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七年六月十九日夜間,龜茲王那班派出以沙飛駝爲統領的三千騎兵襲擊唐軍運糧隊,圍攻一夜,生擒唐軍後勤輜重轉運官沙魁,並焚燬輜重無數,只是因唐軍將領何承業率部拼死抵抗,以及唐軍蒲昌守軍及時來援之故,未能得盡全功,饒是如此,此仗過後,和田前線之唐軍糧道被斷,作爲糧秣輜重中轉站的沙雅小城也被白蘇亞赫率部團團圍住,身處和田前線的李貞所部陷入了糧秣來源斷絕的窘境,此消息一經傳開,整個西域爲之震動,原本在自家國境內猶豫不前的疏勒王納穆阿•塔甘答所部一萬大軍開始向和田進發,準備與于闐王伏闍雄所部合擊安西唐軍,而吐蕃贊普松贊干布雖不曾派出援軍,卻也在邊境之地頻繁調動兵馬,牽制住了西城一帶的關內唐軍部隊,使其無法增援李貞所部,整個西域的戰況一時間風起雲涌,形勢變幻莫測,安西唐軍陷入了出兵以來最大的危機之中。
疏勒國,位於絲綢之路南北道的交匯之處,又是向西翻越蔥嶺的絲綢之路幹線要衝,其國在西漢時,僅有一千五百戶,兵兩千,城一座,乃是西域三十六小國之一,後因忠心侍漢,得大漢王朝之支持,逐漸發展壯大了起來,先後吞併了楨中、莎車、竭石、渠沙、西夜、依耐、滿犁、紀若、榆令、捐毒、休修、琴國等十二國,在三國時期,勢力達到極盛之境,人口總數達三萬七千餘戶,有兵四萬餘,後被崛起的突厥人所擊敗,成爲西突厥的屬國之一,人口、軍力逐步萎靡,不得不再次與大唐建立聯繫,希望能憑藉着大唐的強盛擺脫西突厥的奴役,至貞觀十四年侯君集西征之際,疏勒王納穆阿•塔甘答趁勢而起,趕走了西突厥人派來的監國,重新恢復了獨立,國力漸有起色,然總兵力也不過一萬五左右。
納穆阿•塔甘答,現任疏勒國王,年已四旬出頭,有勇力,善騎射,爲人勤政,頗得其國民之心。當得李貞大敗西突厥阿史那瑟羅所部之際,納穆阿•塔甘答也曾派出使節前往交河拜賀,並提出內附之請求,然則,並不同意大唐在其境內駐軍以及推行漢文化的要求,雙方未能就內附一事達成一致意見,此事便做罷論,憂心大唐來犯的納穆阿•塔甘答一接到安西唐軍大舉出動之消息,立刻應允了于闐王伏闍雄所請,派出其長子赫爾薩率五千精騎前往和田助戰,卻沒想到三國聯軍會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故此,雖說其已聚集起了舉國剩下的萬餘兵馬,卻始終沒敢向和田進發,只是陳兵於楨中、莎車一線觀望,待得接到龜茲王那班送來的飛鷹傳書之後,得知李貞所部已然處於糧草斷絕,前後皆敵的困境,這才壯起膽來,下令全軍向和田進發,只是兵行不速,日行不過五十里左右,步步爲營,顯得極爲謹慎。
貞觀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疏勒大軍一路經過葉城、皮山,進抵距和田古城約摸百里之地的喀瓦克,在漸已水淺的和田河邊安下了營地,除派人與困守和田城的伏闍雄取得聯絡之外,接連數日都不肯再往前挪動一步。
紙是包不住火的,儘管李貞並沒有公開討論龜茲王背信棄義的事情,可此消息還是在軍中不脛而走,雖說此際軍中糧秣輜重尚算充足,足以應付月餘戰事之所需,然則,無糧道可補充後勤輜重這一事實,卻令安西唐軍之軍心出現了浮動,若不是有着森嚴的軍紀在,以及四下皆是荒漠之故的話,只怕安西唐軍已然不戰自潰了。
