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雙S級任務

大廳裡滿地陽光,一排排座椅空着沒人坐,大廳周圍的便利店店員打着瞌睡,極偶爾地纔有乘客模樣的人沒頭沒腦地走來走去尋找檢票口。火車南站建成不久,是準備給新的高速列車用的,前幾天才投入使用,巨大的電子公告牌上就沒幾列火車要出發。不過氣派是比老火車站大多了,龜殼形的金屬架撐起了幾千萬平方米的圓形空間,頂上都是鋼化玻璃,中央高度足足有四五十米,喊一聲能聽見隱約的迴音。路明非盯着每一個靠近他的人看,以表示他是來接頭的,但是迄今沒人理他。他心裡有點急,最好這小任務能順順利利的,他趕時間。

時間已經過了15分鐘,難道接頭的人沒看到他?

他伸着脖子四下張望,視線所及的範圍只有7—11便利店門前拎着暖壺賣泡麪的姑娘、推着大掃帚來回擦地的老伯、帶着老婆兒子飛奔來去找不到檢票口的大叔一家、以及坐在不遠處和女友打psp的兄弟,每個人都在專注地做自己的事。

看來不得不主動點了,路明非摸出手機開始撥打。撥通了,電話裡傳來周杰倫的《煙花易冷》彩鈴,但沒人接。

“這麼潮?還《煙花易冷》?”路明非嘟嚷着,忽然聽見周董大舌頭的歌聲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韻律,非常…….非常的熟悉——“icas色ll由….”

什麼超白爛的調子?伴隨着熟悉的鈴聲,穿着黑色t恤、黑色牛仔褲、戴着黑超,穿着夾腳涼鞋的男人從不遠處的一根柱子後轉了出來,手中提着一隻“班尼路”的紙袋。黑超反射陽光,讓人覺得男人的目光一等一的銳利,他緩緩走向路明非,手裡握着“icas色ll由”着的手機,肩膀起伏,那份派頭,好似一個握着左輪槍走向對手的西部牛仔。

沒見過這路數,路明非趕緊站直了。“‘s’級路明非?”對方站在路明非面前。

“是我是我,”路明非使勁點頭,“是b007學長麼?”

根據諾瑪給出的資料,對方也是卡塞爾學院畢業,“c”級,專攻情報工作,畢業後一直留駐中國,表面職業是一個小it公司的產品經理,實際任務是在中文互聯網各個論壇蒐集龍族的信息,編號“b007“。

“早看見你了,沒敢過來認,沒想到你造型那麼拉風,手提馬桶座圈嘿!”b007讚歎。

“我很想打六個點回答你……”路明非覺得自己窘翻了。b007拉下黑超,露出一對老鼠眉和閃動的小眼睛,滿臉it青年的模樣,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注意他們之後,把手裡的”班尼路“紙袋往路明非手裡一塞。

“第一次見面還收你禮物……”路明非習慣性地客氣。

“什麼禮物?這就是要交接的物品!b007一愣之後,壓低聲音斥責,“拿好!很重要的資料!”

“很重要的資料你拿班尼路的袋子裝着……”路明非沒接,從揹包裡摸出一本磚頭厚的書來,書背上印着“卡塞爾學院任務手冊中文版”的字樣。他按照索引頁翻到了相關的章節,“嗯,那我們來交接吧……嗯,按照流程先確認身份,你是執行部專員b007麼?”

“當然是,”b007瞪大了眼睛,“除了學院的人誰會用這麼傻缺的手機鈴聲?”

“我錄的…”路明非不得不提醒他。

“我知道是你錄的。”b007振振有詞,“別扯淡的,你修過執行部實踐課麼?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帶着手冊出來任務,你這樣跟帶着說明書開着有什麼區別?”

“我雖然傻,但我好學習可以麼?”路明非說,“把墨鏡摘下來,我看看你的樣子。”

“真受夠了。”b007只好把黑超給摘了下來,現在路明非知道他爲什麼不願意摘墨鏡了,摘了墨鏡之後看起來有點猥瑣而已。

“我還要看玫瑰。”路明非說。

“節省點時間嘛!難道你非要按照操作流程走?一看你就是個新手!是我把東西交給你,又不是你把東西交給我,你怕什麼?”b007皺着眉頭,“‘s’級應該瀟灑一點。”

“按手冊來,我還要看玫瑰”老師學生路明非指着手上的條目堅持。他不是不想瀟灑,是沒本事瀟灑。第一次出任務,他路子還沒摸熟呢。來的公車上他抱着任務手冊研究,跟考試一樣,純靠臨時抱佛腳,一步漏了的話,下一步他就不知該怎麼接上了。

“真龜毛!”b007嘟嚷,“走,去那邊的柱子下面。”在白色立柱的陰影裡,b007單手扶着柱子開始脫鞋襪。

“腳好臭。”路明非捂着鼻子。

“誰叫你非要要看的,活該!”b007掰着自己的腳丫,努力把腳底朝上,露出紋在腳底板裡的玫瑰圖案,旁邊還有小字,“jack&wendy”

“堅持會,我對對圖案,”路明非趕緊在iphone裡翻看彩信,諾瑪用彩信把圖案發到他手機上了。

“你妹啊!你金雞獨立試試啊!”b007罵罵咧咧。

路明非捂着鼻子蹲下身子,把手機湊近b007的腳底板。圖案吻合,分毫不差。路明非想了想,忍着鬱悶,伸手在b007腳底摳了摳。

“喂喂!”b007差點跌倒,“你想整死我啊你!”

“看看紋身是不是真的嘛,你沒見過那種紋身貼紙麼?我看女孩穿吊帶衫的時候貼在肩上,也很象真的,誰知道你是不是冒充?”路明非一邊解釋,一邊把手指在褲子上蹭蹭,“行了,身份驗證通過,我們辦交接手續吧。”

“等等我。”b007低頭穿鞋襪。

“你把玫瑰紋在腳底幹什麼?”路明非覺得很好玩。

“和老婆一起紋的,我的英文名叫jack,老婆叫wendy,玫瑰是因爲她是花店店員,我看上她就總藉着去買玫瑰搭訕啦,”b007得意,“去年我們去海邊拍婚紗照,兩個人坐在沙灘上,把腳板心對着鏡頭,兩朵玫瑰。酷吧?看過周星馳版的《鹿鼎記》吧?跟‘反清復明’一樣!”

“酷!”路明非很欣賞。

“等你結婚的時候我介紹你去那家紋身店,一點都不疼,還打折。”b007說,“你想紋個啥?”

路明非走神了,望着玻璃天頂發呆,腦子裡飛快的做一個ps遊戲,把藍天白雲沙灘大海的背景擺好,把穿白西裝的自己放在畫面的左邊,把自己認識的漂亮姑娘一個個放在畫面右邊,都咧個嘴笑着,衝鏡頭豎起光腳板,上面紋着不同的圖案和名字。

“nono&日cardo”,圖案可以紋布加迪威龍?未免太大隻了一點,而且那車還是凱撒的。

“zero&日cardo”。圖案大概可以紋3e考試的試卷?真悲催!難道和熟悉的女孩們之間就沒啥可以用做什麼“燃情紀念”的小物品?難道這大好的一生跟女孩們就清清白白無牽無掛?

“chenwenwen&日cardo”?圖案是……蒲公英!

搖曳在風中的蒲公英,白色絨毛的表面因爲風而有流水般的花紋,隨時千千萬萬的小傘就會四散飛走。陳雯雯抱着裝蒲公英和風鈴草的長紙袋,背後的草地上幾千幾萬株蒲公英,飛起又落在水面上的小傘們就像是場溫暖的大雪。其實有的時候還是會想起陳雯雯,總是一臉純真無辜的模樣,可是諾諾說陳雯雯和趙孟華他們夥着把他給玩了,路明飛心裡又有點憋屈,他有點喪氣,“再說吧,沒準一直光着當和尚嘞,紋個佛……”

b007覺得這是對自己幸福婚姻生活的高度讚譽,以學長的風度拍拍路明非的肩膀,“小事兒!妞這東西滿街跑,世上三腿的蛤蟆不多,兩腿的妞有的是!”他遞過交接文件,“籤個字,摁上手印,然後給諾瑪發一條短信,諾瑪會在任務日誌幫你做更新,資料就到你的名下了。”

“哦。”路明非乾脆偏腿坐在地上開始倒騰,對了師兄,你老婆有血統麼?”

“屁的血統,沒血統,”b007蹲在路明非身邊,“良民,祖上三代清清白白,成分是佃農。”

“我說……那個血統。”路明非壓低聲音。

“我知道你的意思,沒血統,100%純人類黃種女性,倍兒地道。”b007豎起大拇指。路明非一愣,“你跟她一起不會覺得……很孤獨啥的?不是有那什麼血之哀麼?”

“屁的血之哀,我龍族血統比例很低的,只有3%多一點,偶爾覺得自己有那麼點點與衆不同而已。我不如你這種‘s’級,生來就是要拯救世界的。我們這種人在卡塞爾學院裡就是路人甲,我估計這次交接完了資料,你下輩子都未必還能見到我了。”b007說,“不過我還蠻知足常樂的,跟您這樣血統純正的公龍相比,我的能力是弱了一點,可您去哪找一頭跟您相配的母龍吶?”

路明非覺得他說得大有道理,滿心悲催,只好撐着兩句爛話,“我倒不要求相配,只求母龍漂亮……”

兩個人就這麼一邊嘮叨一邊交接,學院規定的交接手續相當繁瑣,或者說對路明非這種窮鬼來說相當繁瑣。學院有自己開發的ipad任務控制軟件,只要買一臺ipad就能在友好的界面輕鬆完成一切操作,無線上網連接諾瑪備案,開始路明非只有一臺來歷詭異的iphone,還是中國聯通版沒有解過鎖的。於是只能靠發短信和諾瑪備案

“蚊子?”路明非說,空氣裡噝噝響,蚊鳴般的聲音。

“哪有?”b007四下裡看。

“我也沒看着,就是聽着噝噝噝噝的。”路明非說。

其實他壓根不在乎蚊子,這是這蚊子的聲音很煩人,噝噝噝噝,噝噝噝噝,說是蚊鳴,又有點像是無數細沙在金屬的表面上劃擦。

路明非有點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曬得中暑了,好像又不應該,大廳裡的溫度一點不高,反而像是越來越低了。

“快點快點,”b007說,“我還趕着回去上班呢,翹班太久要扣工資的。”

“行行,我再籤個字就行了。”路明非最後看了一眼任務手冊,沒錯的,最後一個步驟是“在交接的書面文件上簽字”。他拔出一支水筆咬下筆帽叼在嘴裡。突如其來一種極其不舒服的感覺,筆帽上好像沾着無數的沙子,咬在沙子上的感覺難受之極。他把筆帽吐在掌心裡看,乾乾淨淨的筆帽,沙子什麼的半粒都沒有。

“奇怪。”他嘟囔,牙齒裡好像沾着許多沙子似的,輕輕咬牙澀得叫人腦仁兒都難過得顫。

“快點啦!”b007說,“給人發現就不好了。”

“我說,我沒犯得着這麼鬼鬼祟祟麼?找個咖啡館不就好了?”路明非說,“現在跟間諜似的,我們乾的不是拯救世界的偉大事業麼?”

