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歲(1)

晏清源身子忽然微微翻了個身, 嚇的歸菀手一抖,簪子“丁零”一聲響, 掉到地上去了, 歸菀捂着嘴,身子直髮軟, 見他還未醒,趕緊蹲下身子,摸過來, 攥在了掌心,腦子也被這一嚇,驚得跟着多轉了個圈:

一擊不中怎麼辦?他會當場殺了自己的!

說不定,他盛怒之下,連帶着殺姊姊, 殺藍將軍, 殺了盧伯伯, 一連串的身影從眼前閃過,歸菀退縮了。

怔了怔,歸菀忽想起爹爹說的軍中升帳十七事, 有一年,南樑內亂, 齊王爺叛亂, 中了一枝帶毒的流矢,不治身亡,爹爹說過, 流矢帶毒,方是他斃命根本。

這樣想着,手中的簪子不由自主鬆了鬆,歸菀把頭一偏,遲疑片刻,將簪子慢慢插進了髮髻之中,起身輕手輕腳坐到了奩妝臺前,手臂擡起,嬌嫩的一截雪膚,映着澄燦燦的一團,連着銅鏡都跟着生輝幾分,鏡中人,春腮嫣紅,眉眼慵懶,歸菀一愣:那是自己麼?

她手指一動,把簪子又正了正。

打開胭脂盒子,慢條斯理地在掌心研磨起來,也不往嘴上擦,歸菀羽睫低垂,有些惑然,他怎麼突然把簪子給了自己,不是一直都推三阻四的麼?

他這個人,做事情,她的確是很難參透的。

“我衣裳發潮,給我拿件薰好的來。”帳子裡響起晏清源惺忪的聲音,像是剛睡醒,歸菀心頭猛一跳,動作停了,一面對着鏡子塗起口脂,一面輕聲說道:

“我又不是你的丫鬟。”

晏清源已經托腮看了她半日,此刻微微一笑,隨便扯過件外衫披上,赤着腳,來到歸菀身後,別過她小臉,一把鉗住了,目光從嘴脣,遊移到髮髻,閃爍了少頃:

“你這櫻桃檀口,向來是不點而朱,你也不愛擦脂抹粉的,怎麼,天都要黑了,這是要去找你的情郎?”

看歸菀又要羞惱,點着那根簪子緊跟說道:“那可不行,還戴着我的東西,去找別的男人,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歸菀這回機靈了,反口一問:

“簪子不是要送給我的?那就是我的了。”

晏清源笑而不語,看着她耍起小聰明,等她說完,順手一拔,連帶着她那一頭青絲都給泄了下來,幽幽芬芳,便朝鼻間撲來。

“誰說是送你的了?我正要問你,幾時學的臉皮厚,動了別人東西,還直接就往自己頭上戴了?”

歸菀不想他這樣說,一時不知真假,臉卻“騰”的紅了,心裡嘀咕着:不是要給自己的呀。

她這麼一副侷促又害羞的模樣,四目相對時,晏清源心頭又是一動,把人橫腰抱起,命她坐在腿上,開始逗起歸菀:

“想不想要簪子?”

頭髮被他弄亂了,於是,溫柔地給她抿了一抿,好叫那可憐可愛的小耳朵露出來。

歸菀搖了搖頭,轉念一想,又點一點頭,不太能確定地看看他,飛速的一眼,又垂下頭去,晏清源笑道:

“嗯,想要啊,可是你也該聽說過,無功不受祿,平白無故的,我爲何要給你這樣貴重的東西?”

說的人心頭一黯,歸菀開始咬脣,兩隻手也繞起了自己的髮絲,晏清源將她臉擡起來,情意綿綿地輕啜着懷中人,悱惻低語:

“怎麼不說話了?”

歸菀聲音便軟下來,應付着他密密麻麻的吻:“大將軍喜歡我對不對?”

說的晏清源一愣,隨即朗聲笑起來,歸菀紅着臉,含情脈脈的一雙眼睛怯怯看向他,難以啓齒道:

“大將軍自己說過的,”說着指向簪子,“你喜歡我,自然該送我東西。”

“好,好,這個理由好,我的菀兒變聰明瞭。”晏清源臉色微妙一駐,很快閃過,將髮簪給她一別,端了端相,忽然說道:

“我明天帶你去莊園散散心,不能穿這種衣裳。”

歸菀聽他說的突兀,看了看自己現下模樣,鬢亂釵橫,綺羅纖縷,穿的仍是江南閨中小衣,心底不禁嗔他一句:哪個能這樣子出門?

