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誰家親戚

安遠侯府的崇光少爺考上武舉人了, 年僅十七歲的武舉人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啊!安遠侯府的標杆人物樑禛也沒能在如此年紀搏得如此殊榮。

一時間安遠侯府大房風頭十足。大房安遠侯樑勝,終日裂開了嘴, 死活合不攏,我老樑家祖墳埋得好啊!子孫都有出息得緊。兒子樑禛自是不用說了,孫子樑崇光也不逞多讓, 年僅十七便搏得了他二叔樑禛十九歲才獲得的功勳。

如今,樑家最內斂的樑嵩也樂得不行,這不,催着自己的夫人李氏在這草長鶯飛的三月, 隆重地爲自己的大兒子舉辦了一場慶賀宴。

……

含輝院。因樑家有大喜事, 要舉辦宴席,樑禛前幾日便拖兒帶女帶着一家, 從公主府回到了安遠侯府“幫忙”。

齊韻仍在酣睡,念伊坐在案頭,手拿絲線認真鼓搗着手中的一件中衣。

“二奶奶醒了嗎?”窗邊陰悄悄地冒出一顆毛茸茸的頭。

“……念奴!你這小蹄子再如此嚇人, 小心我讓二奶奶把你發賣了!”念伊被嚇得不輕, 捧着心口, 將手邊的針線籮一把扣上念奴的頭。

“姐姐作何打人?”窗外的念奴捧着迎面而來的針線籮,一臉委屈,“我只是怕吵着二奶奶, 誰知道你如此沒膽子!難不成你還希望我站在這裡扯着喉嚨喊?”

“呸!小蹄子油嘴滑舌!再狡辯今晚讓你值夜!”

“啊!別啊!姐姐作何公報私仇?念奴前日才當過值啊!”此話一出,窗外的念奴果然變了臉色,只拿眼哀求着凶神惡煞的念伊。

“念伊姐姐行行好,念奴知道錯了, 放奴婢一條生路吧,以後尋姐姐說話定要遠遠地便咳嗽一聲!”

給公主和駙馬爺值夜簡直就是遭罪。

公主生育過兩個兒女,在生二姑娘香兒時,胎兒位置不好,竟然難產,生了一天一夜才生出來。公主由此便傷了身子,調養了許久才恢復了七七八八。原以爲身子傷了定然懷不上了,沒想到大年剛過,在齊府回公主府的路上吃了一塊牛乳膏便乾嘔不止。回到公主府,託大夫一查,居然又懷孕了。

這第三次懷孕可是把駙馬爺嚇壞了,怎麼辦?生還是不生?他猶記上一次生香兒時的可怖場景,紅彤彤的血水一盆又一盆往屋外倒,以致於他後來許久都不敢摸刀。

最終當然是還要生,你不生難不成懷着肚子裡的瓜直到天荒地老?

自從驗出珠胎再結,樑禛就睡不好覺了,他因害怕胎兒位置又不好了,常做噩夢,以致於夜間經常起牀查看齊韻是否睡得安好。他一起牀,值夜的丫鬟也得起牀,替他倒杯熱水壓壓驚,替他看看公主的睡相是否恰當。因爲他不知道從哪個神婆那裡聽來一個偏方,說想要胎兒位置好,母親就得睡相好,一個晚上得挺得筆直像根棍,肚子裡的寶寶定然也就規規矩矩不亂跑。

齊韻無奈,只能告訴他,腹中的胎兒會什麼位置非人力所能控制,睡相什麼的,不過是神婆騙你銀子用的。

樑禛口上說娘子說得對,但行動上依然一如既往的強迫症,夜間不起個四趟五趟的,壓根無法躺下牀。這可就苦了值夜的人了,他樑禛起牀了,了完自己的心事倒是安穩的睡去了,可這丫鬟又倒水又捻被的,再拿冷風那麼一吹,滿腦子清醒地都能直接去管賬了。

於是這公主府的丫鬟們無一不畏懼上房值夜這一項偉大而艱鉅的任務。

“小蹄子說吧!啥事這麼急吼吼的?”眼前的念伊瞪着眼睨向窗邊那張跑得緋紅的臉。

“姐姐,是大奶奶……大奶奶非要讓廚房的甘大娘把那滿院子的雞鴨給趕回咱公主府去……她說,前院要辦宴席,廚房正是忙的時候,現在廚房裡滿地的雞鴨到處飛,菜都沒法做了。”

“這有啥難辦的?你去把那些雞鴨趕回公主府不就結了?”

