助她在後宮穩住腳跟。
將信收起,正是那白玉鸞進來的時候,子竹將信塞進袖口,迎上一個滿滿的笑意。
“你來了。對了,昨天我還沒有問你該叫你什麼。”
“叫我玉兒吧。”
“好,玉兒。”子竹笑了笑,看來這個白玉鸞,還有龍嘯桐,都不想讓她知道白玉鸞的身份。
子竹也不想。
子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那白玉鸞如果和這整一個復仇計劃無關該有多好。越是和這女子在一起,越是被她不同的氣質所折服。那種深入骨髓的堅韌和包容,剛如男人,柔若女子,尤其是那爲了一個理想百折不撓恪守底線的精神,讓她深深動容。
想當年,自己何嘗不是爲了一個理想放棄了一切出了宮,又何嘗不是爲了一個理想低下那曾經高貴的頭來求情。
現實無情,她被深深挫敗,再爬起來只剩下恨意。
眼前的白玉鸞,如果也像當年的自己那樣被深深的挫敗,會不會變成第二個子竹?
多少次,她想脫口而出這一切的陰謀,這她已經潛心隱瞞了十幾年的身份,只是爲了勸她離開。卻知道,白玉鸞不會離開,她不是那樣的女人,除非,那個男人先放手。
這是十幾年來子竹第一次違背了瞬妃的決定,私自入宮見了龍嘯桐。
“陛下,琴肆來人,見麼?”
暗香浮動,不用問,是她了。
龍嘯桐轉身,綠衣女子,未戴任何飾品,長髮垂肩,戴一面紗遮住嘴,眼睛不大,卻是清瑩。
一張口,便是說起了白玉鸞。只是那時,龍嘯桐隻字未提她的身份。幾番推拿手,子竹心領神會的說,“原來如此,那我也不強求,不知百花會,見不見得到她?”
“也許見得,也許見不得。”龍嘯桐說的含糊其辭,子竹嘆了口氣,“果然對我也有所隱瞞了麼?你果然不再是幾年前那個桐了,我是否也該改口叫陛下?”
“開什麼玩笑。”龍嘯桐認真的說,“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當然是與其他女人不同的嘛。”
子竹欲言又止,教她琴技傳給她琴譜是瞬妃的交代,要助她在宮中穩固地位。
但是她卻那麼想讓白玉鸞自由的飛走。
子竹沒有再說什麼,她不該再說什麼,她應該什麼也不說。
白玉鸞的命運,她的命運,都是不她能改變的。
她唯一做了的,就是寫下一個字,在那琴譜上。
一個桐字。
她知道,炙熱如白玉鸞,一如自己,可以很堅強,也可以很脆弱。強大到面對千軍萬馬毫不畏懼,脆弱到面對一個模糊的“桐”字而全面崩潰。
果不其然,就在當天晚上,白玉鸞一身男裝的來了琴肆,繞了三圈也沒有進來。子竹只是去睡了,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女人,最懂女人。
而她只懂得一個男人,那個她從小看大的男人。
果然,白玉鸞來後不久,龍嘯桐來了。
“你又來找我,不怕白玉鸞吃醋麼?”龍嘯桐一進琴肆,子竹正停下,仰面,依舊那般明澈輕靈。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桐,我雖然不在宮裡很多年了,但是畢竟還是有我的方法知道些事情,你上次吞吞吐吐,更讓我對她有點好奇,沒想到,查到最後,居然是——”子竹不再說下去,“桐,你和她,還真是出格。”
“子竹,你也該知道這件事是機密。”
“你放心,我拜託的人,是不會說出去的,你如果還相信我,就相信我的人。”
