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當過皇帝的,一準不知道身爲皇帝的苦處,除非是想當個昏君,否則的話,光是批改摺子便是種極爲繁重的體力活,沒個好身體是絕對撐不住這等煎熬的,這不,天才剛過辰時,一代大帝李世民卻早已在甘露殿的書房中忙活了幾近一個時辰了,卻還沒能歇上一口氣,額頭上的汗水都已跟泉涌一般了,也顧不得擦上一把,當然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李世民親征的兩個多月時間裡,死了的李治壓根兒就沒幹啥活計,公文早積壓得堆成山了,而李世民回來後又因傷心李治的慘死而無心理政,如此這般下來,這積壓的政務自是多得數不勝數了,若是換了個人,說不定就徹底頹廢了下去,可李世民畢竟是一代大帝,一旦將心結暫時擱置了下來,他立刻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政務之中,忙碌自也就再所難免了罷。
“啓稟陛下,越王殿下求見。”就在李世民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口,內侍監柳東河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稟報了一聲。
“嗯?”李世民從公文堆裡擡起了頭來,面無表情地思索了一陣子,淡然地漫應了一聲道:“宣罷。”話音一落,又接着埋頭於公文堆中。
“是。”柳東河不敢多加打攪,躬着身應了一聲,退出了書房,自去宣召李貞不提。
“兒臣叩見父皇。”柳東河去不多時,李貞便大步行進了書房中,一見到李世民正伏案速書,忙搶上前去,一絲不苟地大禮參見了起來。
“貞兒來了,平身罷。”李世民聽到動靜,擡起了頭來,慈愛地看了李貞一眼,笑着說了一句。
“謝父皇。”李貞依舊是一絲不苟地謝了恩,這才起了身,躬身站在了一旁。
李世民甚是欣賞李貞的恭謙,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拈了拈鬍鬚,笑呵呵地問了一句道:“貞兒此來可是有事麼?”
“父皇明鑑,兒臣領旨接掌刑部,深慮力有不逮,不勝惶恐之至,肯請父皇能給兒臣一道旨意。”李貞口中說惶恐,可臉上卻是沉穩得很,眼神裡更滿是堅毅之色,反差之大,瞧得李世民不禁爲之莞爾。
“爾要甚旨意且說來與朕聽聽好了。”李世民饒有興致地看了李貞好一陣子,這纔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
“謝父皇,兒臣想重審相州軍糧案,肯請父皇恩准。”李貞躬了下身子,冷靜地說道。
“哦?”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閃,並沒有立刻開口回答,而是定定地看了李貞好一陣子,這才微笑着道:“準了,爾先去與大理寺協商,回頭朕給你旨意罷。”
相州軍糧案原先的旨意是三司會審,而今李貞要求刑部獨審此案,從法理來說是有些違反常規的——此時的刑部之職能跟後世的刑部大有不同,並無重大案件的審理之權,只有複覈之權,真正的審案權其實是在大理寺,可有意思的是大理寺只管審案,卻不管證據的搜索與整理,也不管各地刑事,這一切都得由刑部來負責,包括海捕文書的簽發以及通緝罪犯的緝拿,乃至律法的制定全都是刑部的活計,如此一來,刑部其實更像後世的公安局而不是執掌天下重案的最高法院,很有些子本末倒置的意味,可不管怎麼說,在朝廷體制沒有出現變革前,刑部確實沒有獨自審理重大案件的權利,此時李貞既然要審案,大理寺那一頭自然就是個繞不過去的坎,就孫伏伽那等強項令的人物,便是李世民看了也是頭疼不已,這會兒老爺子讓李貞自己去擺平孫伏伽除了是不想讓老孫同志來宮裡鬧騰之外,也有着考驗一下李貞之能力的意味在內。
