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臠

齊韻獨坐牀邊, 只呆怔地看着西牆上被白音破拆出的一個大洞。白音則端立窗前,屋內靜謐無聲, 直到朱成翊出現在黑黝黝的洞口——

他面色蒼白,步履遲緩。朱成翊滿眼焦灼地看向呆坐牀頭的齊韻,齊韻看上去萎頓極了, 雙眼腫的像金魚。

朱成翊緩緩走向齊韻,“韻兒姑姑……我……”

一聲響亮的耳光驚得白音一個後退,撞到了身後的窗戶上引得木窗櫺一陣亂響。

“混賬東西……”齊韻挺直了腰背,低聲喝罵。

朱成翊臉色慘白, 神情慘淡, “姑姑……我錯了……”

他緊貼着齊韻的羅裙,緩緩跪下, “姑姑莫要哭泣,是翊對不住你,要殺要剮全憑姑姑意願……”

白音愕然, 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 他想走, 又覺得自己動靜過大驚了二人。不走,又實在看不下去。

正在進退兩難間,朱成翊悽惶的聲音傳來, “今日有勞白音統領了,你可先行退下,明日翊再尋統領議事。”

白音如蒙大赦,來不及行完一禮便匆匆奔出了房門, 臨走還不忘將房門緊緊關好。

朱成翊緊緊揪住齊韻的裙襬,擡起頭望向齊韻,雙目含淚,“姑姑,翊喜歡你,我也不想如此,可我忍不住……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你,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姑姑……你一劍殺了我吧,我也討厭這樣的自己!”

說完他一把抽出腰間佩劍,雙手奉至頭頂,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

齊韻惻然,她心中亂極了,她想抹脖子一死了之,又沒那勇氣。想削髮爲尼,這荒無人煙的極南之地要尋個尼姑庵可是不容易,困在這濯莊便要出家,無異於癡人說夢,怨不得樑禛當這是個笑話。

齊韻不是不想隨樑禛走,可臉皮不夠厚,她不想爲着朱成翊,此時樑禛的隱忍換來多年後二人的相互怨懟。

朱成翊切切實實壞了自己的姻緣,向樑禛,也向自己的心中紮下一根又長又粗的利刺,猶如一顆火炮,埋在心底,就算自己與樑禛再怎麼互有默契,相互體諒,也熬不過經年累月的猜忌與憤恨。

翊哥兒早已不是自己能隨意放下的陌生人,是仇人了麼?真要讓自己提刀殺了他,齊韻寧願自己殺死自己。

那麼就這樣隨了朱成翊了此一生?齊韻心中悽惶,自己給不了他全部,爲何要給他不切實際的期望。自己心繫樑禛,這何嘗又不是朱成翊心中的利刺呢,她也不想多年後自己與朱成翊終成怨偶。更何況,翊哥兒自小悽苦,他值得人全身心的愛,毫無保留的疼,自己始終是他阿姊,不配做他妻子……

齊韻無力地垂下手,擡手抹抹臉上的淚,繞過朱成翊立在窗前,她背對朱成翊,不想再看他。

“翊哥兒,樑少澤走了,但他很快會再次回來,他會帶來兵馬與利刃,你親手毀掉了你在車裡的一切……你又該逃難了……這一次,你終於得離開中土了吧……”

朱成翊擡頭,望向窗邊的齊韻,神情恍惚,“姑姑,你陪我……”

……

朱成翊忙碌無比,濯莊不能再呆了,樑禛隨時便會攻入濯莊,朱成翊必須在此之前處理完思罕一家及濯莊的搬遷工作。

思罕專程來到了濯莊,肅王爺登基了,思罕長久處在駱璋的管控下有些受不住了。許是怕朱成翊背後插刀,他死活不讓朱成翊離開車裡,揚言只要朱成翊離開車裡,他便魚死網破向駱璋告發朱成翊。反正大家都好不了了,提早揭發的還能享受新皇登基帶來的大赦福利。

春風先至彩雲南,時至三月,本應是春寒未退,濯莊內卻已是百花齊放,生機盎然。濯山的杜鵑花開了,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奼紫嫣紅,灼灼逼入人眼,煞是好看!在京城的閨秀們還在披皮毛大氅時,齊韻便在濯莊穿上了飄逸的春衫。

她穿一件湖藍色比甲,銀青色薄紗中衣,下身純白紗裙,腰繫寶藍色如意絲絛。髮髻高束,僅在髮髻底部壓一溜嵌珍珠邊的扁簪,腦後帶一朵紅豔豔的山茶花。

她坐在朱成翊專門爲她建的知春亭內,迎風遠眺。蔚藍色的天空下,着藍衣的姑娘就要與天空融爲一色,白紗裙隨風飛揚,似乎下一秒就要羽化飛天,春風挑起她纏綿的鬢髮,宛轉飛揚,誓要奏出少年心中最熾烈的戀歌。

朱成翊癡癡的望着高臺上的齊韻,心中柔軟又甜蜜,適才在前院因與思罕爭執帶來的不快也煙消雲散了,韻兒姑姑,你真好,如若沒有你的陪伴,我無法想象我會是什麼樣子……

朱成翊手中拈了幾隻黃澄澄的黃杜鵑花,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來到齊韻身邊。他向齊韻探出手中的花,目光纏綿,嘴角含笑,語氣中透着萬分的小意。

“韻兒姑姑,咱們要徹底離開中原故土了,從此以後姑姑便真的要與翊浪跡天涯了,出發之前,不知姑姑可願與翊共結連理?”

