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第三醫院,慘白的白熾燈光,空無一人的走廊,空氣中瀰漫着來蘇水的味兒,腳步聲由遠及近。那人在護士站的櫃檯前站定了,拿起桌上的小鈴搖了搖。
“您有事麼?”小護士正打瞌睡,昏昏沉沉地擡起頭來。
“我住院啊,我不是請假出門了一趟麼?”路明非找出自己的請假條放在小護士面前,“抱歉回來有點晚,下雨天路不好走。”
“你還真回來啊?你神經病啊!”小護士呆呆地看着這個年輕人。
她把路明非放出去根本沒指望他回來,她很清楚蘇曉檣的意思。正式出院的手續辦不了對吧?那我就請假,假條上根本沒寫要出去多久,跟監獄裡搞保外就醫似的。
小天女的行事風格素來都很霸道,這麼做只是避免媒體報道負面新聞,有人問起就說是請假外出!請一星期假院長回來了再辦個出院手續。
“我當然神經病啊,我要不是神經病我能住這兒麼?”路明非微笑,“我想打一針,好好睡一覺,行麼?”
“噹噹噹……當然可以。”小護士說,“那你先回病房去,我一會兒來給你打針……不過我還是得給你穿上拘束衣,雖然很難受,可你的病歷上是說你一定得穿拘束衣。”
“沒問題。”路明非微笑道,“說起來你覺得我是神經病麼?你就說你自己的感覺。”
“你進來的時候真的還好,”小護士小聲說,“不過現在看起來有點像個神經病。”
“真有經驗,看瘋子一看一個準兒。”路明非走向病房,“今晚的藥量請加倍。”
遊戲關卡“昆古尼爾之光”,第108次Load,黑夜,暴風雨,高架路。
諾諾旋轉起來,風車般切入黑影中間……
奧丁提矛立馬在遠處,昆古尼爾上,金色光芒漲落……
路明非跟在後面,扛起長矛火箭筒,“咣咣咣咣”十幾發火箭彈呈扇面狀一口氣射出,火風碎片一時間充斥了奧丁附近的每一寸空間。路明非很滿意於自己的速度,裝填火箭彈這門手藝他如今可以說是駕輕就熟。
“兄弟你從哪裡摸出來的……”諾諾剛要驚呼,就被路明非攔腰抱住丟進了邁巴赫。
剛纔那輪火箭彈連射,連續爆炸,黑影們都伏地躲避彈片,現在只有路明非、諾諾和奧丁站在這片戰場上。
黑影們向着邁巴赫蜂擁而來,路明非看也不看,回手幾槍打中法拉利的油箱,法拉利爆炸,黑影們本能地再度伏地,它們被那輪火箭彈齊射驚到了。
等到黑影們再度起身的時候,路明非已經坐在了邁巴赫的駕駛席上,黑影們將邁巴赫團團圍住,四面八方都是它們類似嬰兒哭泣的叫聲,諾諾也沒空追究那支火箭筒是從何而來了。
路明非掛檔、鬆手剎、踩油門,油門到底,邁巴赫猛衝出去,頂着前方的幾個黑影直接撞到路邊的護欄上,反覆撞擊了幾次之後倒退,又把幾個黑影撞在了另一側的護欄上,還是反覆撞幾次,確保它們的骨頭都碎掉。
諾諾嚇得臉色都白了,無論什麼人,多大膽,第一次看見人形敵人被自己的車撞擊,聽見骨頭從斷到碎到粉碎髮出“咔咔咔咔、咔咔咔咔”的聲音,都會如此這般心驚肉跳,好像自己的骨頭也隱隱作疼。
但這只是開始,前後撞完了還有左右,邁巴赫如一頭暴怒的雄獅在狼羣中左右衝突,用車身側面碾着黑影們在護欄上滾動,有點像用擀麪杖擀麪皮,只是麪皮中不會傳出那種“咔咔咔咔”的碎裂聲。
車輪下也碾碎了十幾個,軋過那些黑影的時候跟過減速帶似的,車底轟隆隆直響。那些黑影也真是生命力強大,骨頭想必都碎成小片了,還用鋒利的爪刮擦着車底盤。
諾諾呆呆地看着路明非,這男孩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像是操縱一臺機械的熟練工,卻根本不在乎這臺機械正做着何等殘暴的事。
路明非連續幾次撞擊一名小Boss,看着那傢伙肩部的某個綠色數字變成紅色,那是它的“血量”,直到那個數字跌到零路明非才鬆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諾諾看他的眼神不對。
“你瘋啦?”諾諾問。
“沒有啊,要麼不做,要麼做絕嘛。”路明非開始倒車,“對了,繫上安全帶。”
場地差不多清空了,路明非看了一眼腕錶,只用了不到五分鐘,迄今爲止效率最高的一次。但仍有黑影從橋底下往上爬,它們的數量像是無窮無盡,之前某次路明非試過想要徹底清場,以失敗告終。
邁巴赫猛地甩尾,輪胎在溼潤地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銳音,路明非從車後座上抄出火箭筒遞給諾諾:“還剩一發火箭彈,玩不玩?”