“是,兒臣遵旨。”李貞自是聽得懂李世民的未盡之言,卻也不放在心上,無他,李貞既然敢提出要獨審相州軍糧案,自是早就通盤考慮過此事了,自然有把握說服得了那個倔犟的孫老倌兒,此時聽李世民如此說法,立馬恭敬地應答了一聲。
“嗯,去罷。”李世民也沒多廢話,笑着揮了下手,示意李貞退下。
“謝父皇,兒臣告退。”一見老爺子下了逐客令,李貞自是不會再遷延,躬身行了個禮,便即出了宮,徑自乘馬車趕往大理寺去了……
孫伏伽是個很有風骨之人,身爲大唐第一位狀元,其一向以敢直諫而著稱,頗似明相魏徵,雖官位遠不及魏徵來得顯赫,然則風骨卻不差絲毫,若是旁人當了大理寺卿,對於東宮迷案一準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孫伏伽卻偏偏不懼這等燙手之山芋——自李世民回京以來,孫伏伽已經上了幾次本章,要求徹查此案,也沒少前往皇宮要求面聖,只不過李世民卻始終不曾召見過他,也不曾對其之本章有任何的批示,若是換了個人,只怕會就此偃旗息鼓了,可孫伏伽卻不然,一大早地到了衙門,處理了些日常公文,便即揣着本章打算再次進宮求見了,只不過還沒等孫老爺子走出辦公室,就見大理寺少卿裴鴻緒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
“裴少卿,何事慌張如此?”孫伏伽本身是個榮辱不驚之人,最是反感手下官吏凡事大驚小怪,此時見裴鴻緒臉帶張皇之色,立馬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冷冷地問了一句。
“孫大人,越王殿下已到了門外。”裴鴻緒見孫伏伽面呈不悅之色,忙不迭地正容答道。
“哦?”孫伏伽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搞明白李貞好端端地跑大理寺來做甚,拈了拈長鬚,瞥了裴鴻緒一眼,卻並沒有說見還是不見。
裴鴻緒乃是前太子李治面前的紅人,是李治絕對的心腹,原本算得上朝中之新貴,只可惜李治這麼一死,他的地位可就尷尬得很了,眼下就有如無根的漂萍一般,別說往上升官了,便是能不能保住現有的官銜都是件很難說的事兒,這會兒正急着找靠山呢,很顯然,李貞這個入主東宮呼聲最高的皇子自然是裴鴻緒抱粗腿的第一選擇,先前之所以慌張,其實並不是怕見到李貞所致,而是擔心孫老爺子說一聲不見,將李貞拒之門外,從而使得他沒了跟李貞光明正大拉好關係的機會,此時見孫伏伽面帶猶豫之色,緊趕着便開口道:“孫大人,越王殿下昨日領旨執掌刑部,此來恐是爲了東宮一案的罷,您看……”
“嗯,那就隨本官一道前去迎接殿下好了。”孫伏伽皺了眉頭想了想,覺得裴鴻緒所言似乎有些靠譜,也就沒再多遲疑,說了一句之後,一抖寬大的袖子徑直往衙門口行去,裴鴻緒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興奮之色,緊趕着便跟在孫老爺子的身後,亦步亦趨地也行了出去。
“下官孫伏伽(裴鴻緒)參見越王殿下。”孫伏伽與裴鴻緒領着一大幫子大理寺官員剛走出衙門口,就見李貞正與另一名大理寺少卿楊宏明相談甚歡,忙不迭地迎了過去,各自上前行禮不迭。
“二位大人客氣了,小王冒昧前來,多有打攪,還請見諒則個。”李貞見孫老爺子行了出來,自是停下了與楊宏明的交談,側轉過身,很是客氣地還了個禮,笑呵呵地謙遜了幾句。
孫伏伽就是塊老薑,辣得很,並不因李貞持禮甚恭,便笑臉相迎,一待禮畢,平板着臉,便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打攪倒不至於,卻不知殿下此來何意?”
呵,都說此老素來不講情面,果然!李貞原本甚少跟孫伏伽打交道,可卻並沒少聽說關於此老的事情,自是知曉孫伏伽素性剛直,雖被老孫同志頂了一下,卻也並沒有因此而動氣,只是笑着道:“小王奉陛下口諭,前來與孫大人打個商量,不知孫大人可有餘暇乎?”
