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認識,誰都沒來,白馬王子和惡棍都沒來。”諾諾無聲地輕笑。
這時候外面客廳裡的固定電話響了,叔叔嬸嬸好像都睡了,芬格爾出門去接電話,諾諾獨自發呆。
半分鐘不到芬格爾又跑回來了,神色有點焦急:“媽的!出事了!醫院剛纔打電話來!小路被他那三個師妹從醫院裡劫走了!”
諾諾驚得跳了起來,打翻了一大片空酒罐:“哪三個師妹?”
“就是對他有非分之想的那三個啊!其中兩個你還見過!你說她們會不會趁小路打了安眠針神志不清的時候玷污小路的清白啊?”芬格爾顯得心急火燎。
諾諾呆呆看了這個神經病好一會兒,抓起一把傘就奔了出去。
電梯把諾諾直接帶到88層,電梯門打開,略顯喧囂的音樂聲撲面而來。這毫無疑問是個燈紅酒綠的場合,男男女女眼神曖昧,燭光搖曳酒氣濃郁,舞池邊油頭粉面的小哥們演奏着爵士樂。
服務生面對這個漂亮但有些殺氣騰騰的女孩,趕緊湊上前說:“對不起,我們已經沒有空位子了。”
諾諾伸手按在他肩膀上,緩緩發力把他推開:“我不是來喝酒的,我來找人,蘇曉檣在這裡麼?”
“你找蘇總啊……”服務生說到這裡就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這女孩的身份不明,他不該泄露客人的行蹤。
“我是她公司的人,有點急事找她,你別管了。”諾諾低聲說。
蘇曉檣可能在FOX喝酒,這個消息是她電話從蘇曉檣秘書那裡問到的,蘇曉檣的秘書24小時在線,回家之後固定電話就接入手機。這是因爲蘇老爹主要是靠礦業發家,礦上早晚都可能出事,塌方啊什麼的。
諾諾謊稱要找蘇曉檣是因爲礦上斷電的事,礦井下還有人,秘書一聽就有點慌,說蘇總關機了,要不你去那個FOX酒吧找找,蘇總晚上經常去那裡。
諾諾當然知道FOX酒吧,因爲這裡也是邵公子的據點,好幾次邵公子說師姐我們去酒吧坐坐聊天唄,都被諾諾拒絕了,原來是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窗邊可以俯瞰CBD夜景的那一桌,三個穿校服的女孩正互相埋怨,聲音大得遠遠就能聽到。
蘇曉檣說你們兩個今天怎麼那麼多話?你們是出來喝酒玩還是來跟路師兄約會?我們以前一起聊瑪格麗特·杜拉斯,我們以前一起合奏……搞得好像你們是路師兄前女友似的!看!路師兄不高興了吧?走了!
柳淼淼不服氣說還不是你選的這個地方!喝酒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喝不行麼?你什麼時候看過師兄來酒吧這種嘈雜的地方?他是不喜歡這個地方!
陳雯雯打圓場說你們別吵了!問題是師兄去哪裡了,這麼晚他連車都打不到,他在醫院呆那麼多天身體肯定差得不行,出來連口飯都沒吃就是喝酒,淋雨感冒了怎麼辦?
諾諾站在吧檯旁邊的陰影裡,默默地看着遠處的三個女孩爭吵。原來路明非確實被她們帶到這裡來了,可中途悄悄離開了。那她也就沒必要上去搭話了。
令她有些茫然的是在這些女孩的眼裡路明非是那麼酷那麼好,她們看他是男神而諾諾看他是女廁所裡撿回來的小狗、傻猴子和黏在鞋底的口香糖。
原來同一個人在不同人的心裡差別是那麼大的,這樣的話,也許當初不救他真的更好……
諾諾正這麼想的時候,一個人影疾步穿越舞池,蹦跳着坐上了蘇曉檣旁邊的位子,先給自己滿滿地倒了一杯白蘭地,仰頭喝了下去。
“外面可真冷,凍死我了。”路明非搓着手說。
蘇曉檣喜出望外地抓着他的胳膊,就差把頭拱到他懷裡去了:“路師兄你去哪兒了?我們都被你急死了。”
“餓了,我出去找了一家便利店買了點關東煮吃。”路明非很隨意地拍拍蘇曉檣的肩膀,說得輕描淡寫。
“叫服務生出去買就好咯,還自己跑一趟。”蘇曉檣說,“這裡雖然沒有關東煮,但有西班牙火腿。”說着她轉身打了個響指,“兩份切片火腿!快一點!”