“如果不相信你,我怎麼會讓她以女裝出現在你面前?子竹,你應該知道,你對於我來說,是特別的。”
“我遠離皇宮那麼多年,本不該再參與到你們的是是非非中去,但是桐,”子竹又一次開始撩撥琴絃,“這一次,做姐姐的,想多說一句。”
“你說。”
“她可以爲了你而留下,你也該爲了她而放手。”
那不久以後發生了墮胎事件,在這場微妙的聯盟與反間戰中,靖南王又一次獲勝。
而龍嘯桐也確實聽着子竹的勸告,放了手。
只是,當龍嘯桐來到琴肆,將通關書函和銀兩送給她時,子竹的心,不經意間被狠狠的一扯,只因爲他說了一句:
幫我照顧她吧,姐姐。我只希望她能幸福。
我只希望她能幸福。
這句話一直盤旋在子竹耳邊。
可是,龍嘯桐,你知道麼,白玉鸞和我一樣都是那麼傻的女人,離開了你,她就永遠不會幸福。
但是,我還是要放她走,因爲我不能看着這和我有一樣執着眼神的女子,看着自己心愛的男子死在面前而無能爲力。
我不能。
於是我只能等着她,在那個冰冷的夜晚,在那個寂寞的城口。你給她一條出去的路,由我來領路,帶着她走出這紅牆冷暖,過一個平凡人生。我沒能得到一次平凡的幸福的機會,我希望,白玉鸞能。
她出現在那裡。看見了我,是一瞬間的失望,一瞬間的糊塗,一瞬間的清醒。
“爲什麼是你?”
“三十年前我也從這個門走了出來,這個時侯,女人需要什麼,我最明白。”
“我早就準備好作爲叛臣被絞殺了,沒有想到還可以撿回一條命。”
我拉起白玉鸞的手,而她卻不知爲何要縮回,那時她也許不經意回眸看了眼關閉在身後的龍嘯桐的王朝,而那一瞬的猶豫,註定她會回來。
我始終改變不了任何人的命運,一如當年,我救不了我的夫君。
在寧水定居不久,子竹就被瞬妃的人找上了。那開頭第一句就是,“娘娘說,你在幫靖南王,愚蠢。”
是的,因爲她放了白玉鸞一條生路,無形幫了昭儀。
因爲她沒有按照瞬妃的計劃,幫白玉鸞在宮中扎穩腳跟。其實,子竹也曾猶豫,她也在六儀比賽中伸出援手化解了白玉鸞的危機,可是在最後關頭,她還是放手了。
而且,和白玉鸞一起跑了出來。
曾有那麼一刻,她甚至想過,就和女兒一起,永遠定居在寧水,何嘗不好。
卻偏是這時,傳來昭儀產下龍子成爲皇后的消息。那一刻,她無法抑制心中翻江倒海,夫君一家二十幾口的人的眼睛彷彿就在盯着她看,看得她發毛。
如果不是她,白玉鸞也許就會繼續牽制昭儀,昭儀也不會得勢。她的一次錯誤,爲仇人做了嫁衣裳。
那瞬妃又來了信,信上說,白玉鸞一定要回宮。
是的,只有白玉鸞,能夠和昭儀抗衡,只有她。
子竹思量再三,終於有一天,說,玉鸞,果然,逃跑不是你的風格,你註定要選擇戰鬥,不死不殘,不敗不降。
給她這句話,子竹開始全面訓練她的六儀,彷彿是在預備打一場仗。
只是白玉鸞不知道,這場戰鬥中,自己不再是玉將軍,而是一件鋒利無比的兵器。
一柄利刃,刺穿昭儀的時候,那尖端,指向的是,龍嘯桐。
八仙會之前,子竹一直在寧水,篡權成功將豆包徹底變成了傀儡,將龍嘯桐最放心的寧水,慢慢變成了天兵的藏身之地,變成了與萬城國叛變之軍的勾連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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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八仙會如火如荼之時,白玉鸞修書請求援助,卻不知道子竹接到信的時候,座上賓客正是萬城國的叛首。