若是旁人一聽是皇上口諭,只怕立馬就得軟了腳,可孫伏伽卻面色平淡得很,也沒出言請李貞進去說,就這麼在衙門口,當着衆人的面,直接問道:“下官公務繁忙,殿下有何要說的,儘管開口好了。”
這老兒還真是的,就認死理了。李貞被頂得無路可退,心裡頭卻並沒有因此而不高興,反倒微微有些子竊喜——來前李貞就預料到老孫同志會如此反應,原本就打算藉着老孫同志的勢頭,將該放出去的話頭借衆人的嘴往外傳,這會兒見老孫同志不假辭色,李貞也只是淡然一笑道:“孫大人請了,小王奉父皇旨意執掌刑部,而今相州軍糧案尚未審結,父皇令本王重審此案,還望孫大人多加體諒纔是。”
孫伏伽倒是沒想到李貞此來僅僅只是爲了那個不怎麼起眼的相州軍糧案,心頭自是頗爲失望,然則此事本就有大理寺的份兒,李貞就此事找上門來卻也並無不妥之處,孫伏伽儘自有些子不滿,卻也無可奈何,飛快地皺了下眉頭,一擺手道:“既如此,殿下里面請好了。”
“有勞孫大人了,此事父皇甚是關注,就請孫大人多多費心了,請。”左右該傳的話已然傳過,李貞對於孫伏伽的冷淡自是不放在心上,哈哈一笑,拱了拱手,道了聲謝,這便笑容滿面地當先行進了大理寺衙門,由着孫伏伽及裴鴻緒陪同着一道往孫伏伽的辦公室行了去。
孫老爺子當了二十餘年的大理寺官員了,不算先前兩任大理寺少卿的十年時間,光是大理寺卿便任職了四年餘,卻始終不曾爲其辦公室購置過新傢俱,其辦公室裡的文案、書桌之類的東西全都是十餘年前李貞剛推出傢俱時免費送給各部試用的款式,早已舊得有些不成樣子,甚至可以說是一堆破爛了,可孫老爺子卻並沒有因此而有一絲尷尬的神色,將李貞迎進了辦公室之後,便在牆角的幾張會客用的椅子上各自分賓主坐了下來,但見孫老爺子一抖大袖子,沉着聲喝了句:“上茶。”自有大理寺的小吏們奉上了新沏好的茶水。
“下官這裡只有清茶一盞,別無它物,請殿下海涵。”孫老爺子端起了茶碗,對着李貞示意了一下,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有茶便足矣。”李貞笑了笑,不以爲意地端起了茶碗,淺淺地飲了一小口,險險些噴將出來——這茶還真是清茶,簡直難以下嚥,可憐李貞往日裡全喝的是極品茶,似此等所謂的清茶,李貞往日裡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就更別說喝了,不過麼,李貞城府深,自是不會有甚不合時宜的舉動,強自將那小口茶嚥了下去,隨手將茶碗放了下來,笑着道:“孫大人,父皇的意思是相州軍糧一案雖小,可牽涉卻大,總得儘快申明纔是,小王不才,既領了差事,自是得緊趕着辦妥,還望孫大人能鼎力相助。”
孫伏伽精明得很,一聽李貞這話,立馬醒悟過來,李貞這是打算由刑部獨審此案了,臉色登時一沉,皺着眉頭道:“此案原先是三司會審,這倒也就罷了,若不然,也該是我大理寺審案,絕無由刑部出面之理,此乃朝廷例制,斷難更改,殿下之言,請恕下官不敢苟同。”
“這個自然,本王絕無奪大理寺權柄之意。”李貞並不在意孫伏伽這番又臭又硬的話,笑着解說道:“朝廷自有體制在,本王也不會輕易違之,而今父皇既關注此案,本王也自不敢怠慢,不若如此好了,就請裴少卿協助本王共同審理此案,左右各項證物齊全,儘快審結了,也算給朝廷有個交待,孫大人意下如何?”