陳雯雯和柳淼淼沒說話可也放下心來,原來路師兄沒有生她們的氣,路師兄也不是有心事,路師兄只是餓了。
吃飽了之後的路師兄立刻恢復了往日的神采,嘴角掛着笑容,無事一身輕的模樣。
“你們剛纔去跳舞了沒有?”路明非問。
“我們等你啊,三個女生怎麼跳舞?”蘇曉檣笑着說,“我們等你邀請,看你先請誰!想好先請誰啊!不然有人會生氣的!”
“那我擲骰子來決定順序可不可以?”路明非也笑。
“路師兄你耍賴!”蘇曉檣笑着捶他的肩膀。
切片火腿和新的酒很快就上來了,穿校服的男孩和女孩們喝酒、歡笑、有時候勾肩搭背,說高中時候的趣事,說到開心的時候服務生不得不過去提醒他們聲音小些,免得打攪到別的客人。
諾諾站在暗處默默地看着,覺得自己真愚蠢。她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坍塌,某種一直以來無法放下的執念……
其實她早該趕走這隻糾纏她的傻猴子了,她幫他越多,就會讓他越來越依賴自己,這對誰都不好。可她總是不忍心拒絕,她怕自己跑了之後那隻傻猴子會在曠野裡嚎啕大哭,卻沒有人聽他的哭聲。
她指望着傻猴子有一天自己變成聰明猴子,懂得世上不止一個女孩值得他喜歡,他現在喜歡的也不是最好的,她希望他自己開開心心地跑掉,再不固執也再不糾纏。
可她也許一開始就想錯了,她從水簾洞裡帶出來的其實是隻聰明猴子。
路明非並不真的瞭解她,她也並不真的瞭解路明非,路明非也有這樣的一面,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其實她早點把他攆走就完了,那樣對誰都好。
你把猴子丟在荒野裡,他也許會哭,但哭完就去找新的主人了。
“您好,您不是要找蘇總麼?”服務生湊過來,小心翼翼地說,“蘇總就坐在那邊的桌上。”
“不用了,事情解決了,不用跟蘇總說了,讓她跟同學好好聚會。”諾諾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諾諾漫步在無邊的大雨中,雨中的城市燈火輝煌,來來去去的車濺起一人高的水牆。
雨傘並不怎麼頂事兒,她的衣服溼透了,黏在身上,開車路過的好心人衝她摁喇叭,這些天連降大雨,出門在外都是迫不得已的人,大家都學會了相互幫助。尤其是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會沒人陪着呢?