“怕有人跟蹤,我來之前好幾天心神不寧,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b007說,“對了,你知道紙袋裡的是什麼嗎?”

“鬼知道,我一早上就接到任務,我牙還沒刷呢。”路明非說。

“不知道就對了。”b007說。

“不知道就能不危險對不對?”路明非說,“這個我懂,電影裡都是這臺詞,知道得越多,危險越大!”

“危險還是一樣大,只是你不知道,你就不會跟我一樣有心理壓力。”b007說。

“真有那麼危險……”路明非正簽字,筆忽然在紙面上拉出了幾釐米長的一道扭曲的線,他沒能控制住筆。因爲那些藏在他牙縫裡卻看不見的沙子忽然開始跳躍了,就像是含着滿嘴的跳跳糖,沙子們像是一個個活蹦亂跳非要把路明非牙關開啓的小精靈,蹦跳着炸開。甚至連空氣都隨着他們開始跳動了,那個噝噝噝噝的聲音被十倍百倍地放大,如果真是什麼蚊子在哼哼的話,那麼他們一定是在蚊子的嘴裡,效果纔會那麼驚悚!

“好……好像有什麼不對!”b007說。

“廢話嘞!早跟你說有點奇怪!”路明非臉色發白,“我就覺得牙齒裡有東西在跳……不,不是,是什麼東西在跳,小腿肚子好像都開始跳了!”

“不是小腿肚子跳,是地面在抖!”b007蹲下去按着地面。大廳裡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個奇怪的變化,站起來不安地四處張望。

“是地震嗎?”路明非問。

“翻到任務手冊289頁,《任務中突發狀況的處理》一節……看看該怎麼辦?”b007開始流汗了。

“喂,這個時候翻任務手冊還有屁用?地震了就得逃難啊!”路明非大聲地說。

“你忘記你是哪個學院畢業的了》哦,你還沒畢業……”b007壓低了聲音,“龍族掌握的力量,我們屹今爲止知道的只是一磷半爪,一切突發情況都可能和龍族有關,遇到突發情況第一時間是參考學院的規章。快翻!”

路明非手忙腳亂地翻書,整個大廳裡的人已經開始四處奔散了。那個帶着女朋友的傢伙大喊:“地震了”

“參照通用救生手冊避險……”b007說。

“屁!這犯不着翻書?我用腳丫子想也明白!”路明非說,“想不到學長你還是個學院派,沒任務手冊就不到該幹啥了!”

“這裡還算開闊,應該沒什麼事兒。”b007說着仰頭看了一眼,臉一下子就白了,巨大的玻璃天穹上出現了延伸的裂紋,那些裂紋如同藤蔓一樣從四面八方向着頂部中心生長,一塊又一塊的強化玻璃隨着框架的扭曲發出呻吟般的異響,然後“啪”一聲地裂開,第一片碎玻璃落下,砸在地面上,粉碎濺開,聲音驚心動魄。整個穹頂正積聚強大應力。

b007緊張地四顧,“長椅地下!躲在長椅底下!”兩個人像是兩條搶食的野狗,飛撲到長椅下,就在他們撲出的瞬間,玻璃穹頂發出一聲猶如銳聲哭泣的長音,所有的裂縫匯聚到穹頂中央,所有應力集中於那一點,崩裂是一瞬間的事,幾千片強化玻璃裂爲幾十萬片玻璃碎片,透過玻璃穹頂的陽光凌亂了,碎片墜落如雨,千千萬萬片塊堅硬的、鋒利的光芒翻轉着下落……

“媽的,多虧我還有點急智。”b007仰頭看着玻璃碎片墜落在他們的前後左右,戲碎的渣子在地面上跳躍、閃爍,濺的很高,就顯示絢爛的水晶。

路明非沒有回答他,他使勁地按着額頭,呆呆的看着光芒的墜落。好像看到了什麼……畫面。那些破裂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彷彿海潮般涌來,迴盪在四面八方,站立在冰崖上的孤峭背影,飛濺到天空的白色冰晶,夕陽沉入黑色的雲團,兀立在浩瀚冰海上的銅柱。

被束縛在金屬藤蔓中的女人,鮮血墜在冰殼智商,流淌城巨大的圖騰。冰面在震動和粉碎,風從極地吹來,吧破碎的冰霰吹入天空,彷彿一場逆舞的雪,折射那女人瑰麗的、黃金般的目光。

“你後悔麼?”

“你孤獨麼?”

這是什麼狗屁對話?路明非想,這是一對死敵還是一對情侶?總之看起來是該生離死別的時候了,能不能說點有意義的話,拽什麼哲學腔啊這是?可他說不出話來,這該死的畫面太逼真了,像一場3d電影,逼真到寒冷刺穿皮膚的效果都那麼清晰,清晰得猶如割裂般的疼痛。

“路明澤你在搞什麼?出來出來!”路明非心裡說。

不會有錯的,每次有奇怪的畫面感,都是因爲路明澤,那個隱藏在他意識深處自稱“路明澤”的大男孩,跟現實裡圓滾滾的堂弟完全不是一個人,狡黠得像是個小魔鬼。

路明非四處看,卻沒有發現路明澤。路明澤竟然沒出現,以路明非所在的角度,只能看見同樣縮在長椅下的人的腿,那些試圖躲避碎玻璃的飛奔的腿中,沒有看見路明澤總是穿着的黑色西裝長褲,但是,有另外某個人……路明非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那種強烈的存在感,就在周圍,不遠的地方。

那種彷彿日食時月球的影子投在地球表面的存在感你看不見,可你知道他在這裡。路明非微微打了個寒噤,不由自主地想,是誰呢?是那雙穿着高跟鞋跑的跌跌撞撞,想必背套裙束縛着的辦公室女郎的腿?是哪個挽着褲腿踩着腳尖皮鞋滿腿毛一看就知道是大叔中的大叔的腿?或者根本就是縮在長椅下那個雙腿劈開哇哇大哭着的尿尿的小男孩?完全看不出來。

路明非捅了捅對面的b007,“學長,有、有高手……”

b007沒有回答,路明非扭頭看着他,愣住了。b007趴在地上,後腦門上插着一塊銳利的玻璃碎片,出了點血。他頭頂上,嶄新的長椅中央,一個狹長的裂開,那塊看起來薄且脆的玻璃碎片居然直接貫穿了厚實的複合木板。

“學長你還好吧?”路明非大聲喊。b007沒有回答。

“不要搞笑了啊!學長!這樣死是很衰的啊!”路明非顫抖的手伸到b007的脖子上,已經摸不到任何的脈搏了。

執行部專員b007,留下未盡的屠龍事業,光榮犧牲。

路明非在震驚中沉默了四五秒,忽然發現了一件再糟糕不過的是,那隻“班尼路”的紙袋……不見了!

越過11個時區,美國卡塞爾學院本部,深夜,風紀委員會主任,卡塞爾學院教授曼施坦因正躺在牀上,對嘛電視屏幕上是他最喜歡的《辛普森一家》。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曼施坦因拿起話筒,咳嗽了一聲。

“出事了。”施耐德教授的第一句話,簡明扼要,開門見山。

“我立刻到。”曼施坦因掛斷電話,起身下牀。暑假期間他是值班教授,應對臨時突發性事件,而這個事件無疑非同一般,施耐德教授所以從學術研究轉爲執行部負責人,是他的確在執行上有天賦。對於施耐德這種人,不是嚴重到一定程度的事情,不足以稱爲“出事了”。

曼施坦因西裝革履快步走進控制室的時候,古德里安教授和施耐德教授已經在了,古德里安應該是從夢裡醒來,衣服是穿好了,可戴着一頂小紅花的錐形睡帽,滿臉還沒有搞清楚狀況的茫然。

“怎麼回事?”曼施坦因問。

“有份秘密資料在中國遺失了,迄今爲止還不知道下落。”施耐德說。

“這……好像跟我沒什麼關係吧?我不太懂你們執行部的這些,沒我的事我就回去睡了。”古德里安扶了扶頭上的睡帽,滿眼惺忪。

“遺失資料的是你的學生,路明非。”

“什麼?”古德里安傻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爲什麼他會有秘密資料?暑假過了他才二年級!”

“他被分配了一項臨時任務,在暑假小學期開始前把一份資料叢中國帶回學院本部。按常規,經過二年級的幾門必修課程後,他纔有資格出任務。這是一次例外,或者意外。分配任務是由諾瑪做的,不是我,諾瑪分配任務符合學院的章程。”施耐德說,“但是他在和中國的執行部專員b007見面的時候,意外事故,b007死了,混亂中資料遺失。”

“分配給他這項任務是根據校長的意見,校長認爲對s級應該給予更多的鍛鍊機會,這項任務的級別被定爲‘c‘,難度僅僅是初級,所以被分配給路明非。”諾瑪的聲音迴盪在四周,在這所學院裡這部人格化的中央電腦無處不在,任何一部擴音器都可以是她的嘴。

“攜帶物品返校的難度確實不高,可是物品的級別”施耐德低聲說,“現在不是追究任務分配責任的時候,我們必須解決問題,這件物品對於我們而言非常重要。”他把一份打印出來的資料遞給曼施坦因,“這是那份物品的檔案。”曼施坦因第一眼看到檔案正面暗紅色的印章,吸了一口冷氣,印章石一條巨蛇頭銜尾圍繞成圈,鱗片宛然,中間是粗黑體的兩個字母,“ss”。

“怎麼才能找回來?”古德里安問。

“出了那麼大的事,甚至有執行部專員死了,不會只是單純的意外,而且我們手中沒有任何的資料,根本就是……”施耐德說。

“就像中國話說,‘耗子拖王八,無處下嘴’。”古德里安說。

“好了,現在不是練習中文的時候!”施耐德說,“路明非的經驗沒法處理類似的事,必須增派新的專員,我的人選時楚子航,他也在中國過暑假,根據上次他提交的日常報告來看,他所在的位置距離路明非只有不到20公里。”

“只有楚子航一人?”曼施坦因放下檔案,皺眉。

“誰能配合他?和楚子航配合過的只有獅心會副會長蘭斯洛特,可蘭斯洛特還在法國鄉下做調研,最快趕到中國也需要12個小時。”施耐德頓了頓,“即使蘭斯洛特可以出動也沒用,楚子航適合單獨執行任務。”

“不要緊,還有明非在,明非會支持他的!”古德里安對自己的學生很有信心。

“那就不要從學生中選拔人選,調動在中國的其他專員。”曼施坦因拍了拍桌上的檔案,直視施耐德鐵灰色的眼睛,“物品編號是‘ss-778’,雖然沒說明是什麼東西,不過編號以‘ss’開頭——這是頂級編號,這類東西我們決不能放任它流失!”