“你們的金銅正在上都陪着我們陛下熱鬧,我也被邀請去走一遭。”
“夫人去去也好,探回些信息,便於我們在萬城起事。”
“待南邊佈置妥當,你們再敲邊鼓,按照我們約定好的,同時篡權,前後夾擊,日後爲盟友,互不侵犯。”
“夫人放心,也請轉告娘娘放心。”
子竹低下頭看了看白玉鸞對六儀那最後一場比試的描述,諷刺得很,在他們撩起戰爭的火種時,那白玉鸞卻是要自己演一出“和平”。
把和平留給舞臺吧。
這個世界,比大戲,更錯亂。
不久之後,陛下御駕親征,阻斷通信,教唆苓兒,對陣之時苓兒慘死軍中,這無一不是她這個王牌臥底的戲碼。
雪球已經越滾越大,由不得她停下,只能一位向前。
每每心中不安,便是想起夫君一家那滿滿的紅圈,想起靖南王山上安營紮寨的那一片火光。
想起自己的誓言。
有一天,靖南勢力也會變成逆賊
有一天,所謂做主中原的天子也可能爲一人之意被推翻
有一天,被你們絞殺的瞬妃和她的後代,又重新□□
這一天,那驕傲的母親大人沒有看見,子竹卻要看見了,需要的,不過只是一具屍體,還有最後的一封軍書。
“長風,那臥底一日不除,我們就一日在懸崖邊上。”
苓兒死後,柳長風就被排除了嫌疑。
“長風只是謝陛下英明。沒有懷疑過我是臥底。”
“你若是臥底,怎麼會在那個時候主動提出來要和苓兒待在一起,不是等着暴露自己。”龍嘯桐揉揉太陽穴,“只是那臥底,實在狡猾,又實在是對我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輕易不用力,每每一用力,卻都是狠招。”
“看來他埋伏很深啊。”柳長風說了一嘴,“估計時間不短了,說不定是從小就開始研究您了——”
龍嘯桐突然坐了起來,“你剛纔說什麼?”
“他埋伏的很深。”
“繼續。”
“估計是從小就開始研究——”
“不…是從我小時候她就開始研究我了…我怎麼會忘了。”
當年母親在子桐出閣的時候曾說過,她嫁得遠一點更好,否則有一天萬一母女成仇,可怎麼收場。
那時一聽,以爲母親說的是她和子桐這對“冤家”母女,只當她是被子桐氣得半死,發發牢騷。
如今想來,卻可能別有深意。
一個從他小時候就開始注意他的人。
一個不知道爲何會知道了白玉鸞身份的人。
一個有機會進得皇宮入得江湖的人。
一個會和自己女兒反目的人。
這個人,只有一個。
龍嘯桐坐在那裡,久久不能動,那人將豆包皇帝的小國吞了,當初他只當作笑話,現在才明白這用意。
寧水,恰就是起兵的交界處。
如此巧合的時間地點,絕非巧合。
柳長風見主子好久不曾說一句,明白他心裡有了念頭,單看這臉色,就知道此人絕對和陛下關係很近。
半響,龍嘯桐才說,“我再給她一次機會。”
龍嘯桐消滅岺老將軍兩千精兵後不過一週,靖南王的軍隊就開始逐漸向山下移動,不知是養精蓄銳多時打算背水一戰,還是已經和萬城國的先遣部隊勾結而有恃無恐。
和上都的通信幾乎全部中斷,除了偶爾尋來從上都方向來的旅人,問一問市井流言,龍嘯桐的西征軍幾乎和東邊失去了聯繫。
這一日,柳長風和龍嘯桐商議好新的部署後,又是例行公事的報告了一番。
“陛下,要不要臣領一隻兵回上都以正視聽?可以假借岺嬪妃之死將屍體運回上都爲由,您看如何?”