險境,絕對的險境,此時的安西唐軍已然處於外無援兵,內裡糧草將盡的險境,偏生伏闍雄所部又龜縮於和田城中死守,怎麼也不肯出戰,以唐軍目下的狀況,已無一舉拿下和田城之把握,軍中諸將雖不敢公開議論此事,可私底下卻沒少埋怨李貞當初心慈手軟,輕易放過了龜茲王那班,這才導致瞭如今的困境,當然,因着李貞在諸將心目中的地位之故,大傢伙倒也不致於生出背叛之心,甚至不敢過多買埋怨,可一頂“紅顏禍水”的大帽子卻悄然安在了無辜的明月公主頭上。
諸將的心理乃至軍心士氣的變化李貞全都心中有數,不過李貞卻渾然不在意,在和田城下陳兵已近半個月了,卻始終不曾下達攻城令,哪怕各種攻城用具已然齊備也是如此,每日裡只是忙着操練士兵,要不就是在中軍大帳裡對着大幅沙盤沉思,一副對眼下的困境毫不介意的樣子,軍中諸將不斷進言攻城或是退兵之策,李貞也渾然不加評述,誰也摸不清李貞心裡頭究竟在想些什麼,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將領都茫然無所知,林承鶴就多少猜出了一點,所以他並沒有似其他諸將那般急着進言,而是默默地操練着手下的官兵,可一見着李貞接連數日都沒有絲毫的動作,林承鶴也有些子沉不住氣了,不得不連夜求見李貞,只是牌子遞上去了良久,卻始終沒聽到叫進的命令,這令林承鶴不禁有些子心煩意亂,在中軍大帳外來回踱着步。
“林將軍,殿下有請。”就在林承鶴等得心焦之際,鷹大從帳內大步走了出來,低沉着嗓子,招呼了一句。
“有勞了。”林承鶴對着鷹大拱了拱手,也不多寒暄,大步行入了大帳之中,一眼就望見李貞正坐在沙盤前的一張馬紮上沉思着,忙急步走上前去,單膝點地,高聲道:“末將林承鶴參見殿下。”
“哦,是子鋒啊,起來罷。”李貞從沙盤上擡起了頭來,看了眼林承鶴,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謝殿下。”林承鶴起了身,低着頭道:“殿下可是在煩心疏勒王之事?”
“嗯哼。”李貞早就知道林承鶴乃是大將之才,對於他能看出自己在想些什麼一點都不意外,笑了一下道:“子鋒可有何高見?”
事情緊急,林承鶴也就沒有客套,點了下頭道:“殿下,您所行的可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之策?”
“不錯,本王就知道瞞不過子鋒,呵呵,說說你的看法好了。”李貞呵呵一笑,饒有興致地看着林承鶴道。
“殿下,請恕末將放肆了。”林承鶴並沒有因李貞誇獎而沾沾自喜,反倒是皺起了眉頭道:“殿下,此計過險矣,我軍目下之窘境唯有兩條路可走,其一便是全力拿下和田,打通與西城的聯絡,只是和田城雖小,其兵力卻多,急切難下,縱使我三軍用命,一鼓作氣拿下了和田,損傷必大,更何況戰事一起,百里外的疏勒王勢必會全軍來援,我軍腹背受敵之下,只怕形勢不妙,此路怕是不好走得通,其二便是全軍奔襲疏勒大營,將疏勒援軍全殲,取其補給爲己用之餘,也可趁着其國內再無兵可用之際,以一偏師拿下疏勒,從而徹底孤立和田,迫使敵不得不出城投降,然則,某觀疏勒王其人用兵謹慎,始終不肯往和田方向進發,若是我大軍一動,其必定掉頭便逃,一旦如此,我大軍追之不及倒是小事,一旦和田城中之敵趁虛來取我大營,則我軍必將徹底喪失最後的勝機矣。”