“大將軍政事繁多,無需爲我費心。”歸菀不知他意圖,委婉拒絕了。

晏清源卻堅持:“好好的上元節,叫你遭了驚嚇,又受了委屈,明日無朝會,正好我也想狩獵了。”

隨意一撈,把歸菀受傷的那隻手搭眼瞧上兩遭:“握筆的手,傷了總讓人心疼。”

當日的一幕幕,再次重演,歸菀心思不定,略穩一穩才答說:“塗了藥,早幾日就已經好了,那天人實在太多,我不小心被擠倒了,才被人踩傷。”

說罷投桃報李似的,小心翼翼也問候他一句:“大將軍的傷,都好了麼?”

歸菀明知他早生龍活虎了,恨怎麼連只胳臂都沒廢了去,眼睛裡清愁一片。

“這點傷倒不打緊,只是錯過了上元節一件奇事,我才覺得甚是可惜。”晏清先是蹙眉,繼而一笑,一副遺憾的神情,歸菀心底好奇,問道:

“什麼奇事?”

晏清源被她身上的幽香引的又有些盪漾,那衣衫輕薄,水靈靈的天青色,隱隱綽綽,碧團團,光皎皎,更襯的歸菀千嬌百媚,這麼半透不透的,很要命,手往衣襟裡一探,邊揉邊笑道:

“說上元節那晚,有個穿白狐斗篷的仙女,來了凡間,卻被一個戴假面的公子,給劫走了,還去了個小巷子裡,你說,一個年輕的男子,既見着了個仙女,豈不是要蝶亂蜂忙?”他狎暱的語氣,加之手底動作不斷,歸菀已嬌喘上來,既要擔心他進一步動作,又被他這三言兩句說的頭皮緊繃。

“至於,”晏清源火辣辣的眼神遞給歸菀,“那位仙女,是不是也如你一樣,怯雨羞雲的,被那公子盡情狂浪欺負了?”

他的笑容仍掛在嘴角,歸菀已經聽得膽寒發豎,一把按住晏清源始終不安分的手,輕喘道:

“仙子冰清玉潔,潔身自好,又怎會甘心受辱?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再者,也不是世間每個男子,都如大將軍一樣。”

末了的譏諷,晏清源聽出了端倪,也不怪她,只是笑着鬆了鬆手:

“傻孩子,天下男人一個樣,那位公子若是見了你,也會想着和你共赴巫山雲雨,只是看他敢不敢了。”

歸菀聽得又羞恥又反感,也不知他哪來的自信代表全天下男人,脫口說道:“他不是大將軍。”

說完便後悔有些失言,把他那隻手徹底打掉,攬了攬衫子,那一處,被他弄了半日,自己腿根都跟着發軟。

“我不要去你的莊子,狩獵是大將軍愛做的事,又不是我喜歡的。”歸菀忙從他腿上下來,飛速地岔開話,嬌軟的腰肢從晏清源手間滑了下去,他沒有動作,只是腳一擡,踩住她裙子,半個粉致致的肩頭就露出來了,歸菀扭頭一看,紅着臉恨恨瞪他一眼,見他還赤着腳,想道拿簪子扎那裡一下也是好的。

“你跑什麼,我話還沒完。”晏清源臉上掛笑,笑意深處,已經有點寒氣,歸菀莫名察覺到了,只是微微扯了扯衣裳,遮住肩頭:

“大將軍還有什麼話?”

“我已經約了二弟狩獵,你換身男人衣裳,帶着你兩個丫頭,在莊子裡走走看看就行了。”

提到晏清河,歸菀明顯不自在了一下,忙擡起手又緊緊衣裳,晏清源也起了身,簡單穿戴一番,從她跟前過,故意伸手從底下掐了下小臀,輕佻至極:

“這麼翹的啊!”

說罷不理會歸菀的氣惱,只又偏頭打量了下,目光一轉,移到花梨木做的屏風上,若有所思笑了,附在歸菀耳畔悄悄說了句:

“下一回還站着,翹高些,從後面入進去,會叫更你舒服的。”

“你無恥!”歸菀惱羞成怒,一張臉漲得通紅,晏清源渾不在意,淡淡笑瞥她一眼,溫和地告訴她:

“新做了架竹林七賢的屏風,你用過飯,到我書房來看看,喜歡的話,放到梅塢來。”

晏清源走出來的剎那,笑意便消失的無影無蹤,步子一停,回頭又看一眼。

出了梅塢,很快就看見鬼鬼祟祟的那羅延躲在樹下,那半黑不黃的一張臉,閃了一下,又不見了。

“你是閒的要死了?”晏清源語氣明顯不悅,那羅延一聽不對,趕緊訕訕地從樹幹後走出來,手一伸,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

“徐隆之給世子爺的回函,我看世子爺進梅塢老不出來,這不是不敢進去打擾嗎?”