“楚子航是我的學生,而我是執行部的負責人。我有自己的判斷,他一個人能解決。”施耐德冷冷地說。

“但我是值班教授,學院在‘ss-778’上面花費了120萬美元,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曼施坦因同樣強硬,“我相信楚子航是個優秀的學生,但是必須派人支持他,要確保萬無一失!”

“有明非在啊……”古德里安發現沒人理他。

“相信我,多餘的人手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施耐德嘆了口氣,揹着手在調度室裡轉圈。

“最大的麻煩是資料丟失!”曼施坦因緊跟在他後面。

“明非……”古德里安嘟噥着。

“所謂的‘ss-778’到底是什麼?現在不是執行部保密的時候,校長不在期間,我們必須協力。”曼施坦因嘆了口氣。施耐德猶豫了很久,“是過去五年中,中國人關於‘未知類型犯罪’的秘密檔案。中國人吧他們懷疑爲‘超自然事件’的案子全部歸爲‘未知類型犯罪’,就像美國空軍關於ufo的‘藍皮書計劃’一樣,記錄了種種匪夷所思的犯罪。其中絕大部分只是罪犯很狡猾,或者犯罪手法太精巧難以揣測,又或者某種科學可以解釋的罕見事件,但是其中極少數的案件,跟龍族有關。”

“難怪值120萬美元!怎麼弄到這東西的?”曼施坦因吃了一驚。

“很不容易,中國警方非常謹慎,絕密資料都以紙板文件的形式存儲,所以諾瑪對此無能爲力。b007號考慮在中國境內執行觀察人物已經20年了。偶然的機會他發現資料保管員的房子和他買在一個小區,於是他藉着業主聚會的機會接近他,和他成爲朋友。b007號的言靈能力是催眠,他對資料保管員進行催眠之後,讓資料保管員進入檔案庫日復一日地手抄,要知道微型相機之類的設備是根本帶不進去的。前後花費了七個月才把資料抄完。期間那個資料保管員因爲抄寫太過辛苦,都患上腱鞘炎了。”

“這跟間諜沒區別了吧……”古德里安有點窘迫。其實他的意思不是“間諜”,他覺得這簡直是當小偷,和貴族學院的定位不符。

“總不能給中國警方發函,說我們想在龍族犯罪的問題上和你們進行一些學術溝通吧?”施耐德摸着自己的頭,靠着諾瑪輕易蒐集全世界資料庫的他命令專員這麼做,確實有些丟臉。

“兩個問題。”曼斯坦因說。

“問吧,只要我能回答。”

“第一,爲什麼不讓b007直接攜帶這份重要資料來學院本部報告?而是安排一個大一放暑假的學員去接頭,我們需要這道轉手麼?路明非在這個任務裡看起來只是個送快遞的。第二,即使需要人送快遞,爲什麼沒有安排楚子航去?楚子航和路明非在一個城市,他是獅心會的會長,雖然還沒有畢業,但是已經執行過幾次實習任務,和資深執行部專員一樣有經驗,如果安排他,原本不會出這些麻煩。”曼施坦因看着施耐德的眼睛,“爲我解釋。”

“b007提交的日常報告中提到自己可能被跟蹤,雖然無法掌握切實的證據,但是他也是上過我們課程的學生,有這種強烈的感覺就不得不提防,所以我們安排了這次交接,爲了低調而迅速地把檔案送回學院本部,才動用了學生,……只是沒有想到系統自動把任務分配給了路明非,大概是他距離最近。至於楚子航,雖然也很方便,但我他從‘可供任務調動’的名單里扣掉了……現在我決定調用他,也是迫不得已。”

“你說到要點了,繼續。”曼施坦因緊咬不放,風紀委員會主任的風格素來是這樣的,這也是職業素養。

“這份檔案裡,有個案件可能和楚子航有關……我們不希望他知道。”

“什麼案件?”

“6年前,一步邁巴赫轎車在高架路上因爲颱風暴雨而發生事故,車被遺棄,車身有大量難以解釋的破損,簡直像是在一系列機械上衝壓過又拿激光焊槍切割過,但是司機卻不在車裡。再也沒有人見過那個司機,他從世界上蒸發了。”施耐德緩緩地說。

楚子航單手抓住籃球,下蹲,深呼吸。

籃球場上只有他一個人。

“50比50。”楚子航對自己說。

他動了,狂風一樣帶球上籃,從中場到一側籃筐。只用了區區一步!身高175cm的楚子航,三步上籃,把球扣入筐中,球沒有落地,而是落入了楚子航手裡,閃電般運球到中場,向着另一側的籃筐,三步上籃,像是巨人夸父追趕太陽那樣的大步!自動計分牌以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迅速刷新,一個人的籃球賽,兩邊分數交替上升。如果有人圍觀這場球賽,會看見紅色球衣的人影因極速的奔跑而模糊起來,運球的路線是標準的“8”字形。

球砸在地板上的聲音綿密到連在了一起!記分牌刷到“50:50”,球“砰”地落地,楚子航的球鞋在地板上帶出“噝噝”聲,最後停在場地中央。

至此他全身沒有一滴汗,幾秒鐘之後,熱汗泉水一樣涌出,把他的球衣浸透。楚子航用手捋了捋溼透的頭髮,看着記分牌點點頭,對自己今天的表現表示滿意。

這是他家裡的籃球場,因爲他曾在市少年隊裡打過中鋒,“爸爸”就把整個頂層做成了籃球場,但是高一之後楚子航就退出了市隊,始終只是一個人練習。

對於一個察覺了自己龍族血統的混血種,和普通人打籃球完全沒有挑戰的樂趣,更強的肌肉力量,更快的反應速度,骨骼的超角度彎曲,都讓普通人的高強度競技類遊戲變得像打高爾夫那樣休閒。楚子航如果在常人面前這樣打籃球,只能被看作一個怪物。

所以卡塞爾學院和芝加哥大學每年競技的項目是密歇根湖帆船賽,只有這樣靠經驗,靈巧和耐力的項目。普通人類才能和混血種爭一爭。

楚子航抓了條白毛巾掉在脖子上,輕盈地從紅色球衣裡“跳”了出來——這也是拜血統所賜的靈活——鑽進旁邊的淋浴間裡。他淋浴是準確地三分鐘,一分鐘熱水,一分鐘冷水,一分鐘溫水,第一分鐘的熱水會擠走身體裡剩餘的汗,第二分鐘的冷水會讓肌肉皮膚緊緊地收斂,第三分鐘溫水衝乾淨離開。

凱撒不止一次地和學生會幹部們泡在羅馬式的花瓣浴缸裡嘲笑地說,如果他們是生活在古羅馬時代,那麼楚子航根本就是個生活在中世紀的苦修僧。

其實不那麼準確,不是苦修僧,只是精密得如同機械。

冷水沖刷着他那隆起的肌肉,如同小溪在凸起的山岩中高速流淌,因爲運動而過熱的肌肉肌腱緩慢恢復常態。以混血種的身體,超高運動量的活動還是必須小心的,過熱的肌膚和過高的骨骼壓力都會帶來一些麻煩。出資和調整呼吸,把心跳速度和血液流速慢慢地降下來。

這時候他聽見了瓦格特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響起,封在防水袋中的手機亮了。

他手機從不離身,就是等着這個特殊的鈴聲響起。

電話接通,對面傳來平靜的男聲,“楚子航。是我,馮·施耐德,手邊有筆麼?準備記錄。”

“等五秒鐘。”楚子航說。

施耐德默默數到五,“執行部臨時任務,編號‘exe20100075b’這是一項b級任務,專員是你,‘a級’,楚子航,路明飛會協助你。務必於午夜之前奪回交易編號爲‘ss-778’的物品,由你押送返校,今晚的紅眼航班兩張頭等艙票已經訂好,在機場辦票臺直接領取,走貴賓通道,物品隨身攜帶不得託運。你獲得授權,所有設備都可以調用。”施耐德頓了頓,“非必要,不要造成傷亡。”

“明白了。”楚子航撕下便箋,摺疊後塞進口袋裡。

“有問題麼?”施奈德問。

“任務通知已經發送到我的信箱了麼?”

“諾瑪已經做好了,你可以隨時查。”

“那沒問題了,我帶了手持設備,細節我會自己弄清楚。”楚子航掛斷了電話,推開衣櫥的門。

推開並排在一起的球衣後,衣櫥不起眼的角落裡躺着一隻黑色的加長型網球包,楚子航抓着包帶把它提了出來,拉開拉鍊,黑色鮫魚皮包裹的刀柄緊緊的貼着一隻網球拍。楚子航輕輕握住刀柄,冷冷的氣息沿着他的手腕上行——村雨,傳說中殺人之後自然會滲出春雨去洗去血跡的妖刀,那個夜晚,他插在邁巴赫的另一側車門裡。

“你的birkin包買到沒有?我都在等候名單上排了兩年了,你說他們是不是隻賣給vip會員啊?”

“我買到了啊,上次去歐洲我在hermes家買了幾萬塊的小東西,店員悄悄跟我說還有一個birkin的現貨,我想都沒想就拿下了。不過是那種紋路不太明顯的鱷魚皮。叫什麼淺水鱷的,還是個金色的,我還想買個紅的。”

“臭美吧你!買到就不錯了,什麼時候借我背背?”