齊韻背脊微微一僵,她轉過頭,看向朱成翊,好些日子沒見他,他似乎心情不錯,半點不像要逃命的人……

他的面部輪廓愈發硬朗,冷峻,早已尋不到往日的青澀。她聽見了朱成翊的話,面上卻沒有半分被求婚者的喜悅。總這樣拖着也不是辦法……索性今日就將自己心中所想全盤托出吧。

齊韻低頭咬咬脣,並不理會他伸至面前的手,她默了一會,才擡起頭,對上朱成翊的臉,“翊哥兒,奴家說過多次,奴家不配做你的妻子,翊哥兒值得更好的姑娘……”

“韻兒姑姑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你跟過誰我都不在乎,你不喜歡我,有我喜歡你便夠了,韻兒姑姑,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朱成翊激動的抓住她胳膊,“韻兒姑姑莫要不理我,翊心裡很難過……”

朱成翊蹲下身,固定住了齊韻的身子,阻止了她起身想走的企圖,“韻兒姑姑不許再提離開的話,也別再生氣了,我想你陪着我……”

看見朱成翊這樣,齊韻心裡也不好受,雖然朱成翊對不起自己,她依然對他恨不起來。只是齊韻更捨不得讓樑禛難過,她答應過樑禛,自己不會離開他,可如今,已然食言三年有餘了。

如今的自己,早沒了再與禛郎比肩的資格,可自己一直不都是連樑禛的妾室都算不上的嗎?想及此,似乎也沒什麼可以遺憾的……只是齊韻的心中依然一陣一陣的空得厲害。

“翊哥兒,奴……奴家不配再嫁人,我只想回家……過幾日得你自己走了,奴家……只怕是不能再走了……”

齊韻不喜拖泥帶水,連情-事也是殺伐決斷,絕不朝秦暮楚,決定了的事,便一定不會再動搖:自己已經對不住樑禛了,不能再對不住朱成翊,接下來便是自己的贖罪時間了,她想回到金陵老家,尋個安靜的寺院,吃齋唸佛,爲樑禛與朱成翊日夜誦吟。

朱成翊愕然,姑姑這是厭倦了麼?嫁不了樑禛便要遁入空門?他想不出齊韻究竟是因爲什麼對樑禛如此情根深種,逃難路上她一路與樑禛做對,雖被樑禛擄走過幾次,但最長一次不過月餘,最短一次才五六日。這短短數月的相處時間,應不足以抵消自己與她長達十餘年的相交纔對。

齊韻甚至在七盤關給了樑禛最後的致命一擊,幫助他徹底甩開了追兵,此後齊韻更是徹底斷決了與樑禛的聯繫。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於她,她除了發發脾氣,掉掉眼淚,對自己的關心與疼愛依然一如既往……

朱成翊嘆了一口氣,跪坐在地,將頭輕輕放在齊韻膝蓋上,緩緩摩挲,“姑姑,與我在一起,你不喜歡麼?”

“翊哥兒,我說過,在我眼裡,你是我的親人,不是愛人。我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放肆,並不是因爲我喜歡……”

她嚥了一口唾沫,“我喜歡的人被你趕跑了,我沒力氣再喜歡誰,我也不想再嫁與誰了。”

朱成翊愣住了,姑姑這是在賭氣?她不是決定放棄樑禛了麼,爲何連自己也被她放棄了?轉瞬他又恢復了平靜,他擡起頭。

“姑姑,我不知你爲何如此心悅樑禛,但你跟着他能得到什麼呢?他的寵妾麼?肅王叔絕不會允許樑禛娶你爲妻的。況且,你我與他爲敵已久,你確定他當真心悅於你?”

齊韻目光定定,“翊哥兒,我說不喜歡時,也不見你會止步,你依舊爲所欲爲。現在你依然執着於我喜歡或不喜歡,難道不是多餘了麼?我是喜愛樑少澤,我甚至不需要他給我名份,只需要他記住對我的承諾即可。”

朱成翊猛然起身,一拂袖,冷哼一聲,“姓樑的承諾替你父兄脫罪是罷?是以你寧願去做他的玩物也不願做我的妻!”

朱成翊怒火中燒,“齊韻,你在河間口口聲聲說希望我好,對我的忠心天地可鑑,如今你便是如此對我表達你的忠心的?我自知已是落草的鳳凰,除了對你空有一腔熱血,旁的都給不了你,我無力留住你,可你也不該對我說出什麼天地可鑑的胡話!”