裴鴻緒本就是個精明的貨色,原也想着能攀附上李貞,此時一聽李貞這話裡明顯流露出拉攏之意,不待孫伏伽開口,立馬搶先表態道:“下官願協助殿下審案,定當竭力而爲之,請殿下放心。”
孫伏伽不滿地掃了眼裴鴻緒,卻並沒有出言叱責,而是看着李貞,很是認真地道:“非是下官欲搶功,審案之權乃是我大理寺之職責所在,今殿下既是要審也成,須得以我大理寺爲主方可,若不然,請恕下官不敢應允。”
在李貞看來,審案的功勞也就是屁豆大的一點罷了,李貞哪會放在心上,此來本就是虛晃一槍罷了,由誰來牽頭主審,李貞壓根兒就不在意,此時見孫伏伽說得如此認真,自是知曉老孫同志本意也不是爲了爭功,僅僅只是爲了維護大理寺的尊嚴罷了,心裡頭倒是佩服此老的剛直,也沒多計較誰主誰輔的問題,哈哈一笑道:“孫大人說的對,此案自可以大理寺之名來結案,就由裴少卿與本王共同審理可成?”
孫伏伽乃是個斷案之能手,一輩子斷的案不計其數,邏輯性強得很,此時見李貞如此好說話,不但沒有放心下來,反倒是疑竇叢生了起來,皺着眉頭看了李貞好一陣子,卻始終沒有應允下來,急得坐在一旁的裴鴻緒滿頭是汗,卻又不敢再次插言,一張臉都快變成苦瓜了。
“東宮一案殿下有何看法?”孫伏伽默默了良久,卻突然地轉開了話題,一雙老眼精光閃閃地盯着李貞,突兀地問了一句。
呵呵,這老爺子還真是難纏得緊,想瞞天過海都不成了!李貞一聽孫伏伽問出了這個問題,便知曉老孫同志已隱約猜出了謎底,不過李貞卻沒有甚表示,只是淡然一笑,左顧右盼地打量起了孫伏伽的辦公室。
老孫同志並不傻,原先還是有點疑心,可一見李貞這副樣子,已然是確定無疑了,心中一陣激動,可一張老臉上卻淡淡地,無甚表情,對着侍候在一旁的衙役們揮了揮手道:“爾等全都退下。”一起子衙役們見孫伏伽發了話,自是不敢逗留,各自應諾退出了辦公室,孫伏伽掃了眼坐立不安的裴鴻緒,輕輕地嘆了口氣道:“裴少卿也先下去罷。”裴鴻緒見老孫頭一點面子都不給,心頭自是大恨,可又不敢當面頂撞,不得不起了身,告了個罪,低頭退出了辦公室,可心裡頭卻生生將老孫頭罵得個狗血淋頭。
“怎地,都沒公務了麼,都立在這做甚?退下,全都退下!“鬱悶,極度的鬱悶,眼瞅着一個接近越王李貞的大好機會就這麼被老孫頭給攪合了,這令裴鴻緒氣得臉色發青,纔剛出了辦公室的門,便冷着臉將所有圍在辦公室門外的大理寺官吏們全都趕回了各自的辦公室,他自己卻煩躁地在老孫頭的辦公室門外來回地踱着步,心裡頭七上八下地,一會兒尋思着老孫頭究竟會與李貞談論些什麼,一會兒又琢磨着該如何跟李貞套近乎,心裡頭亂成了一團麻,又怎個忐忑了得?
咦,怎麼回事?裴鴻緒正自在原地轉着圈圈,突然間聽到半掩着門的辦公室裡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吵架之聲,登時便有些子傻眼了,還沒等他想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聽內裡的吵嘴之聲愈發大了起來。
“……此爲本王之責,本王自是責無旁貸……”
“……本官既掌大理寺,便不能由着殿下使性子,此事斷無可能……”
內裡的吵聲越來越大,大半個大理寺都被驚動了,不少中、低級官吏全都從各自的辦公室裡冒出了頭來,往老孫頭的辦公室方向看着,耳朵也全都豎了起來,可就在衆人疑惑之際,卻見李貞怒氣滿臉地從老孫頭的辦公室裡行了出來,口中還不依不饒地嘟囔道:“要審東宮一案,爾有本事就跟陛下鬧去,跟本王發甚神經,哼!”邊恨恨地說着,邊頭也不回地便往衙門口行去。
“啊,糟了。”一見李貞負氣而去,裴鴻緒臉都白了,猛地跺了跺腳,緊趕着便追着李貞的背影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