諾諾愣了一下打開天窗鑽了出去:“打誰?”
“奧丁!既然玩就打個大的!”路明非說着踩下油門,邁巴赫咆哮着駛離現場。
“就一發火箭彈不留着防身嗎?”諾諾嘴裡這麼說,手上已經開始瞄準了。
“一會兒就沒用了!打吧!再遠就出射程了!”路明非大吼,邁巴赫頂着幾個剛衝上來的黑影狂奔。
邁巴赫猛地震了一下,火箭彈帶着黑色的煙跡直奔奧丁,而那金色火焰中的神祗端坐在馬背上,巍然不動。
在距離奧丁只有十幾釐米的時候,火箭彈像是被一道無形的氣牆給擋住了,它爆炸開來,火焰的餘波沿着那道無法突破的平面鋪展開來,一瞬間奧丁面前彷彿展開了一道火牆。
諾諾本也沒有指望這種級別的武器就能把“神祗”級的對手一擊斃命,嘴裡不甘地罵了一句,丟棄火箭筒,縮回副駕駛座上。
這時他們已經衝出了黑影們的包圍,最後一名黑影懸掛在路明非這一側的車門上,瘋狂地砸着車窗玻璃。路明非降下車窗,把沙漠之鷹塞進它面具的嘴孔裡,“轟”的一槍,黑影在路面上翻滾,邁巴赫揚着水幕離去。
邁巴赫奔馳在雨夜中的高架路上,時而經過山腳,時而經過隧道,時而S形行進。
10號公路在現實中其實是條很直的道路,高架路當然要平直,這樣能夠節省大量的成本,但在夢境或者說尼伯龍根中,它彎曲得像是一根飄帶,邁巴赫像是滑行在飄帶上的一個火柴盒。
一切都是那麼地虛幻不真,卻又透着一種詭異的美感,像是黑暗系的遊樂園。
諾諾微微哆嗦,她既興奮又害怕,衣服還被淋溼了,有點冷。路明非幫她打開座椅加熱,又從手套箱裡摸出堅果來給她吃。諾諾什麼都沒說,抱着堅果罐就吃,像個松鼠似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路明非偶爾扭頭看她一眼。車窗外黑色的山影流過,像是一起奔跑的巨人。
爲了緩解車中尷尬的氣氛,路明非打開了車內音響,古老蒼涼的愛爾蘭音樂,男女對唱,父親和女兒:
“The trees they grow high,the leaves they do grow green,
Many is the time my true love I“ve seen,
Many an hour I have watched him all alone,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風笛、豎琴和男女聲交纏着,像是一根線的四股紗。很容易聽得出這是一首悲歌,卻沒有什麼悲音,只是父親和女兒站在愛爾蘭綠陰如蓋的大地上,靜靜地說着話,風吹他們腳下的長草。
“這什麼歌?”諾諾還有點喘粗氣,但聽得入神。
“《Daily Growing》,愛爾蘭一個叫Altan的組合唱的,20世紀90年代他們很紅。”路明非給她解釋,“那張專輯叫《The Blue Idol》。”
兩個人又不說話了,那首歌放到了結局,女孩買來法蘭絨,流着淚給她夭折的小丈夫做屍衣。
“我們現在怎麼辦?”諾諾喘完氣兒,終於元神歸竅,想講點正題了。
路明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加了一腳油門,邁巴赫向着右側併線,車燈照亮了路邊的黃色指示牌,“IDA:重工業開發區”。高架路的右側是一條彎曲的匝道,沿着那條匝道可以離開高架路,但路口隱沒在黑暗裡,很難發現。
下了高架路之後路明非才說:“去看一個人,十五分鐘的事兒。”
“你沒搞錯吧?我們正陷在尼伯龍根裡被無數的怪物追殺!你現在給我說你要尋親訪友?”諾諾瞪着他。
“師姐你信我沒錯的,”路明非只好說,“師兄給我詳細講過他在這個尼伯龍根裡的遭遇,只有這樣我們纔有機會逃出去。你放心吧,我不會亂來的。”
“好吧好吧你神勇你做主。”諾諾難得地沒有跟他爭辯,要擱以往諾諾就該上來搶方向盤了,看來金色鳶尾花學院確實把她培養得有點像個淑女了。
邁巴赫在一片漆黑的工業園區門前停下,園區看起來很是破敗,門前的雜草長到半人的高度,雨後草根都泡在積水裡,像是一片沼澤。廠房寂靜,敞着門,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噼啪作響。
“我自己進去就好了,師姐你等我十五分鐘。”路明非從車門裡抽出一把大傘,推開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黑暗中隱現的一座白色小樓。
諾諾手腳麻利地檢查了路明非留給她的那支沙漠之鷹,確認這支槍沒有進水能夠正常工作,又抽出短弧刀看了看,再往嘴裡塞了兩把堅果補充體力,然後就沒事可做了。
他們逃出包圍圈的過程太順利了,路明非甚至只開了一槍,諾諾連裝填彈匣的活兒都沒得幹。