“長風,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少了你,這仗更是打得艱難。”
翌日,柳長風便帶着兩百人的分隊,擡着一口棺木,當着全軍士兵的面,啓程而去。
卻不料不久後就中了埋伏,百餘將士鳥散而去,只留下一口棺木和一頂轎子。
伏兵得意,一掀開棺材,卻是四個大字,回頭是岸,又去看那轎子,並無一人,只有一張紙。
來日方長,我們後會有期。
柳長風敬上。
伏兵趕緊將消息帶回給子竹,子竹看了看那四個字卻只是平靜一笑。
“看來柳長風已經不在陛下的懷疑範圍了,我們得找新的替死鬼。”
恰就是這時,有人來報,“前線陛下緊急傳召——”
子竹不慌不忙,只問,“何事。”
那人吞吞吐吐,好久才說,“陛下安插在靖南王部裡的人識破了我們一個兄弟,我們下手輕了,那人跑回軍營,但是隻說了寧水二字便不行了——”
子竹面無表情的說,“豆包倒是合適。”
又是轉念一想,“錯了,這是陛下故意試探衆人。越是說柳長風沒事的,越是說明那人已經看到棺材裡面的話,知道柳長風排除了懷疑而供出新的替死鬼。他這次倒是聰明,可惜,在我眼裡,還是那個孩子。”
子竹整整衣服,“既然如此,我便還是佯裝什麼都不知情,推柳長風出去。”
子竹公主一到,便是直接被請進龍嘯桐的主帳篷,靜靜只有二人,又回到當年他有什麼事都喜歡跟姐姐請教的日子。
“瞬妃黨羽就是這一次西南雙向作亂起義的罪魁禍首。我不怕和她們明着打,卻不得不提防她來陰的。不瞞姐姐,她在我和玉鸞這兩隻主力軍裡面都安插了臥底,而且是已經潛伏了二十年的最後的棋子。”
“玉鸞那邊也出事了?臥底找到了麼?”
“是左騰。”
子竹心裡暗自一驚,沒有想到瞬妃網羅的還有左騰。
龍嘯桐見她臉色一變,說道,“我也沒有想到,自己身邊如此親密的人,竟然就是瞬妃的人。”
子竹卻是沒有聽出這弦外之音,說着“你有沒有懷疑的對象?”
“這也正是我叫你來的原因,姐姐,那個豆包皇帝,現在在何處?”
“相比豆包,我倒是覺得,還有個人更有可能。”
“誰?”
“柳長風。”
……
彷彿是在配合子竹的猜想那樣,正是這時,傳令兵來報:
柳將軍遭襲——隊伍散了——人不知去向——
龍嘯桐心裡一驚。
子竹站了起來,拍拍龍嘯桐的肩膀。
“我會動用全寧水的力量去找,一旦找到,便帶來見你。”
“多謝姐姐。我也希望能夠看見他,當面問一問。”
“人心難測,弟弟。”
“爲何一個與我如此親近的人,竟然會是臥底。我不懂,我與瞬妃給他的,相差在哪裡。”
龍嘯桐看着姐姐,那子竹卻只是說。
每個人,都有他做事的理由,和意義。
於是,姐姐,你的意義在哪裡?那是否是我不能觸碰的一段回憶?可惜,我已經不是你能操縱的小男孩了,這個天下,不能用來陪葬你的辛酸故事。
“姐姐,動用寧水的兵力,你可以麼?”
“如果有你的帥印,不成問題。時間有些緊迫——”
“那便先把帥印印上吧。”龍嘯桐不自嘲笑自己幾分,同一招式用了三次,真是黔驢技窮,但姐姐果然中套,“那就太好了。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姐姐,對你來說,不一樣的人,對吧。”
子竹走後,那柳長風便從帳子後面出來,“是她麼?”
“跟着她。”
龍嘯桐閉上眼睛。“一切該是個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天外來音,子竹夢囈。
在二十年的等待之中一年一年的進宮不管是看女兒還是摸清宮中情況,總會有感情流露的時候。
子竹把那些時候當作在夢中,夢裡她進宮是看女兒不是摸清宮中情況,夢裡她是龍同學的好姐姐,夢裡家庭依舊完好。那麼子竹自然是在夢囈了。
但夢醒時分,她依舊是爲了摸清宮中情況才進宮,依舊是龍同學身邊的臥底,依舊家庭破碎
——燦夢璃璃
感覺是很全面的分析了子竹這個人物的一段話,特別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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