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隱隱的心酸忽然間變得濃烈,路明非差點流下淚來。那層水面像是生死的界限,死去的人向着生者招手。有那麼一瞬間路明非想要放開鐵鏈一躍而下,把小魔鬼從水裡撈出來。是否真會有那麼一天,自己再也找不到路鳴澤了……那樣的自己,是不是才孤單得可以去死了。
楚子航把諾諾提到了缺口邊,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就在這時,背後拋來的鋼索套住了楚子航的脖子,強到能拉着鬥牛倒退的大力幾乎扯斷楚子航的頸骨!
諾諾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因爲楚子航驟然間臉色鐵青,不再往上拉她,用盡全力也只不過抓緊她的手腕不讓她掉下去。下一刻她就明白了,愛德華猙獰的身影出現在楚子航背後,高舉利爪就要抓取楚子航的頭顱。
但他還是刻意地放慢了動作,放得很慢很慢,他要觀賞這個獵物瀕死的表情。楚子航的背後,那個用吊車鉤作爲武器的不朽者抓着鋼索,其他的不朽者正從海中起身,踩着側舷登上這艘船。
被鋼索套住脖子的那一刻楚子航就明白了,他抓住了錨鏈,可不朽者們手中還有吊車的鋼索,那名不朽者在被捲入大海的時候,吊鉤應該是留在了船艙裡,鋼索還在他手中。
這條貨船其實有兩條“尾巴”,楚子航抓住了一條,不朽者們抓住了另一條。
他們一直藏在海中不露面,是在等待最好的機會,他們還不知道楚子航已經虛弱不堪,擔心他再度放出“君焰”。
“姐姐!快……爬上來!”楚子航用盡力氣,每吐出一個字就像吐出一塊岩石。
他就要拉不住了,不勞愛德華動用那恐怖的爪形武器,這根鋼索也足夠勒死他了,他已經消耗了全部底牌,此刻就算燃起君焰也奈何不了那些不朽者,甚至燒不斷這根鋼索。
“師姐!快!”路明非也大吼。
此刻在他們三人之中,最弱的就是諾諾,他這大腿骨斷了的人都比諾諾要強,諾諾安全了,別的事可以再想辦法。
但諾諾抓起了吊在後腰的烏茲衝鋒槍,這姑娘就是這麼硬,無論是手握鋼管暴打鐮鼬的時候還是面對這些能輕易碾壓她的不朽者,她都是一樣地硬。她舉手就射,愛德華立刻以利爪遮面,利爪上火光連閃,多數子彈都被彈開。
愛德華憤怒地刺出利爪,路明非只覺得溫熱的血從天而降,滴在了自己臉上。
楚子航卻看清了,五柄利刃全部刺入了諾諾胸口,可諾諾依然眼神兇猛地跟愛德華對視,就在愛德華以爲這個獵物的傷勢還不足以致命,拔出利爪想要再補一擊的時候,諾諾眼中的生機忽然退卻,她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手中的槍丟給楚子航,再也抓不住鐵鏈,直墜下去。
她墜落得那麼突然,路明非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卻覺得那墜落是那麼地緩慢,足夠他和諾諾對視,看她和自己擦肩而過,落向海水……落向生與死的邊界……
“路鳴澤!”路明非大吼。
沒有人回答,路鳴澤依然靜靜地躺在水下,靜靜地微笑着,那笑容自路明非離開之後再也沒有變過。那無所不能的魔鬼,似乎已經死了。
路明非鬆開手,跟着諾諾一起墜落,撲出去,在空中緊緊地抱住了她。滿耳都是風的聲音,眼前一片漆黑,好像他們墜入的是無底的深淵。
“我接住你了……我接住你了……”他心想,滿是死裡逃生的慶幸,卻忘了下一刻他們就要一起死了。
***
風聲從而天降,燈光穿透了濃霧,黑色的直升機突破霧氣出現的那一刻,就像是一條黑色的虎鯨。
艙門打開,戴着黑色頭盔的女性端着詭異的武器,蘭斯洛特雙腿分立,揹着沉重的七宗罪,機腹下的轉輪開始旋轉,隨時都會傾瀉出密集的火箭彈。
楚子航費力地擡頭望去,卻看不清飛機上的人,隨着大腦嚴重缺氧他的視力已經衰退得接近失明,直升機上的燈光也太耀眼了。但他知道那些人是來殺他的,他真懊惱,是他的錯,是他沒有發現不朽者尾隨着他,是他害死了哥哥和姐姐。
哪裡還能擠出一點力量?他還要一場君焰……一場連海水都給燒沸騰的君焰……他要解決掉所有的對手,快點去救他的朋友……他的手伸向揹包,他一直揹着一個包,即使被捲進海里的時候也把包帶在手上牢牢地纏上幾圈。
蘭斯洛特俯瞰着這個怪物,委實說他跟蘭斯洛特的預想區別很大,蘭斯洛特預想的是一個渾身長滿鱗片的傢伙,矯健兇猛,有着野獸般的目光,但下方的男人卻有着一張孩子氣的臉龐,即使有着成人的體格,但那表情卻總會讓人誤以爲他是個孩子。
或者是一條被獵犬們圍住的幼狼,他的眼神裡還是有那麼一點戰士的意思。
鋼索越勒越緊,他看起來已經瀕死了,但不朽者們依然遲疑着不敢上前,即使是衝在最前面的愛德華也保持着警戒的姿勢。