四個阿姨輩分的女人咯咯的笑着,每人都穿着絲綢睡裙,帶着昨夜的宿醉,起牀來正喝着紅茶解酒,一個個蓬頭垢面的,頭也沒梳妝都沒卸,彩妝在臉上糊成一團。昨晚啤酒之後的三瓶干邑確實太給勁兒了,把她們全都放倒了,乾脆也不回家,就上臥室亂七八糟地睡了。

“快中午了,吃什麼?”有人忽然意識到了時間,熾烈的陽光正從挑高的落地窗照進來,風吹着6米長的絲絨窗簾。門無聲的開了,一個男人踩在鬆軟的地毯上走到沙發邊,看了一眼滿地扔着的易拉罐和酒杯酒瓶,還有四個以前都漂亮的滿城皆知的女人,皺了皺眉毛,臉上卻沒什麼表情,“真亂來,叫佟姨給你們收拾一下不行麼?”

“子航子航,來來,陪我們坐一會。”一個阿姨高興地說。楚子航一條水洗藍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t恤,斜挎着黑色網球包,頭髮上還帶着剛洗過的檀香味

“我叫佟姨幫你們訂餐了,鰻魚飯兩分,照燒牛肉飯兩份,”楚子航說,“一會就送來,湯都是味增湯.”

“子航真體貼。”阿姨們都星星眼,動漫得很。

看了眼裹着薄毯蜷縮在沙發角落裡的媽媽,楚子航搖搖頭,“空調開的太厲害了,室內溫度大概是20度,難怪你覺得冷。”

他抓起空調遙控器開始調節,“空調房裡幹,多喝水。”然後走到一扇窗邊把窗簾拉上,“這邊對着外邊的公共走道,你們穿成這樣都給外面的人看見了。”

裸露着大腿和肩膀的姐妹團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拉拉睡裙把腿遮上,表示自己贊同楚子航的意見。

“子航出去打網球麼?”媽媽問。

“恩,中午跟高中同學聚會,下午打網球,晚上去看老師,可能不回來了,”楚子航說,“牛奶凍在冰箱裡,微波爐轉一下喝了再睡。”

“乖兒子我記得啦,你可越來越囉嗦了。”39歲的漂亮媽媽從沙發上蹦起來,用雙手把楚子航的頭髮弄亂。

囉嗦麼?大概是那個男人的基因遺傳吧?楚子航任憑她弄完有蹦回沙發裡蜷縮着,雙手把頭髮理好。

“記得就好啊。”楚子航淡淡的說着,轉身往外走去。

這幾年過去了,他大概明白了那個男人爲什麼老惦記着“喝牛奶”這件小事,大概是明知道失去的什麼東西要不回來,也不敢去要,只想做些事情表示過去的那些不是虛幻的,自己跟過去還有聯繫吧?

那是通往過去記憶的,綿綿密密的,漫長的絲線,似乎只要不斷,就還沒有絕望,就還可以不死心。

楚子航在背後輕輕的帶上門,把女人的喧囂和自己隔開。“爸爸,晚上同學會,想借你的車用一下。”楚子航穿越花園,撥通電話。

“開那輛新的panamera去吧,你同學有駕照的也讓他們開着玩玩。鑰匙在鞋櫃上,晚上早點回來哦。”一成不變的好男人腔調,一成不變。對自己成功和財富的淡淡自豪,一成不變的禮貌,一成不變的、讓人羨慕的“爸爸”。

“知道。”楚子航看了一眼手中帶保時捷標誌的車鑰匙,掛斷了電話。車庫裡那輛s500的旁邊,一輛新車靜靜地趴伏着,低矮的車身,修長的流線,前後燈同時閃爍,車門鎖解開,楚子航把網球包扔進後備箱,鑽進了車裡。記憶座椅已經爲他調好了,只需按鍵便是最適合他駕駛的位置,滿油,剛過磨合期,可以開到最高時速了。

對着遮陽板後的化妝鏡。楚子航摘下黑色的美瞳,閉目凝神片刻後,睜眼,黃金瞳獰亮。

“啓動!”他低聲說,戴上一付黑色的墨鏡。

車庫的卷閘門緩慢地提升,4.8升v8引擎強勁地咆哮起來,7速pdk雙離合器的齒輪綿密的咬合,把推動力均勻的送到四輪,楚子航踩緊剎車,寬闊的輪胎如同野獸撲擊之前蜷曲的爪子那樣摳緊地面。

陽光如瀑布一樣灑在車前擋風玻璃上,楚子航鬆開剎車,油門到底,引擎歡呼起來,暗藍色的panameratu波如發硎之劍刺入陽光之中。(作者注:保時捷panamera的標配是沒有聲紋啓動的。)

包間的條桌邊,路明非一個人獨坐,眼神呆滯。

“人死了、人死了……該死!怎麼會有人死了?怎麼會死得那麼衰?”路明非嘟噥,“衰人也會死麼?”

b007就這麼掛掉了,“jack&wendy”……wendy知道了該會多難過……

路明非從火車南站滿是玻璃渣的廢墟里逃出來,發了一條短信給諾瑪報告任務狀況,幾分鐘後他用iphone登錄www.i-cas色ll-由.com再看任務狀態的時候,b007的名字已經被標紅,點開之後,檔案中寫明“死亡”。路明非的腦袋“嗡”的就大了,從火車南站裡逃出來,他腦子一隻渾渾噩噩的,直到這時候看到“死亡”兩個字,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原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原來衰人也未必一定總有狗屎運的,以前還以爲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諾瑪的任務提示是按照原定時間表運行,等待支援的到來,路明非就來文學社的聚餐會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難道提着個馬桶座圈站在烈日下麼?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人眉眼有點熟悉,矮胖矮胖,圓滾滾的肚子皮帶都勒不住。

“徐巖巖?”路明非認出來了,那是在文學社告別會上面和他一起扮演“ilove由”的兩個“o”之一。

分別才一年,變化不太大,只是徐巖巖身上所有圓潤的線條都更圓了,大概是學校食堂的伙食不錯。

“路明非?”徐巖巖也認出他了,猶豫了一下,“沒事兒吧你?”

“我沒事。”路明非木楞楞地說,目無焦點。徐巖巖沒搞清楚狀況,屁股蹭着椅子邊坐下了,拿眼角餘光瞄着路明非。

路明非是仕蘭中學的傳奇。其實,仕蘭中學這種學費高昂的貴族學校永遠不乏傳奇人物,鋼琴十級英語六級如過江之鯽,高二就考託福拿高分的人每個班裡都有七八個,畢業拿獎學金去美國英國留學的每年也有一兩個。

但路明非不同,路明非是所謂“傳說中的傳說”。此人在漫長的中學生活中困窘得很,毫無作爲,是棵長在馬路正中間的小草,任誰來踩上一腳都是非常自然的,這顆草也不過頭一低,等腳掌挪開再擡起來呢。因爲他有個大嘴巴的表弟路明澤也在士蘭中學,所以大家對於他的身世都很清楚。一個衰仔,爹媽瘋瘋癲癲全世界跑七八年沒回中國了,寄養在叔叔嬸嬸家,成績差,沒能特長,喜歡發呆,嘴欠,上課永遠鬼祟的縮在最後一排打瞌睡,流口水了自己都不知道,家長會都沒人來參加的主兒,誰看得起他呢?

只有一件事兒這傢伙還不錯,就是打星際爭霸,但是就靠着這唯一的技能,這傢伙以打“教學賽”爲名在網吧蹭了其他人不知多少網費和飲料。搞得最後沒人看重他這個高手,遇到有什麼技術問題都有要問他,只要說“路明非,放學一起網吧玩去,你教我幾手,網費我包了還給你買瓶營養快線“,這傢伙就扭動着湊上來了,眼皮賴臉,全無師範的尊嚴。他之所以是傳奇,是因爲他在文學社的畢業告別會上,在大家都關注文學社金牌小生趙孟華和文藝小美女陳雯雯終於表白牽手的當口,一個漂亮女孩推開大門如同天使降臨,以助理般嚴謹給路明非換上全套正裝,拉着她登上了停在外面的法拉利絕塵而去。之後的整整一年裡,學校上下都會模仿那個女孩的開場白,“李嘉圖,我們的時間不夠了,還要繼續參加活動麼?”

嫵媚如花,冷厲如刀。

在這個漂亮姑娘出現之後,路明非的人生髮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消息,路明非獲得了士蘭中學有史以來金額最高的全額獎學金,就讀美國貴族私立大學卡塞爾學院。那個出手豪闊的卡塞爾學院可是在面試中把士蘭中學所有的精英都拒了,不知道爲什麼就像是求着路明非入學似地,據傳後迎來還越洋給校長髮來了感謝信說感謝您爲我們卡塞爾學院培養了那麼好的學生。

其實要說拉風,不是沒有人比路明非更拉風,譬如再往前一節的明星人物楚子航,心入學的學妹們看見畢業照上那張英俊逼人漠無表情的臉,都花癡得像是喝了兩杯啤酒。書法、藍球、大提琴多項全能,也是畢業就去美國留學。但是路明非之所以成爲“傳說哥”,是因爲那份獎學金太豪邁了、那輛法拉利太犀利了、以及……帶他走的那個女孩太耀眼了!如今連當時在場的徐巖巖他們都不記得那個叫“諾諾”的女孩長什麼樣子了,對她的評價只剩四個字,“容光照人”。那是一束撲面而來的光,不能抗拒。

路明非那副蔫頭巴腦的樣子,佩戴着法拉利、高額獎學金、驚豔美少女這三件飾品,就好比一個糊着鼻涕的醜蛋小姑娘挎着三個正版hremes鉑金包站在菜市場裡買黃瓜任何一個熱愛hermes品牌的人都會痛恨這種暴殄天物的行爲!世界上熱愛法拉利、獎學金和美少女的高中男生絕對比熱愛hermes的人要多很多很多,所以路明非的名字高掛在士蘭中學“此獠當誅榜”的第一位。

簡單概括,他的狗屎運強到上三屆下三屆,人人慾殺而誅之的地步。所以他是個傳奇!徐巖巖上下打量路明非,路明非上身一件白色的大t桖,下身一條大褲衩,腳上一雙看起來仿得很不正宗的籃球鞋,雙目無神。

沒搞清楚路明非的路數,徐巖巖還不敢立刻蹦出去誅殺此獠。徐巖巖原本和路明非的關係說不上好或者不好,不過聽羣里人說路明非今天要來,徐巖巖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原本路明非這棵草徐巖巖沒事也踩過兩腳的,不知道此獠如此得勢,每年有幾萬美金可以隨手花,會不會衣錦還鄉牛皮哄哄,讓人心理落差蠻大的。不過看外形路明非過去的一年想是去了非洲而不是美國,不擔服飾沒有任何進步,還曬得黑且發亮。

路明非沒有意識到徐巖巖在打量他,否則它可以解釋說這身黑是因爲卡塞爾學院的傳統活動是帆船,每個男生都得參加山下湖面上的帆船集訓,以選拔人組織帆船隊,年年和芝加哥大學在密歇根湖上惡戰。路明非對這種高雅而辛苦的運動本來就嗤之以鼻,寧願縮在宿舍裡打星際,但是去了一次之後他就非常情願了,因爲諾諾蘇茜甚至零都會穿着泳裝操帆,夕陽照在寬闊的河面上,白帆片片,女孩們姣好的身形和他家老大愷撒?加圖索一身線條明快的肌肉相輝映,美不勝收。

徐巖巖又看了一眼路明非靠在椅子邊的馬桶座圈。“回家修馬桶啊?”徐巖巖試探着問。

“恩。”路明非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提着馬桶座圈不是要回家修馬桶還能是什麼?難道是因爲潔癖太大願意用公共馬桶所以隨身自備?