沒活兒幹人就容易瞎緊張,諾諾四下顧盼,想着那些黑影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出現。但是沒有,周圍靜悄悄的,只有雨打在屋頂和草葉上的聲音。此刻是夏天,但是沒有蛙聲也沒有蟋蟀聲,整個世界都在安睡似的。
最後她注意到這個地方其實是有名字的,雖然原先的廠牌被拆掉了,但鐵門上有撕開的封條,“市中級人民法院查封寰亞集團資產”。
這個地方名叫……“寰亞集團”。
荒廢的廠區,寰亞集團,諾諾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路明非一刀削掉小樓門上拴着的鐵鏈,沿着灌風的走廊,經過那排緊鎖着門的辦公室。
走廊盡頭那間辦公室的門上貼着張白紙,白紙上寫着“寰亞集團破產清算小組辦公室”的字樣,路明非無聲地發力,用掌根震開了門鎖。
經過地獄般的強化訓練,如今這個世界上能擋住他的門不多,他去不了的地方也不多,就像遊戲裡的少俠,隨時隨地可以推開民居的門進去搜索寶貝。只不過總在師兄師姐們的羽翼下混,他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已。
他很順利地找到了那串鑰匙,它就在辦公室抽屜裡,甚至沒有上鎖。
沿着細窄的樓梯和堆滿雜物的走廊,他來到地下二層,找到了那扇鐵門。芬格爾無意中說起諾諾從地下二層往上游,差點死在半路,路明非就知道“楚天驕的小屋”是位於地下二層。
地下室並未灌水,仍保持着當初的樣子,那時候楚天驕還住在這裡,自他離開這扇門再沒開過。
路明非輕聲哼着那首《Daily Growing》,一把鑰匙一把鑰匙地試,終於咔噠一聲門鎖開了,那塵封的往事呈現在他面前。
他就是爲了這間小屋而來的。這間小屋在現實中已經沒有了,但在夢境裡,它還有最後一個拷貝,靠着小魔鬼的遊戲能力保存了下來。
就像一個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最後的拷貝保存在那些在乎他的人的腦海裡,等到那份拷貝也模糊了,他被所有人都遺忘了,他才真的死了。這話好像也是小魔鬼說的。
說起來小魔鬼真是個哲學家,對什麼事情都看得很透的樣子,可偏偏又那麼熱衷於權與力什麼的,像個不甘心的小孩子。
真是一間平淡到無趣的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不過委實說也沒什麼可收拾的,這裡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多餘的哪怕一張紙頭都不好找。這間小屋的主人與其說是過着簡單的生活不如說是過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這就是超級屠龍精英的住所麼?楚天驕一個人呆在這間小屋裡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又會做些什麼?或者超級精英就是這麼牛逼,在外是一副吊兒郎當的面孔,回到自己的領地就像殭屍那樣躺在牀上養精蓄銳?
路明非猜不出來,連能力是“側寫”的諾諾都想不出來,他更做不到。他在那張蒙塵的小牀上躺下,默默地看着灰色的屋頂。
他和諾諾約定了十五分鐘,之後他還有事做,他得抓緊時間纔是。可他有點疲倦,就想躺在這裡,把時間凍住,好好地休息一會兒。
“應該是有暗門什麼的吧?”路明非想,“我要是楚天驕,我會把暗門放在哪裡呢?”應該是在牀底下吧?路明非想。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唯一的理由是這張牀睡起來太不舒服了,一個人再怎麼不講究生活品質,總該有張舒服的牀。
撤掉牀墊之後,下面果然是嚴密拼合的暗門,暗門用鐵皮和鐵框架焊好,加了一把沉重的掛鎖。
路明非一下子興奮起來,諾諾沒有發現的秘密,他只用兩分鐘就發現了。
原因很簡單,在諾諾的心裡楚天驕是個超級屠龍者,她在追尋一個超級屠龍者的背影,而在路明非心裡楚天驕是楚子航的白爛爸爸,路明非追尋的是一個愛吃滷大腸和辣雞翅、喜歡自吹自擂的活潑漢子。
活潑漢子當然要睡一張舒服的牀,躺在船上翹着腳吃滷大腸和辣雞翅。
暗門下面是一根鋼管,路明非沿着鋼管滑了下去,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很大的空間。腳觸到地面之後,他打亮了手電筒,這是他從邁巴赫上摸來的。
隨着光柱照亮每一寸空間,路明非驚得瞪大了眼睛。
那個名叫楚天驕的男人果然是個騷漢子啊!極品騷漢子啊!楚子航你真的是他兒子麼?你和你爹放在一起的感覺……簡直就是貓王生下了一個少林武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