可諾諾只是笑笑搖搖頭。從這裡走回叔叔家的路很長,可她想一個人走走。
呼吸着帶雨意的冷空氣,她覺得越來越冷,想找個類似那天夜裡吃魚丸粗麪的麪店,吃碗麪暖和一下,可偏偏找不到。
她放下了最大的心結,本該走得輕盈,可走着走着,無法解釋的疲倦包裹了她,心臟乏力地跳動着,每一下都那麼清晰。
她忽然想念起金色鳶尾花島來,想念那裡的陽光,她曾經那麼地想要逃離那裡,可是現在她有點想回去了。
FOX酒吧,四個人的桌上忽然多出了第五個人,可三個女孩都沒覺察。那是個穿着黑色小西裝打着白領結的男孩,微笑着看着路明非。
“哥哥,我有點事情要出去辦一下,”路鳴澤輕聲說,“你跟師妹們好好玩,會稍微有那麼一會兒你沒法召喚到我。”
路明非沒懂,但還是點點頭:“隨便你。”
路鳴澤起身離去,默默地穿越舞池。
街邊的電話亭裡,諾諾摘下話筒,把一張付費電話卡插了進去。
此刻她沒有手機,他們三個都沒有手機,手機是最容易被EVA監控的設備之一,芬格爾說哪怕是遠在玻利維亞的某臺手機裡有人說出“路明非”這三個字都有很大可能被學院追蹤到。
諾諾默唸了一遍那個號碼,0039開頭,一個很簡單好記的電話號碼。0039是意大利的國際區號,這個號碼直接撥往加圖索家的特別專線。
愷撒給她這個號碼要她記住的時候她覺得這特別愚蠢,因爲這個號碼是用來對付綁架這種意外事件的,愷撒說如果你被綁架,就讓綁匪打這個號碼,我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來救你。
但現在她真的用到了這個號碼,鬧劇該結束了,別中了芬格爾的激將法,眼下這種複雜的局面她最應該相信的人既不是路明非也不是芬格爾,而是愷撒。愷撒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爲所欲爲的公子哥兒了,他變得穩重可靠,是加圖索家真正期待的那種人。
路明非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越來越看不清楚了,他也許是個瘋子,也許是個騙子,他在諾諾面前扮演可憐巴巴的小狗,在女同學們面前扮演英俊多金成就斐然的師兄,搭着肩膀喝酒,神采飛揚。
這麼做感覺像是拋棄了芬格爾和路明非……諾諾深呼吸,試圖把這個念頭從腦袋裡趕出去。必須得這麼做了,路明非和芬格爾都在瞎胡鬧,這麼下去狀況會越來越糟。
她開始撥號,0039-8642-7794,這個號碼撥完的時候她就等於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即使她一句話都不說,加圖索家也會追蹤到他們,而最可能的是接電話的人正是愷撒,愷撒應該在等她的電話。
撥號的手指有點沉重,負罪感並沒有隨着深呼吸而被驅逐,她覺得自己像個狗叛徒。但如果你明知道自己的夥伴是瘋子和傻子,而另一方則是穩重可靠的人和機構,是世界的拯救者,你該如何選擇呢?
姑娘!這不能叫叛變啊,這應該叫撥亂反正啊,這應該叫撥開雲霧見了青天啊,這是在糾正當初的錯誤啊!諾諾心裡似乎有個說客在大聲說話。
還有另一個小小的聲音說不,不,不,別這樣,別這樣……卻說不出理由。
00……39……86……42……77……9……還剩最後一個數字她就要完成撥號了,這時有人敲響了電話亭的側邊。
諾諾下意識地扭過頭,隔着鋼化玻璃,她看見一個穿黑色西裝打白色領結的男孩站在雨中,打着一柄超大的傘。
這個年紀的孩子怎麼深夜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跑?他穿得那麼整齊,是剛剛參加了什麼活動麼?他是想進來打電話,還是迷路了需要幫助?
男孩什麼都沒說,他趴在沾滿雨水的玻璃上,默默地盯着諾諾看。諾諾越發地驚訝,蹲下身來,這樣他們不用仰頭或者低頭就能面對面。
諾諾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男孩,可偏偏看起來有點眼熟,他生得很精緻很漂亮,面色紅潤,簡直像個瓷娃娃。任何父母要是生下這樣的孩子,都會視作掌上明珠……啊不,是心肝寶貝吧?