“你還挺低調啊你。”徐巖巖說。心裡想年入幾萬美金了,還親自修馬桶?路明非愣了一下,以前叔叔嬸嬸家這種小修小補也是靠他,他習慣了,馬桶他很熟的。又一個人推開了門,還是個小胖子,跟徐巖巖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瞅了路明非一眼,“路明非?你沒事吧?”

他也是被路明非那眼神嚇了一跳。

“我沒事。”路明非愣愣的說。他沒心思搭理人,眼前還閃動着b007那張倒黴的臉,眉心插着塊碎玻璃,死相窘的跟他活着時一樣。徐巖巖和徐淼淼這對孿生兄弟都覺得鬆了口氣,好歹這包間除了“此獠當誅榜”的第一位傳奇任務路明非,還有比較熟的人,這樣他們可以互相說話,而不必非得跟路明非打岔,如此便可共同抵抗路明非的壓力。這傢伙從美國回來,一身鬆鬆垮垮的衣衫,眼神空洞,武器是一隻靠在椅子邊的馬桶圈,雖然不知道路數卻想必是高手,一年來功力增長了許多。

時間差不多快到了,人三三兩兩的來了,連不太在文學社活動的鋼琴小美女柳淼淼也來了,這個聚會好像變成了士蘭中學小規模同學聚會,包間裡漸漸熱鬧起來。“今天什麼特價?”徐巖巖翻着菜單。

“管他什麼特價,趙孟華說今天的單他都買了,一人一個海路全套的披薩,外加無線可樂續杯!我還要洋蔥卷和烤雞翅膀!”徐淼淼大聲說。

“土狗,有人買單還吃什麼披薩,爺要一份黑松路肉醬意麪,配裡海黑魚子!”有人說。

“你就裝吧,還裡海黑魚子,你知道海在那裡麼?”徐淼淼一虛,“這不填飽肚子的玩意沒勁!”

“我看他最貴……我這裡磨刀霍霍要宰趙孟華呢,你們不知道他家最近拽翻了,他家公司要上市了,說是千萬富翁都出來十幾個,不宰白不宰!”

“這傢伙來越階敵了!”徐巖巖撇嘴,“要超過……”瞥了旁邊發呆的路明非一眼,“變成‘此獠當誅榜’第一了!”

“老大不直是階敵中的階敵麼?”有趙孟華的小弟搭茬,趙孟華虎去威風在,仕蘭中學裡跟他混的小弟在離校一年後打電話還大哥大哥的。

只有柳淼淼不說話,柳淼淼按着膝蓋乖乖地坐在旁邊,抿着嘴笑。路明非記憶裡柳淼淼是那種說話細聲細氣有點較弱的女生,看起來比班裡其他人小了一兩歲,柳淼淼鋼琴十級,有雙很乖的眼睛。班裡男生基本分爲三派,一派擁戴“小天女”蘇曉檣,一派聲稱柳淼淼比蘇曉檣漂亮多了,剩下的都跪在陳雯雯名下。

想到陳雯雯路明非有點不自在,陳雯雯還沒有來,而發短信叫他來的就是陳雯雯。

“你在復旦吧?”他試着和柳淼淼搭茬。

以前他是陳雯雯旗下的猛將,把柳淼淼城做“小毛丫頭”,不過他心裡承認柳淼淼是個小美女,但是這種家事又好又漂亮還多才多藝的公主型女生和他路明非是沒什麼交集的。路明非只是看不得班上男生彷彿繞在柳淼淼前後,好似小女神王坐下的男侍,還聽見兩個喜歡柳淼淼的男生私下裡交心說:“這輩子估計娶不到柳淼淼了,讓給你吧!”另一個拍胸脯說,“你放心我一定對她好!”

這是什麼見鬼的兄弟義氣?但柳淼淼其實對路明非還不錯,願意理他,路明非記得有一次他百無聊賴地問柳淼淼鋼琴怎麼練,柳淼淼對她說最初開始很辛苦很辛苦,要從小孩開始練指力。然後柳淼淼就在窗戶玻璃上單手有利地彈奏了幾個小節,玻璃被他筆直修長的指頭敲得微震,路明非就敲不出那樣的效果來。路明非記得柳淼淼那雙漂亮的手在玻璃上留下光影,從此就不在說他是“小毛丫頭”了。

“嗯。”柳淼淼點頭。柳淼淼穿了一條傣族風格的筒裙,蠟染的藍色合歡花,配了件白色的吊帶背心,頭髮梳成高高的馬尾,居然還化了淡妝。好像不到一年的時間這個小毛丫頭就開始長大了,現在走在街上大概會有猥瑣的大叔回頭看吧?路明非想着,擡頭看了一眼前面的鏡子,鏡子裡的傢伙一副晦氣的模樣,凌亂的腦袋好似一篷雞毛。

好像真的沒啥變化,卡塞爾學院的精英培養就出這種貨色?

路明非看過《知音》雜誌上一篇文章說一個人是否是個貴族取決於他十三歲以前所受的培養,但是他心裡“咯噔”一下,看到那篇文章他都十五歲了。果不其然,十三歲是土狗,一生都是土狗。就算他有錢吧那輛布加迪威龍修好開着來,也不會有凱撒的氣場。

“上洗手間。”他耷着腦袋往外走,其實是想離開這個人聲鼎沸的地方出去溜達溜達。

一推門,“砰”的一聲,門外一張好大的臉。趙孟華的臉,臉中間印着一條紅印子,被玻璃門邊打的。

趙孟華瞪大眼睛看着目光空洞的路明非,見鬼似的,不明白這個撞了自己一下的傢伙何以如此淡定。要擱在以前,趙孟華在班裡請客慷慨,路明非馬屁拍得勤快,這時候該撲上來問候了吧?

“我沒事。”路明非習慣性的說,今天他見每個同學的第一句話都一樣。

“我…我有事!”趙孟華捂着腦袋。他沒敢輕易發火,跟面前的人一樣,趙孟華看不出路明非的路數。趙孟華一本是第一的成績上清華,專業任選。家裡有熟人在管理學院,於是選了管理,大三大四跟紐約哥倫比加大學交換學生的名單內定有他……一切一切都很耀眼。

可這一屆裡出了路明非,黑的跟煤球一樣的黑馬。

仕蘭中學的校長副校長們沒搞清楚這個卡塞爾學院又是什麼路數,但是美元乘以七等於人民幣這回事兒總是懂的。當他們知道路明非獲得的是一筆大約三十萬人民幣的獎學金時,毫不猶豫地拜倒在卡塞爾學院的闊綽手面下,把路明非捧上了王座。當年張榜公佈成績的時候,路明非和卡塞爾學院高居在趙孟華和清華之上,孤零零地掛着,彷彿古代科舉取士出來的狀元。

趙孟華仰頭看着高高在上的紅紙榜單自己的名字屈居在一個bug人物之下,一個慫得誰都能踩一腳的小“i”。

路明非和趙孟華擦肩而過,趙孟華沒好氣地把門扣上,隔着包間裡一片“老大”聲。

路明非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裡,熾烈的陽光從右手邊唯一的一扇門裡照進來,從左到右抹去黑暗,地下透着模糊的窗影長長的人影。影子有長長的頭髮和長長的裙襬,在不知何處來的風力微微的飄動,手裡握着一本書。

路明非慢慢地把頭扭向右邊,看見白色的裙裾。

走道真長,真不湊巧,這時候空蕩蕩的,沒有什麼能夠阻隔兩人的相見。

“又不是見初戀女友,怎麼覺得那麼尷尬呢?”路明非在心裡嘟噥。

“陳雯雯,路明非初次暗戀對象,長達三年,無疾而終,花落趙孟華。”如果路明非有一本人生檔案,在他年紀很大以後回頭讀,關於陳雯雯的只是這些而已。沒牽過手,沒看過電影,沒去旅行過,連一點點機會都沒有,一段乏善可陳的暗戀。在漸漸模糊的記憶裡,偶爾閃過的是入學那天白色的裙裾,和映在女孩臉上的光影。

光影破散凌亂,無關緊要。

“嗨,路明非。”陳雯雯說。

“哦哦,我上洗手間。”路明非說。

路明非回到包間裡的時候,披薩已經上來了,一羣人吃得熱火朝天。他的位子上放着一隻華麗的馬桶座圈,旁邊坐着陳雯雯。他有些躊躇,不過沒人理他,他只有跑過去在那個位子上坐下,鏟了快披薩餅到自己盤子裡。陳雯雯笑着跟他點點頭,大概是沒睡好,臉色不好看。路明非吃了兩口擡頭,才發覺趙孟華坐在他倆對面。

“搞什麼飛機?”他心裡咕噥。

陳雯雯是趙孟華的女朋友,當然應該跟趙孟華坐一起。他有點擔心這夥人又要耍他,他們不是沒耍過,雖然路明非是個皮糙肉厚,但畢業那次……要是沒有諾諾大概真就丟臉了。路明非左顧右盼,忽然意識到這麼做是因爲自己。左右位子上都有人,空給陳雯雯的只有他身邊的空位,前來的人好像大家都自然的選擇了不跟路明非一起做。

“我跟他們換個位置?”路明非有點不好意思,對陳雯雯說。陳雯雯搖搖頭,什麼話也沒說,低頭髮着短信。發完短信她把手機面朝下扣在桌上,一口口地喝起番茄濃湯,他的臉被湯碗擋住了,路明非想看一眼都不行。

“何必呢何苦呢……一副不理人的樣子。”路明非心裡嘟噥。

隔着老遠的趙孟華的手機”都“的一聲響,趙孟華微微皺眉,拿起來看了一眼新進的短信,很快回復一條,也把手機扣在桌子上。

“老大你們交換生到什麼時候能在美國考博麼?”趙孟華的小弟問。

“按道理說畢業都得的回國,不過在美國直接考進名校機會大,到時候就找人唄,還不就是託關係的事。”趙孟華說。

“老大威武!”小弟把手伸向趙孟華的手。

趙孟華一愣握住她的手搖了搖,“一年不見你小子怎麼學會握手這套了?什麼路數?”