晏清源低哼一聲,甩開了信:“你知道就好。”

神情不變的看完了書函,晏清源嘴角一彎,將信收起,置於袖管,大步朝書房去了,那羅延三步並作兩步,方纔一直留心世子爺的反應,一通看下來,似乎沒什麼反應,於是,心情輕鬆地問道:

“徐隆之在北邊檢戶,晏慎的鄉黨還都老實吧。”

晏清源把袖管中的信重新一掏,輕飄飄一擲,丟給那羅延,那羅延慌忙接住,目不轉睛看了兩遍,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世子爺真是大手筆,不過,徐隆之單槍匹馬,這麼堂而皇之地收地,惹毛了那羣人,他們可是有私兵的。”

片刻功夫,晏清源坐到了幾前,一面將崔儼彈劾百里子如的摺子單挑出來,一面自若道:

“檢戶括地,是天子的旨意,徐隆之按規章辦事,他們不配合,那就是跟朝廷作對,跟朝廷作對,那就是要謀逆。”

那羅延眼睛骨碌碌直轉,聽晏清源這麼層層遞進,說的爽快,自己卻猶猶豫豫的:“世子爺雷厲風行,可大相國那邊,還是想要收爲己用的意思,世子爺這麼逼晏慎一房,是不是,再問問大相國的意思?”

晏清源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沉吟片刻,翻了翻摺子,兩腿一盤,將筆墨一推:

“你替我給徐隆之再回封簡書,告訴他,把晏慎鄉黨一衆爲非作歹橫行無忌的種種,詳寫給崔儼,不必再來跟我彙報了。”

那羅延一聽,旋即明白,趕緊研墨鋪紙,片刻寫就,照晏清源吩咐出門去了。

這一夜,晏清源照例在梅塢過的,次日早起,歸菀卻嬌懶無力,被丫鬟伺候梳洗時,還是昏昏沉沉的,晏清源鬧她到深夜,不像是十餘日未行事,反倒像是十餘年。

如此折騰,歸菀根本不能騎馬,換好一套鮮卑男子騎裝,倒是另一番俏麗韻味,晏清源笑品了片刻,往腰間一掐,就抱到了馬背上,歸菀被迫摟住他脖子,含羞怨他:

“我那兒疼,坐馬背上怪難受的。”

昨夜弄到最後,晏清源命她張腿兒看了,嬌嫩的花心確是有些紅腫,給細心抹上了藥,好哄歹哄了一陣,歸菀才含淚睡去,這會子,有點撒嬌的意味,晏清源十分受用,愛憐地在她耳畔吐着溫熱氣息:

“抱緊我,放心,絕對不教你難受。”

大將軍的莊園依山帶水,是鄴城的寶地,每每自入秋開始,浩浩蕩蕩帶着成百上千侍衛,將個山頭圍堵得嚴嚴實實,什麼野豬、獐子、麋鹿都是探囊取物,晏清源冬狩,是鄴城的一件盛事。

時間久了,他難免覺得膩歪,豪興銳減,自前年起,只帶百餘人,在深山老林裡狂奔一氣,冷箭嗖嗖,偶爾還能打到野狼,着實讓人振奮,漸漸找回些感覺。

這一回,仍帶百餘親衛過去,大部分卻留在莊園裡小打小鬧去了,晏清源只攜了十幾個貼身精銳上山,臨到山腳,才放歸菀看景:

時令已至仲春,遙遙望去,蒼綠的松柏間點綴的仍是枯黃的長草,蜿蜒一帶,生機未現,歸菀有些悵惘地看了少時,這個時候,江南已有杏花雨,楊柳風,芳菲伊始,人間回春……

正凝神發呆,晏清源手底繮繩忽一扯,歸菀頓時打了個激靈,驀然記起當日掀開簾子,認出八公山的一剎,激得歸菀鼻頭狠狠一酸,幾要掉下淚來,明明就是半載前舊事,遠的像前世,她如今已經依在仇人懷間,欣賞起北國風光來了。

兩人在馬背上,徜徉了半刻,一時間不見行動,親衛們還在休整似的,歸菀不知晏清源在等什麼,直到見他突然撮脣長嘯一聲,不知從哪裡,撲棱棱飛來一隻蒼鷹,伸展着巨翅,在眼前盤了兩圈,穩穩地落到了晏清源伸出的手臂上。

這一幕,分明看呆了歸菀。

初春的晨曦,打在晏清源那張英姿勃發的臉上,眉眼深刻如畫,連帶着嘴角那絲淺淡笑容,都跟着愈發闊朗豪邁,歸菀怔了怔,很快調轉視線,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看見了只屬於北國蒼穹的天空之王。

只是,歸菀滿腹狐疑,它爲何老老實實立在晏清源臂上不動?

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晏清源彷彿已經看透她所思所想,衝歸菀微微一笑:“走罷,我帶你上去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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