“嗯。”李貞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心中卻頗有些子懊惱,無他,按李貞原先的作戰計劃,本就是爲了誘騙疏勒王千里來援,而後先行擊破之,徹底孤立和田城中的敵軍,到那時,無論是攻城還是圍城都可以從容而行,可千算萬算,卻沒想到納穆阿•塔甘答竟然如此之滑不留手,竟然將大營安在了百里之外,這要命的距離着實令李貞頭疼不已的——百里之地,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哪怕是騎兵出擊,狂奔上百里也得一夜以上的功夫,更頭疼的是此地乃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要想以奇兵來突擊敵營,難度實在是太高了,不等唐軍殺至敵營,只怕納穆阿•塔甘答早就溜之大吉了,可若是李貞不理會納穆阿•塔甘答所部,全力發動攻城戰的話,這老傢伙又能趁着唐軍強攻受損之餘來個黃雀捕蟬,實是個要命的大麻煩來着,更令李貞頭疼的是和田城中與疏勒大營間的聯繫是靠着飛鷹傳書來保持的,根本無法切斷之,唐軍的一舉一動對於兩路敵軍來說很難做到保密。
“殿下,而今我軍已處於險境矣,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若是我軍全力攻城的話,疏勒王必定會先觀望一陣,以確定虛實,而後纔會揮軍來援,這其中便有個時間差的存在,當是我軍可利用之所!”林承鶴見李貞沉默不語,頓了一下之後,緊接着往下說道。
林承鶴所言之策,李貞早就想到了,可問題是要將戲演得真實,那攻城一戰就必須真打實拼,如此一來,傷亡絕對小不到哪去,雖說慈不掌兵,可要拿無數的手下往城頭上填卻也不是李貞所情願的,除非是到了非如此做不可的地步,否則的話,李貞是不會使用這等絕戶計的,這也正是李貞這幾日苦苦思索其他對策的緣由之所在。
“子鋒所言本王知曉,只是……”李貞話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皺着眉頭看着林承鶴,緩緩地搖了搖頭。
林承鶴見李貞有些子猶豫不決,立馬跪倒在地,高聲請令起來:“殿下,末將請命率部攻城,唯有將伏闍雄老賊打疼了,疏勒王的大軍方會前移,一旦其所部渡過了和田河,那他就來得去不得了。”
李貞手下這撥官兵大體上都是打野戰的高手,卻從無攻城戰的經驗,即便是李貞自己也是如此,雖說平日裡對攻城戰的演練有過不少,而李貞自己也知曉許多攻城戰的理論知識,可畢竟沒實打實地玩過真格的,能不能在不付出太大代價的情況下將伏闍雄打疼了,李貞實在是沒有太多的把握,此時面對着林承鶴的請戰,李貞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不該同意,只是皺着眉頭在那兒靜靜地思考着。
“殿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啊,殿下!”林承鶴見李貞良久不發一言,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個頭道。
也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往後攻城的時候還多着呢,早些讓諸將熟悉一下攻城戰也算是件好事,縱然代價大了些,也只能如此了!李貞想到這兒,霍然而起,掃了眼跪倒在地的林承鶴道:“子鋒,明日攻城,由爾率部主攻!”