足以想到之前他的表現該是多麼恐怖,給這些不朽者留下了何等深刻的印象。
“維多利亞,射擊準備。”蘭斯洛特下定了決心。
直升機穩穩地懸停在疾風中,機師在爲維多利亞爭取最好的射擊條件,維多利亞在彈倉中填入了一顆晶石作爲彈頭的子彈,從龍王康斯坦丁骨骸中提煉出來的火元素被包裹在石英中,製成了這顆子彈。
它會無視一切防禦,引發最純粹的燃燒,無論是貧鈾裝甲板還是龍鱗,它都能毫無障礙地穿透。它本來應該在最極端的情況下用在路明非的身上,現在楚子航卻成了優先級更高的目標,好在有兩顆,不至於沒得用,前提是一槍擊斃。
維多利亞從耳機裡接收到了蘭斯洛特的命令,頭盔把她和外界完全地阻隔看來,她進入一種類似禪定的狀態,感覺全部意念都灌注在那顆彈頭上。
這種狀態下的她別說手持這樣一支絕對會命中的武器,就算手中是一支二戰時的三八大蓋,也能在數百米的距離上擊殺目標,而她和楚子航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一百米。
“風速校準完畢,地球自轉校準完畢,目標鎖定完成,等待最終的射擊命令。”EVA的聲音同時傳入維多利亞和蘭斯洛特的耳朵,他們正共用一個頻道跟EVA聯繫。
蘭斯洛特深呼吸。
這並非猶豫,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的習慣,他對自己所做的每個重大決定負責。那年在馬達加斯加,他在對蘇茜說出那句話前,在篝火邊對着她深呼吸了十分鐘之久,一言不發,看着她的眼睛。
就在這時有人衝入了他的視野,一個跌跌撞撞奔跑的人。在不朽者們控制的區域內,按說出現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就會死掉。然而不朽者們沒有發動攻擊,任憑那個人跑到楚子航的面前。
那個人張開雙臂,把楚子航攔在自己背後,使勁地揮舞雙手,高喊着什麼。
蘇茜。意外地看到她,蘭斯洛特如釋重負。只有他知道剛纔的一段時間裡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保持起碼的冷靜。
她的聲音被咆哮般的海風吞沒了,蘭斯洛特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那手勢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讓蘭斯洛特停手。
蘇茜看起來還好,雖然破損的作戰服上到處都是血污,跑起來跌跌撞撞,明顯是受了傷,但看她的活力,那些傷應該不致命。
真是不可思議的是,從圖像上看那間蒸汽室被徹底地破壞了,像是經歷了某種爆炸,蘇茜又是那種遭受過酷刑的模樣,蘭斯洛特當然會認爲自己面對的是個沒有人性的目標,那麼對他用什麼手段都不爲過。
但剛纔楚子航確實是在救援路明非和諾諾,海風裡隱約是他喊哥哥姐姐的聲音,像個焦急的孩子,蘇茜又平安無事。
那股一直憋着的殺心漸漸地消退,蘭斯洛特輕聲說,“維多利亞,取消射擊。”
蘇茜也鬆了一口氣,她總算是趕上了,能勸阻蘭斯洛特的只有她。她看清了蘭斯洛特臉上的表情,那是溫柔和如釋重負。
可溫柔只是一瞬,下一個瞬間,蘭斯洛特的瞳孔忽然放大!如此地……驚恐!
因爲當他下達“取消射擊”的命令時,這條命令並未出現在他自己的耳機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射擊覈准!”
那是……藤原信之介的聲音!他不知道藤原信之介的聲音爲何會出現在他和維多利亞通訊的頻道里,這個頻道雖然可以被任何一個成員使用,但誰都知道蘭斯洛特的紀律,誰都不會侵入他的專用頻道。
戴着瞄準頭盔的維多利亞根本不知道忽然出現的目標是蘇茜,在紅外線瞄準的顯示中,那只是兩個紅黃相間的人形。
不過她不會搞錯目標,因爲她早已把楚子航標註爲一號目標,她的槍口微擡,不過是極其微小的變動,着彈點就偏離了幾釐米,這樣射出去的子彈會從蘇茜的肩上擦過,準確地擊穿楚子航的心臟。
蘭斯洛特撲向維多利亞,但在他撲倒維多利亞之前,槍口微微震動,吐出了刺目的火光。
“趴下!”蘭斯洛特大吼。
那一刻世界寂靜無聲,甚至連他自己的吼叫他都聽不見。但他彷彿能看清那致命的子彈旋轉着,拉出火紅色的彈道,沒入蘇茜的後背,發出輕微的“噗”聲。
她原本站着就會沒事,但她動了。看到槍口噴出火光的那一刻,蘭斯洛特的吼聲還在半路上,蘇茜扭頭看向楚子航,合身撲了上去。
火元素晶體在她的體內爆炸,炸出巨大的血花,好像她身體裡埋藏了一顆炸彈。
她無力地前撲,像是一襲黑色的緇衣,倒進楚子航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