他猛然轉過身,一拳砸向涼亭柱,手中的黃杜鵑瞬時零落成泥,殷紅的血從指間流下。他渾然不覺,兀自咬牙一拳一拳狠砸向亭柱,浸滿鮮血的黃杜鵑花瓣簌簌自他指縫落下,奼紅嫣黃,迷糜詭異。

齊韻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她猛衝上前,扯下朱成翊流血不止的雙手,將他拖離亭柱。她一手固住朱成翊雙手於身前,一手強迫朱成翊的臉轉向自己。

“翊哥兒!奴家與你一同長大,一直將你視爲兄弟。你擄我至河間,奴家不是沒有怨過你,怨你置我父兄於險地,然,你是奴家心中的兄弟,亦是奴家的親人,奴家甘願爲你上天入地,分擔風雨,是以,奴家不怨你了,全心全意替你出謀劃策,只爲你能逃出生天。

你說你喜愛奴家,給奴家下藥迷了奴,我不是不恨你,而是恨你也沒法!奴家不能予你任何反擊,我不忍看你受挫,不捨看你受苦!

你說你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我,將奴家困於濯莊,挖密道通往奴家臥室一次次侮辱於我!我不是不憤怒,可是再憤怒奴家也不願殺了你,再憎惡你也不敢想象你會死於非命……”

齊韻頓了頓,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奴家說過希望你平安、幸福,於是奴家於開封城起便一直背叛了樑少澤,直至如今連身亦背叛了他。韻自問欠少澤太多,唯有讓自己一顆心始終爲他而留!”

她擡起手,抹去無聲流至腮邊的淚水,深吸了一口氣,“如今,如若翊哥兒你看透世事,甘願偏安於此,倒也能一生順遂,可翊哥兒你卻偏偏不肯,不僅毀了自己親手創下的基業,還將奴家也拽入深淵……

奴家自認已然給過你平安喜樂的機會,端看翊哥兒你是否想要。時至今日,奴家也該爲奴父兄着想了,就算不能爲父兄做什麼事,也不能於父兄背後狠插一刀!

樑少澤要助我父兄脫困,代價只是要我聽從於他,韻以爲甚是公平,如此一來,既有助於翊哥兒脫險,吾父兄亦平安。翊哥兒,你以爲我有何理由能拒絕樑少澤?”

朱成翊呆呆的看着齊韻,啞口無言,是啊,自己除了不停地向齊韻索取,給過她什麼?帶給她的只有無窮的折磨和無盡的險境……

她將自己分作了兩半,一半給自己,一半給家人,她自己呢?她什麼都不要啊!朱成翊沉默下來,他將頭靠緊齊韻的頸窩,一聲不吭。

齊韻見他似乎想通了,便也不再說話,只輕輕地撫摸他的背,“翊哥兒,隨奴家回房,我替你包紮可好?”

朱成翊沉默良久,也不擡頭,頸窩裡傳來他悶悶的聲音,“韻兒姑姑拿我當兄弟,可我只想把你當妻子……韻兒姑姑,翊無立場要你爲我燃盡生命,翊給不了你幸福,是以翊希望姑姑能幸福,姑姑斷不能跟了那樑禛,更不能做了姑子……”

他擡起頭,面色平靜無波,他探手伸出涼亭,手中早已化爲齏粉的黃杜鵑散落高臺,漫天金光,燦爛瑰麗。他眸色暗沉而詭秘,“姑姑不能走。”

一股異香撲鼻而來,齊韻只覺天昏地暗,倒下去那一瞬,她看見朱成翊的眼角滲出了淚水。

她已看不見朱成翊緊緊抱住她的沉醉模樣,也聽不見朱成翊沙啞悲愴的呢喃。

“姑姑,翊欠你的,下輩子還,這輩子,你不能離開我……”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這裡,小夥伴是否能明白了齊韻的心?

她是一個冷淡的姑娘,理性多於感性。她對樑禛是有愛的,但她的愛也是脆弱的,與其說愛是源自兩情相悅,不如說更多的是她在當時特定環境下的選擇——

只有樑禛可以給她她所需要的一切,保護齊家,放水朱成翊。樑禛在她眼裡是一個心思透明,又能力十足的男人,所以她願意去愛上他。

或許有小夥伴會認爲齊韻對朱成翊過於軟弱,應該如小龍女對尹志平一般,徹骨痛恨,終身追殺。

齊韻不是江湖俠女,不會熱血衝頭,殺死朱成翊不僅不會挽回什麼,反倒讓她心疼。她與朱成翊相伴十餘年,早已不是說翻臉就能翻臉的情狀了。依齊韻的豪情,如若沒有樑禛,齊韻說不定就真的是朱成翊的。

樑禛與齊韻之間的愛情,真的是不對等的。禛哥哥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