“我沒想和你握手……我是想看看你的表……”小弟抓過趙孟華的手腕,趙孟華手腕上是一塊頗有分量的機械錶,表圈流淌着金和藍混合的淡淡的微光。路明非看那黃冠型的牌子有點眼熟,卻記不起來時什麼牌子了。

“搞了快勞力士?”小弟嘖嘖讚歎。

“別給我砸了。”趙孟華摘下來地道小弟手裡。

“好沉!”小弟吃了一驚,“不會是金的吧?”

“金的,我老爹不喜歡鋼玩意兒,老爹換了塊百達翡麗,我就把他那塊搞來了。”趙孟華有點得意,“勞力士的‘遊艇名仕’,4160的機芯,手動上鍊,一天快慢也就兩三秒。”

一羣人放下手裡的披薩圍過去看趙孟華的表,手錶這種精密的小機械對於男生總有吸引力,而且男生也總得有點什麼地方吸引女生的注意,對於女生來說可以有大堆的耳墜、項鍊、和鐲子每天換,對於男生來說身上只有區區幾樣能作爲裝飾,比如手錶,帶一塊好表的本質意義就像南太平洋羣島上的猴子會把野果放進腮幫子裡,營造強硬有力的雙頰以吸引母猴子的注意。但是路明非沒動彈,因爲陳雯雯沒動,陳雯雯還是默默的發着短信。

“世界上只有五個錶廠產的所有表都用自己的機芯,朗格、格拉蘇蒂、積家、zenith、和勞力士,連百達翡麗都不是完全用自產機芯,有自己的機芯才說明錶廠的實力,那些時裝表買一塊統芯塞在裡面掛一個自己的標誌根本不算什麼……”趙孟華在那裡略帶炫耀的侃侃而談,全盤翻照他在手錶雜誌上看來的東西,好似他區區十九年的人生裡已經玩過了上百塊表。

“老四你也搞了塊軍表嘛,德國的吧?”趙孟華忽然說。

“我這就幾千塊錢。”那個小弟謙遜地說,“跟老大你的18k金勞力士沒得比。”

“軍表看的是造型和氣質,挺好挺好。”趙孟華捎帶着讚美了一下兄弟。於是沒輪上鑑賞“遊艇名仕”的兄弟們又去鑑賞那塊德國造的軍表,捎帶着討論那小誰買了一輛吉普在學校裡開,那小誰掛了三科居然是因爲去上高爾夫球課了,那小誰從來不住學校宿舍而是租一月一萬二的酒店式公寓住……

在長達三年的高中生涯裡,路明非的狗眼已經被晃瞎了一遍又一遍乃至於能夠抗住那塊勞力士的銳光了,他只是覺得有點無聊。此刻那些人距離他都很遠,距離他最近的人反而是陳雯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陳雯雯連個眼角的餘光都沒給他,只是一直髮短信,沒完沒了的。

芬格爾在這時候跳進了路明非的腦海,如果廢柴師兄此刻在他會怎麼辦呢?路明非忽然來了精神,他在腦海內鋪開了一個小劇場,還是這羣人,還是這個包間,只是把陳雯雯換成芬格爾。趙孟華他們在討論豪奢的不着邊際的東西,桌上散落着披薩可樂和洋蔥圈,芬格爾會……毫無疑問芬格爾會抓住機會把龍蝦比薩拖到自己身邊!

路明非茅塞頓開心中喜悅,站起來把服務員剛上的整張龍蝦披薩帶着鐵盤拖到自己身邊,張開鼻翼嗅了嗅奶酪被烤化的香氣,他忽然發現自己餓了,有披薩在其實他一點都不孤獨什麼的。他覺得芬格爾真棒,於是忘乎所以地笑了一聲。這個笑聲在一同鑑賞名錶的包間裡實在是太違和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回頭看路明非,一時間寂靜下來。

路明非在灼灼目光下一縮頭。陳雯雯按下短信發送鍵。趙孟華桌上的手機“嘟”的一聲,“您有新的短信。”

路明非忽然明白陳雯雯一直在給誰發短信了……這讓他有點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好像很新鮮很甜蜜,原來他媽的有女朋友便有這麼大好處,即使吃飯不坐在一起還是可以發短信聊天,在別人都在談手錶和披薩的時候,你們可以慢慢聊天說週末要不要出去玩,昨天去吃的那家牛肉麪店好不好吃,我最近看了本很好看的漫畫,上週去看我們去年種在植物園的花抽條了……就這麼“嘟”來“嘟”去。

好像你在一個喧囂吵鬧的世界裡,可你自己還有個世界,很安靜,靜得能聽見窗下陰影裡無心散落的那裡花種在發芽。

只和另外一個人共有。

路明非久經考驗的氪金版狗眼立刻瞎了,到嘴的龍蝦披薩也沒了味道,蕭索地想起“jack&wendy”,覺得玻璃天棚塌下來的時候沒砸死他反而把b007砸死真是太沒道理了。

趙孟華沒說什麼也沒看手機,收回那塊勞力士戴上,“先吃東西先吃東西。”

柳淼淼已經坐下了,默默地一個人翻着自己的手機。其他兄弟們也都有點無趣的樣子,各自接着啃披薩,兼着罵自己機械圖或者高數的老師實在太變態了。

氣氛有點沉悶,也不知爲什麼。

“我去洗手間。”路明非站了起來。

路明非蹲在蹲位上,手裡攥着一團紙,看着面前的隔板發呆。他其實不急着上洗手間,只是有點煩,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呆。

開眼界了,剎那間想起很多事來。想起那晚上他和諾諾在山頂看星星,諾諾把手機放在一塊岩石上等一個人的電話或者短信,後來好像沒打來,那個時候他坐在諾諾的旁邊,用腳踢着涼涼的泉水,後來送了漫天的煙花給諾諾。

卡塞爾學院的食堂裡,他坐在諾諾的旁邊,和芬格爾一起大口啃着豬肘子,諾諾的慕尼黑烤白腸只切了一半,低頭髮着短信。

還有當年他和陳雯雯一起做值日,他興高采烈地覺得教室那麼大的世界裡只有他和陳雯雯兩個人,忍不住揮舞拖把跑來跑去。陳雯雯坐在椅子上微微笑,低頭髮着短信。

他和陳雯雯去訂了電影票回來走在河邊的路上,他心裡小鹿亂撞,不,是幾百頭身高兩米五的大角雄鹿在他的胸膛里豪情四溢地撞來撞去,撞得他鼻血欲流面帶桃花,覺得這一刻自己和陳雯雯共有,恨不得此路能長到天邊……可是奶奶的,那個時候陳雯雯還是低頭髮着短信……好比少俠帶着俠女共乘一馬走在莽莽草原上,天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少俠白衣俠女紅裙,此一刻恨不能天長地久,結果俠女嘴脣微動,在“千里傳音”跟那遠在南方的男朋友對山歌。

這叫什麼狗屁劇情?一切的事兒他忽然都記起來了,原來自己無論靠得多近,始終是個路人甲。

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他有時候蠢蠢欲動,覺得諾諾和凱撒說話並不多,凱撒還有點怕諾諾的樣子,好像感情也並不怎麼好……可是鬼知道私下裡諾諾和凱撒在一起是什麼樣子,也許諾諾像小貓一樣趴在凱撒膝蓋上睡午覺……奶奶的想起來真是又羨慕又嫉妒又恨啊!

路明非使了使勁,沒能大便出來,使勁得很是幸苦,決定放棄了。這時候手機“滴”的一聲短信進來:

“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別在意生日怎麼過……我已經練會了鄭智化的《生日快樂》,這是我會唱的第一首中文歌,我準備錄個音頻送給你作爲生日禮物,你也知道師兄窮如狗,花錢的禮物就免了吧。”

發送人“芬格爾·馮·弗林斯”。

路明非被感動了,廢柴師兄身上能榨出什麼禮物來他根本就不考慮,難得他這顆亂蓬蓬的腦袋能記得這回事他已經很感激了。可是這首《生日快樂》,奶奶的不是鄭智化那首衰歌吧?接下來的歌詞不是什麼“你的生日讓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頭,我以爲他要乞求什麼,他卻總是搖搖頭……”麼?這歌也太衰了吧?錄什麼啊?錄了放我墳頭上播麼?

晦氣。路明非拎着大短褲站了起來,看見隔板上一行白色記號筆的小字:“我很男孩氣……求女同……電話1387****982。”

越發地晦氣,求蕾絲女友到男廁所來了……

慢着!路明非腦袋“嗡”的一聲,求蕾絲女友怎麼可能求到男廁所來了?就算這女生很“男孩氣”,總也不是她能公然進入男廁所的理由啊!而且在男廁所裡求女同有意義麼?

如果不是這人傻了,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了……

路明非拎着大短褲半蹲着,無論如何站不起來了……不會吧?又走錯……進來的時候真沒留心看有沒有小便池……走錯一次是偶然,走錯兩次是天然呆,走錯三次……那就是愛好了!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瞻前顧後,從這隔間到女廁所門口只有數米之遙,按照他路明非的百米速度不過三五秒鐘,只消三五秒沒人緊盯着他看就能成功逃離。路明非試着把自己的頭髮往前理理好把臉遮住,自己覺得這造型也許能勉強算個……“假小子”什麼的?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外面的動靜。

“嘩嘩”的沖水聲,似乎有人從隔壁的隔間裡出去洗手了。路明非把腰帶繫好,活動手腕準備“逃離女廁所”的百米衝刺。

“你到底有沒有跟她說啊?”外面有女孩的聲音。

“跟她又沒有關係的事情,說什麼啊?”男生不耐煩的聲音。

“有什麼不能說的,不說她也早晚會知道,還能一輩子不見面?”