“末將遵命!”見李貞終於下定了決心,林承鶴不敢怠慢,恭敬地應答了一聲,緊趕着退出了中軍大帳,回營自去調兵遣將不提。
和田城不大,僅有千餘戶人家,歷史卻很悠久,本是個小村落而已,後因着此地出產美玉之故,聚集了不少前來開採的礦工,自前秦時起,此處便已開始設城,至今已足足有數百年的歷史,後因於闐國興起,將此城納入了于闐國中,數次遷址重建,最晚的一次是於北魏年間,此城爲新設之城,並未處於絲綢之路上,城中居民大多爲礦工,與大多數西域的城池一般,和田城也只有兩個城門,只不過和田城的兩個城門乃是南北城門,而不是通常西域城池的東西城門,城牆不算高大,僅有十丈左右,爲岩石構築,甚爲厚實,城外有護城河環繞,寬約五丈,引自和田河之水,可因着年久失修之故,淤泥堆積,水並不算深,人馬皆可涉水而過,城門雖只有兩扇,可四城皆有城門樓及城碟等相關設施,甚至還配置有十數具新安置的守城弩,城中三國聯軍殘部共計兩萬一千人馬,糧秣充足,足以應付全城四個月之所需,故此,雖曾數次敗於唐軍,可軍心士氣卻尚算平穩,而唐軍接連半月餘不曾發動攻城戰,更是令城中諸軍對守住此城充滿了信心。
貞觀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天剛破曉,和田城中報曉的公雞方自吟唱個不停,城外遠處的唐軍營地中突然響起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淒厲號角聲,不多會,一隊隊擺列整齊的唐軍官兵踏着旭日的光芒從營壘中列隊而出,隊列中雲梯、衝車、弩炮、巨型投石機等物應有盡有,那架勢一看就是打算髮動攻城戰的樣子,慌得在城頭輪值的三國聯軍一陣大亂,號角淒厲地響了起來,城中各部兵馬亂哄哄地向四面城頭涌去,而得到了通報的伏闍雄、赫爾薩等人也不敢怠慢,全都涌上了北面城頭,緊張地注視着在城外一里半外不慌不忙地列陣準備攻城的唐軍官兵。
唐軍終於要攻城了!伏闍雄眼瞅着正忙碌個不停的大唐官兵,心中諸味雜陳,一時間也不知道該高興纔是,還是該憂愁纔好——唐軍目下的處境伏闍雄心中有數,他也明白此時的唐軍處於絕對的困境,一旦發起攻城戰,那就意味着唐軍已是走投無路,要發動決死戰了,這一點對於伏闍雄來說,無疑是把握住了戰爭的主動權,只消能抵擋得住唐軍的猛攻,那勝利就是早晚之事,這無疑是件值得慶賀之事,可問題是唐軍的戰鬥力之強大不是三國聯軍所能比的,儘管己方的兵力是唐軍的近兩倍,可對於能不能守得住,伏闍雄實也無太多的把握,一旦城破,他伏闍雄也就無處可逃了,這由不得伏闍雄不憂慮萬分。
“王子殿下,您能不能催一催令尊大人,唐軍如今已發動了攻城,該是令尊出兵的時機了罷。”伏闍雄瞥了眼正自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的赫爾薩,略帶一絲不滿地說了一句。
說到自家那個謹慎得過了頭的老爹,赫爾薩也沒啥法子,他早已先後派去了數撥信使,可始終沒能說動塔甘答往前哪怕是挪動一小步,此時聽得伏闍雄又提起此事,不覺有些子羞愧,苦笑着點了點頭道:“陛下放心,某這就再去信,父王定會來援的。”
赫爾薩的話說得倒是動聽,可伏闍雄卻一點都不相信,可也無可奈何,畢竟兵是塔甘答的兵,決定權在塔甘答的手中,他不肯出動,伏闍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剛想着再多說些催促之語,卻聽城外唐軍陣中一陣鼓響,排開了陣型的唐軍已經開始緩緩前壓,忙住了口,屏氣凝神地望向了城外的唐軍,臉上滿是慎重之情。
鼓聲響了一陣,很快便停了下來,與此同時,緩緩前壓的唐軍大隊也在離城僅有一里不到的距離上停住了前進的腳步,李貞率領着諸將從陣列中緩緩而出,沿着陣列策馬緩緩而行,徑直來到陣列正中的位置,一擰馬頭,面對着全軍將士高聲喝道:“大唐的勇士們,龜茲王背信棄義,斷我糧道,我軍目下已處於死地,唯有全力拿下和田,方有一線生機,勇士們,可敢爲本王取下此城?”
唐軍糧道被斷的消息雖不曾公佈,可全軍將士們卻大多已經知道了,此時聽得李貞當衆宣佈出來,卻還是不由地爲之一震,但很快便被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豪氣所取代,也用不着將領們起頭,諸軍同時爆發出高昂的呼吼聲:“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萬餘將士的怒吼聲響成了一片,直衝雲霄之上,唐軍官兵之戰心士氣立時達到了個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