可這樣的男孩在這樣的雨夜,站在寂靜的街頭,孤獨得像只被趕出家門的小狗。
“你找我麼?”諾諾輕聲問。
一開始男孩沒有任何表情,但漸漸地,他開始變了,那張漂亮的小臉因爲扭曲而顯得有點猙獰,卻又有一滴眼淚劃過他的面龐。
諾諾驚呆了,她無法呼吸,因爲那無聲無息的、巨大的悲傷。
那天晚上聽了邵公子的傾訴,她做了一個該死的夢,夢裡她把一隻傻猴子丟在了荒野裡。傻猴子在月光下無聲地痛哭,小臉也是這樣悲傷而猙獰。
這纔是被真正信賴的人背叛了的心情吧,混合着怨恨和悲傷,漫步在荒蕪的大地上。被丟掉的猴子會很想找他的唐三藏吧?可又想對他大喊大叫對他的臉吐唾沫,像個傷了心的孩子。
諾諾猛地驚醒,這才意識到電話亭外其實並沒有什麼男孩,她也沒有蹲下,手也一直按着撥號盤……剛纔的一切好像都是幻覺,除了那男孩的臉,真實得好像刻在了諾諾心裡。
說客仍在高談闊論,他在說女孩,按下最後一個號碼,召喚你最該信賴的人,愷撒抵達這個城市的時候,連陰雲都會消散的!
而那個小小的聲音還在堅持,它被說客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卻始終在說……不,不,不……別這樣,別這樣……
諾諾拔出那張電話卡,彎折之後丟向外面,踏上一腳,然後靜靜地站在雨裡。
意大利,羅馬。
郊外的大理石古堡中,頂樓書房,愷撒坐在17世紀的威尼斯式書椅上,端着手工吹制的玻璃杯,杯中是最後幾滴陳年威士忌。
最近這段時間他晚上都在這間書房裡度過,喝着一杯威士忌,凝視着桌上的那部電話。這種陳年的威士忌古堡裡還剩下三瓶,今天最後一瓶見了底。
他在等諾諾的電話。他心裡有三個渠道可以給她提供那些“通緝犯”的消息,首先當然是EVA遍及全球的網絡信息系統;其次是執行部和加圖索家的特派員們,他們的精銳毋庸置疑;而最後的消息渠道來自那個小團隊中的某個人……諾諾,愷撒覺得諾諾會在某個時候給他打來電話,在她鬧夠了,想清楚之後。
等到這部電話響起,一切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可電話偏偏就一直沉默,有幾次愷撒甚至忍不住想讓帕西找人來看看線路是不是出了問題……諾諾該打電話來了啊!她還沒有玩夠麼?要是線路出了問題導致諾諾沒打通,這不糟糕了麼?
但這麼重要的特別專線,線路當然由專人維護,如果這部電話都能斷線,白宮裡那部總統專線也能斷線了。諾諾是記得那個號碼的,愷撒催着她逼着她哄着她背了下來,就算灌她一瓶白蘭地,她都能張口報出那串數字。
事實擺在面前,諾諾確實沒有撥那個號碼。
這件事讓愷撒承擔了很大的壓力,隨着弗羅斯特的死,他現在已經是加圖索家的代理人了。他做得很好,短時間內獲得了秘黨長老會的認可,家族長輩非常欣慰,但諾諾是他的軟肋。
家族長輩們憤怒於正副校長偷偷把“尼伯龍根計劃”用在了路明非身上,那個計劃本該幫助愷撒超越血統極限、晉升爲“皇”級混血種,讓他有能力挑戰未來蘇醒的龍王……甚至黑王本身!可就這樣浪費掉了,只把一個掛着“S級”的廢柴提升到了A級左右的水準。
A級算個屁啊!愷撒還在孃胎的時候就有A級水準了吧?長輩們覺得路明非偷了本該屬於愷撒的東西,更要命的是,他把未婚妻都偷跑了……
儘管知道那封信是芬格爾寫的,但愷撒相信諾諾不是完全出於被迫,如果說路明非和芬格爾把諾諾捆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地窖裡導致她不能跟愷撒聯絡,愷撒是不信的。
路明非是不是龍族派來的臥底,愷撒會懷疑,路明非喜歡不喜歡他未婚妻,愷撒倒是一點都不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