“她那個性格你不知道?整天就是一張哀怨的臉,說給她聽有什麼結果?就是鬧鬧鬧。”

“你也別這麼說她……你以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不是說她蠻好的麼?”

“我就是受不了她那個勁兒,黏黏糊糊的,一會兒扮憂鬱一會兒裝可憐,一會兒又蠻橫得好像世界都圍着她轉。誰愛伺候她誰伺候她,我沒心情了!”

“要是將來我們分手了你不會也那麼說我吧……”

“那不會啊……你那麼乖……啊說錯了,我是說你那麼乖我跟你分手幹什麼?我頭撞了纔跟你分手。嘿嘿。”

“討厭……黏我身上幹什麼?”

“裙子漂亮……”那些凌亂的聲音,親吻的聲音、衣料摩擦的聲音、腳步聲、呢喃軟語……都遠去了,路明非有點石化,腦子裡十萬只蒼蠅嗡嗡叫。

“啊嘞?什麼狀況?”他摸摸腦袋。

趙孟華……和柳淼淼剛從外面的走廊上經過。

“他媽的還又親又摸,當老子不存在啊?”路明非嘟噥。雖然這事兒跟他沒什麼關係,不過三個班花被趙孟華釣走兩個,路明非義憤填膺,現在他覺得趙孟華比他該扁,班裡本來就男多女少,趙孟華他還多吃多佔,凱撒那麼拽的人也就佔了諾諾一個,楚子航表面上還是楊樹剝皮光棍一條。他真想立刻打個電話把蘇曉檣召喚來,說你看你看上的趙孟華那是什麼花花大少啊!

他打開隔間的門走了出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趙孟華和柳淼淼的腳步聲消失了……可是趙孟華和柳淼淼只是在走廊上經過,剛纔從旁邊隔間裡出去洗手的那個人……還在洗手間裡。

水聲嘩嘩地響,路明非僵硬地站在那裡,在鏡子裡看見了貞子,白裙黑髮,頭髮垂下來把臉擋住。

此刻路明非寧願那個真的是貞子,會慢慢地從鏡子裡爬出來,這樣頂多他慘叫一聲說“有鬼啊”。可那不是背影,那是陳雯雯在照鏡子,水龍頭開着,水汩汩地流。

“我我……我走錯了……我不是色情狂。”路明非解釋。陳雯雯跟沒看見他一樣,她的一隻手伸在水下,一隻手拿着手機在發短信,停在鍵盤上。

“啪”地一聲,手機脫手,落在瓷磚地上。陳雯雯慢慢地把空着的手垂下來。路明非急忙跑上去撿起來,像個給公主殿下遞暖爐的小廝那樣遞上去,這時候他掃到了屏幕上的短信,陳雯雯用的也是一臺iphone,iphone會把和某個人的短信像是聊天記錄那樣顯示在一起,就像把凌亂的回憶穿在一起……

“沒戴去年生日送給你的手鍊啊……”

“剛纔發的短信收到沒有?手鍊的那條……”

“收到,今天沒戴,天太熱。”

“嗯,天是太熱了,昨晚上失眠了,總想到以前的事,每次睡只能睡一兩個小時,你睡得好麼?”

“還行,你睡前喝杯牛奶就睡好了。”

“你還會想起我麼?”

“別想太多,大家還是同學。”

“昨晚上夢見我划船在一條河上走,我發短信問你在哪裡,你說在前面的橋上等我,我就划船往前走,可是周圍都是霧,我劃了好久都沒看見橋,我又發短信問你,你說還是在橋上等我。我想不會橋在我後面吧?就使勁往回劃,可是水流得太快了,就還是往前走……我就醒了。”

“別想太多,心靜就不做夢。”

“你懂我說的夢是什麼意思麼?”

“懂,但是不想聽,沒意思的,少說點對我們都好。”

“你不想聽我說話了,你有新女朋友了麼?”

“別問了!今天聚會,讓人好好吃東西吧!你老發短信旁邊路明非都看着呢!”

“你別生氣,要是找到新的女朋友我會祝……”

最後那條沒發完的短信,現在已經不用發了。想祝福,太簡單了呀,立刻出門買把花衝進去送給柳淼淼說妹妹可真太好了,趙孟華跟你在一起姐姐我就放心了……可這真是你想說的話麼?“祝福”?別扯淡了吧,騙路明非這種感情經歷“空白得可以花最美圖畫”的傢伙也沒戲啊!

“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呢?”路明非想。

碇真嗣說,“微笑就可以了。”

其實他應該得意地笑咯,你以前喜歡的女孩給你發了好人卡撲進什麼華麗貴公子的懷抱,現在被甩了你那卑鄙的小人之心不發出點笑聲我就不信了……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啊!哇咔咔咔咔,什麼“叫你覺得老子是條廢柴但是老子對你的感情真摯靠譜那花花公子除了有才有色還有什麼呀”的快樂心情。當然也可以竭力忍住,體貼地說,“沒事兒吧?都會過去的,誰沒失戀過吶?”心裡暗自嚷嚷說,“叫你當初踹老子叫你當初踹老子。”

可是路明非沒笑,也沒說話,心裡堵得有點難受。

“難過你妹啊!又不干你的事!”路明非心裡對自己說。可是沒用,他太慫了,慫得連報復心都沒多少,最多的就是濫發的同情卡。夢境中路鳴澤說什麼,“你難道不是要向世界復仇麼?”真是扯淡,那麼多人曾經把他當做路中央一棵草踩了,他也沒說個“不”字。

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還有嘩嘩的水聲。

“別看了。”陳雯雯輕聲說。路明非意識到自己一直盯着手機屏幕發愣,臉上通紅。陳雯雯默默拿走手機,關掉屏幕。

“沒事的。”陳雯雯說。

“哦哦,你知道的,我可不是大嘴巴。”路明非說,可轉念一想,以他又八又二的風格,說不是大嘴巴還真有點勉強。陳雯雯掬了一把水灑在臉上,抹了抹,深深地吸了口氣,擡起頭來,臉上溼漉漉的,一片蒼白。她掀起白色長裙擦了擦臉,理了理頭髮。

“你怎麼跑到女廁所裡來了?”陳雯雯忽然木楞楞地問。

“我可以說是因爲男廁所的手紙用完了麼……”路明非嘆了口氣。

“什麼都別說,要保證。”陳雯雯說,她總是這個說話的風格,以前當文學社社長,安排路明非做什麼,也會說,“場地要安排好,要保證”,好似路明非的保證真能頂什麼事兒似的。不過路明非倒也爭氣,在陳雯雯那裡,每次保證的事都能做到。

“保證。”他像以前一樣舉起一隻手。

回到包間裡,披薩又換了一輪新的,很熱鬧,好像沒有陳雯雯和路明非在的時候,包間會更熱鬧一點。

路明非心不在焉地啃着一塊披薩,陳雯雯坐在他的旁邊喝着可樂,路明非看着周圍的人,好像都跟剛纔不太一樣了。

他看到了很多很細很小,自己以前不會關注的事,比如趙孟華會拿兩塊披薩撕給柳淼淼一塊,比如柳淼淼無意中喝了趙孟華那杯可樂,比如以前總說柳淼淼好看的徐巖巖和徐淼淼兩兄弟不再悄悄地拿眼角餘光瞟柳淼淼裙下纖長的腿了,再比如趙孟華和柳淼淼肩並上了肩,和其他人都隔得很開,彷彿兩個人組成的一個堡壘。

長長的桌子上,很多目光在流動,你看不清我的,我也看不清你的。路明非忽然發現他委實是沒資格有女朋友的,感情上他根本就是個白癡,他看不懂別人的眼神,他以爲對的都是錯的。

趙孟華擡眼看了一眼對面的陳雯雯,目光有些銳利。他清了清喉嚨,伸手到口袋裡摸東西。柳淼淼急忙伸手在桌子下拉他,趙孟華掙脫了。

路明非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就像動物意識到有危險卻不知道危險在哪裡。

趙孟華站了起來,從口袋裡摸出來的是一個藍絨的首飾盒子,“今天大家高興,正好宣佈個事情……”他低頭看了一眼柳淼淼,柳淼淼不由地避開了他的目光臉色泛紅。

“傻叉你要做什麼?別傻了啊你!”路明非忽然意識到趙孟華轉的是什麼念頭。趙孟華打開了首飾盒子,裡面是一枚卡地亞的鉑金絲戒指,“柳淼淼今後大家不能追了,誰追我跟誰翻臉……我送這個戒指給她,就是跟她訂婚了,我跟淼淼準備畢業就結婚!”

所有人都愣住了,雖然很多人早就知道這件事,可是訂婚,才大一就訂婚?精神衝擊太大,轟翻了桌上所有人。

“老大,你家裡都讓你訂婚了?”一個小弟問。

“沒跟家裡說,大家都是兄弟,先跟兄弟說,反正都見過父母了,”趙孟華說,“怎麼?不行啊?告訴你們免得你們有人不知道,誰追了會撞牆。”趙孟華聳聳肩,環視一圈,目光沒有在陳雯雯那裡停留。

“我靠,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怪不得今晚聚餐,早知道我就買東西當禮物了。”小弟急忙說。

“趙孟華你真太狠了,剛追上就訂婚,一點希望都不給兄弟們留。”有人哭喪着臉祝賀。

“那應該叫他們來幾瓶啤酒。”

“土狗,那麼大的事情總得是香檳好麼?你當趙孟華出不起錢啊?這時候還不宰他?”

“來來來,把戒指戴上,拍照拍照,能發校友錄上去麼?”

“行了吧?現在跟大家明說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趙孟華笑着對柳淼淼說。

“討厭……”柳淼淼低着頭用胳膊肘捅他的腰。

“哎喲,你可她還打人嘿……”趙孟華一彎腰。

在所有人都目光之外,一個人無聲地坍塌下去,像是被什麼火燒盡了,只餘下灰燼。

“喂,你……”一個人站了起來,看着趙孟華,“有沒人性啊?”死寂,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路明非,像是看見了哥斯拉。

路明非覺得自己有話說,他嚥了口口水……她已經知道了只是玩命撐到現在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她不會再跟你發短信了不再唧歪了……你還摟着新女友的肩膀得瑟個什麼勁呢?我們都清楚大哥你酷帥無比啊!你當然不會缺女朋友咯!你生活一定巨幸福啊!有女朋友陪吃宵夜不像我這種衰人……哦哦,跟我沒什麼關係……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

“你丫已經幸福了……就給人條活路吧!”

路明非在心自己心裡作了豪邁而有力的發言,一個字也沒吐出口。他看了一眼那個快要零落掉的陳雯雯,嘆了口氣,他知道陳雯雯是個什麼性格,說出來最難過的還是她。

於是他只能鼓着腮幫子,翻着一對說慫也不說拽也更不拽的三白眼看着趙孟華。

當年高中班主任當着所有人的面對他長嘆說“路明非你就這麼廢麼你是個秤砣麼你一個人就把我們全班平均分往下拉了半分你真奇葩啊”的時候,路明非也是翻着這對三白眼看着他,也不知是癡呆還是抗拒,搞得班主任恨不得把粉筆擦在他臉上。

路明非自信這對三白眼還是很有殺傷力的……除了這東西他也沒啥有殺傷力了……

“哦,腦袋發熱了……唉,後悔大概也晚了吧?”路明非心想。他是很慫的,出頭鳥的事情一輩子就沒幹過幾次,而且他對付不來這種局面。

趙孟華的臉扭曲起來,“幹你屁事!”他吐出這四個字,像是古代綠林好漢吐出什麼見血封侯的口裡箭。

“你說得對。”路明非說。趙孟華已經準備好路明非反脣相譏的時候就拋出幾個狠而精悍的字來,這時候反倒愣住了,路明非認了,他反而沒法接茬。

可是路明非沒法坐下,還吊着那對三白眼。

“你想怎麼樣?”趙孟華逼上一步。

“沒想怎麼樣……”路明非說,他是說真話,他根本沒來得及想,要是他真的有一分鐘想想,沒準就縮頭了。

趙孟華崩潰了,還要往前逼,被後面幾個兄弟拉住了。

“都是同學……算了算了。”有人勸趙孟華。

趙孟華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了胸口翻滾的怒氣,“買單!吃什麼吃?吃不下去了!晚上我換個地方請你們吃意大利菜!”

路明非也鬆了口氣,這樣也就算了,大家還留點餘地。

他迄今沒選過格鬥課,據說就算沒有力量天賦的女生上過卡塞爾學院的格鬥課也能對戰四個壯漢,真的動起手,路明非還不是趙孟華的對手。他看了一眼陳雯雯,這個女孩目光空洞坐在一旁,好像這一切跟她完全沒關係。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啊……”路明非想。

服務員迅速地拿賬單來了,趙孟華看了一眼數字,也不問其他人的意見,從錢包裡掏錢交給服務員,想了想抽回一張來,指着路明非,“這個人的單他自己買,不干我的事!”

“自己買就自己買。”這個難不住路明非,相反,對他太容易了。他的錢包裡是卡塞爾學院的學生證,同時是張堂堂正正的信用卡,花旗銀行頒發,信用額度最高的時候足有十萬美金!即便此刻他一窮二白,用信用卡借點錢出來還是輕而易舉。路明非想也不想摸出卡塞爾學院的黑卡,磨砂表面上是繁茂的世界樹校徽。路明非以一個皇帝給小費的姿勢,兩指捻着黑卡遞給服務員。

“我們不收借書證……”服務員顯然是個鄉下小姑娘,不明白這陣仗,怯生生地說。

“什麼借書證?”路明非滿頭黑線,“信用卡!是信用卡!你懂麼?去拿劃卡機來我教你怎麼弄!”

其他人沒有說話,他們都看見了黑卡背後有花旗銀行和“美國運通卡”的雙重標誌,仕蘭中學出來的還都是見過世面的。運通卡的黑卡是什麼級別,這包間裡是頗有幾個人知道的,最頂級的黑卡是沒有透支上限的,成爲“百夫長”。路明非拿出這張卡的瞬間,有人就抽了口冷氣。

服務員很快把劃卡帶回來了,路明非劃卡之後輸入密碼,在手裡轉着筆等待打出單子來簽字就得,這套他熟悉,在卡塞爾學院吃夜宵都是劃卡付費的。

“你那卡是假的吧?”服務員小姑娘用家鄉話說。

“怎麼可能?”路明非大驚,劃卡機上顯示着“無效”的字樣。他滿頭冷汗,把那張象徵他無與倫比的s級地位、從不離身的黑卡在劃卡機上劃來劃去,可只是不斷地出現錯誤提示。包間裡還是一片死寂,不知是誰低低地笑了一聲,冷冷的笑聲此起彼伏……

路明非當場石化。

門開了,沒有一絲聲音,只有空氣流動,像是揭開了悶熱的陶罐的泥封讓微涼的風透進去。

進來的男生從背後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路明非一扭頭,吃了一驚,“你?”

“李嘉圖,聚餐什麼時候結束?接下來我們還有安排。”男生看了一眼腕錶。

表面反射陽光,光芒如一道利劍切開包間尷尬的氣氛,最後反光的光斑落在男生臉上。

柳淼淼忽然站起來,眼神有點奇怪,所有人都楞住了,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個男生。看外形只是很普通的男生,藍色洗白的牛仔褲和白色t-shirt,戴着墨鏡,沒人能看到他的眼睛,墨鏡下面的半張臉上默無表情。

要說特別,只是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大家進門來都有點燥熱不安的感覺,可他沒有,他安安靜靜的,像是剛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一條冰。

“楚子航,都是校友,別拘束。”楚子航摘下墨鏡晃了一下又重新戴上,摘墨鏡的瞬間他刻意低垂眼簾。

楚·子·航!三個字轟得所有人心裡一片通明。

對於仕蘭中學上三屆下三屆的人來說,“楚子航”始終是個遙遠的剪影。你聽過他的名字,見過他,卻不記得他的模樣。因爲你很少有機會走近他,畢業典禮上他是代表全校學生講話的學生代表,穿着海藍色的校服,垂頭看着講稿,垂下的額發遮住了臉龐;籃球場上他是虐殺對手的中鋒,擔任突破單手扣籃,等待落地,楚子航已經掉頭撤回中線附近了;春節晚會楚子航表演大提琴獨奏,空蕩蕩的舞臺,他提着琴箱登場,孤零零地坐在舞臺中央拉完一曲《辛德勒的名單》,直到他把提琴收好,沉浸在悲愴琴音裡發呆的老師學生們才意識到這傢伙的節目結束了,全場起立鼓掌,有人高呼再來一個,楚子航鞠個躬下臺,留給人一個修長的背影。

而對於柳淼淼來說,楚子航就是個背影。

好幾次她能走近楚子航,是因爲楚子航正在發呆。大雨天,屋檐外雨落如幕,雨絲間像是瀰漫着氤氳的煙霧,隔着幾米就看不清人的臉了。

放學後楚子航站在通往停車場的臺階前看下雨,走廊裡漆黑一片,外面淡淡的天光照進來,柳淼淼一擡頭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雨幕前,褐色牛仔布的罩衫領口扎着一條圍巾,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裡。

柳淼淼的心狂跳,那個微微弓着腰、低着頭的背影就像是一根在風裡彎曲的竹子,筋節強硬。

柳淼淼在同班女生的簇擁之下往前走,從她看見楚子航的一刻起到她和楚子航擦肩而過只需要大概十秒鐘,但她的心臟在這十秒鐘裡狂跳了不知多少次。鋼琴小美女努力把臉上的血色壓下去,和女生們說說笑笑,往前走。距離楚子航的背影越來越近,接近她的每一步都很漫長很漫長,漫長到時間近乎凝滯。

最終女生們走到楚子航背後,楚子航禮貌地讓了讓,跟她們點點頭示意,柳淼淼注意到他的額發被雨水淋溼了,溼漉漉的,擋住了眼睛。

隔着一幕,楚子航是個空濛的影子,大概是等着他家的奔馳s500來接他。柳淼淼並不知道楚子航一直看雨看到天快黑,然後從揹包裡拿出一把傘撐開,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回家了。他沒有打電話叫家裡的車來接。

柳淼淼只是知道楚子航好像總是會在下雨天發呆,他猜測那是因爲楚子航很喜歡下雨,下雨顯得很有詩意。

楚子航從來不對別人說,其實他很討厭下雨,下雨讓他想起一些事。總之對於柳淼淼和很多仕蘭中學的女生來說,楚子航教會了她們一件事就是暗戀,但是楚子航自己好像沒有“暗戀”這種能力。

楚子航這種人命裡帶着無數桃花,但他自己很少察覺。他就是復活節島上那些眺望海面的石頭雕像,桃花飄在他身上,純是白瞎了。

楚子航從錢包裡摸出一張金色的赤tibank信用卡,遞給一旁的侍者說,“他的帳我結了。”

“謝謝謝謝。”路明非撓着頭嘟噥。

“小意思,以前那麼多帳不都是你幫我結的麼?”楚子航聳聳肩。路明非一傻,他哪裡有錢幫楚子航結賬,他那點信用額度都用在芬格爾身上了。但是楚子航那副“這根本就是事實我們不必多討論”的神色,讓他只能閉嘴。

“走了,”楚子航一邊簽單一邊說,“我們還有大概12個小時,晚班的飛機,你我都要回學院報到的。”

他拉了一把路明非,看了一眼愣在一邊的陳雯雯。路明非聳拉着腦袋,跟在偶像派的師兄後面出了包間。他沒得拖延,在諾瑪的任務佈置中,特派員的權利遠高於他,楚子航就是來支援他的特派員,楚子航發話,他無從拒絕。

真衰,永遠一副沒本事的孬種模樣,好容易要發個神經爲人出頭,渾不知人慫信用卡也慫,要它長臉的時候它就萎靡了。雖說楚子航解了他的圍,可這什麼意思嘛,就像小媳婦正跟其他婆娘吵架,卻被衝進來的自家男人領走了……

路明非忽然回頭,衝進包間裡。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柳淼淼驚得退了一步靠在趙孟華身上。

路明非拾起馬桶座圈,衝陳雯雯點個頭,又飛快的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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