念奴漲紅了臉,嘟囔了半天,“姐姐,不是念奴怕趕雞鴨模樣醜,只是這公主府與樑府一個城西一個城東的,還得趕上這麼多雞鴨,怕是走到明天也沒走回去……”

“讓薪總管給你套個車唄!”

“我的姑奶奶!那百八十隻雞鴨得拿活禽販子的牛車才行吧!你讓咱薪總管去哪兒尋?”

“念伊……你們在說什麼雞呀鴨的?”內室傳來齊韻的呼喚,她終於要起牀了。

齊韻如今正值有孕三個月,整日嗜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

“公主睡飽了?”念伊滿臉堆笑,忙不迭地轉身便往內室跑,“奴婢伺候你穿衣。”

“嗯,睡得忒飽了……驍兒和香兒呢?”

“知春妹妹帶他倆去前院看放炮仗了。”

“唔,現在什麼時辰?”

“快午時了,公主醒來的正好,拾掇拾掇便好用午膳。”

念伊絕口不提雞鴨的事,隻手腳麻利地替齊韻穿上比甲,套上襴裙,腰間掛上玉佩,唯獨不掛那香囊。因齊韻有孕,爲避免意外,樑禛禁用了全部香薰,包括禁止在齊韻居住的任何地方懸掛香囊。

“你們適才說的廚房遍地雞鴨是怎麼回事?”齊韻顯然並沒有因暫時的打岔而忘記心中的雞鴨。

“呃……”念伊愣住了,縮回正替齊韻整理裙襬的手,不知道怎麼接話,原本想的不提這事糊弄過去,眼下看來有點困難……

“念奴呢?”

“啊?奴婢在這兒!”窗外傳來念奴高亢的回覆。

“念奴躲外面幹嘛?你進來同我仔細說說你剛纔說的話。”

“啊?奴婢這就進來!”

念奴縮頭縮腦終於挪進了屋,齊韻端坐屋內,面無表情,只閒適地喝着白開水。

“說吧,爲啥廚房那麼多雞鴨?別想着糊弄我,我全都聽見了。前幾日就覺得你們鬼鬼祟祟,今日看來果真有事。”上首的齊韻眼皮也不擡。

“呃……呃……公主,不是我們要瞞你,是樑大人他不想你胡思亂想……”

“你們啥都不說我纔會胡思亂想……”齊韻擡眼瞪着念奴,還沒說完,門外旋風般又捲進來一個人,還沒立穩便聽見高亢又真誠的女聲傳來,

“我說弟妹啊!你家那親戚也忒熱情了點吧,哪有送人禮物送一院子活雞鴨的!要不是咱府裡地方大,哪夠這麼多雞鴨跑的?可是再大也裝不下如此多,要不弟妹你安排幾個小廝把這些畜生都趕回你公主府去?我們要開宴席,沒人去伺候這滿院子的畜生,它們餓了便四處亂飛,實在是太礙事了……”

齊韻擡眼,眼前佇立着一位身穿翠藍色纏枝蓮花紋褙子的婦人,柳眉大眼,鵝蛋臉,一幅精明模樣,是樑嵩的髮妻李氏。

“大嫂,什麼親戚?”齊韻滿頭霧水。

“呃……二弟不是說……說是你老家的親戚嗎?怎的,你自家親戚來了,你也不知道?”李氏驚愕。

……

齊韻無言地看着這滿院飛的雞鴨說不出話來,身邊立着一個身材魁實的年輕女子,二十出頭,黑黝黝的團臉透出健康的紅暈,大手大腳像蒲扇,一看就知是勞動能手這一掛的,她正滿臉激動地望着齊韻喋喋不休。

“齊姐姐,你知道嗎?鷺兒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看見我親姐了!齊姐姐,你說我們是不是有緣分?我住揚州,你住京城,咱八杆子打不着的兩家人竟然能因爲樑家二哥和我大姐湊到一起。鷺兒激動啊!樑二哥年年給鷺兒大筆銀錢,鷺兒如今也能吃得飽穿的暖了,還有了一門販賣雞鴨的營生。鷺兒的兒子也進了學堂,待他長大了,鷺兒便讓他來京城尋樑家二哥,給咱二哥牽馬!”

縮在老遠的念伊和念奴垂着頭,像兩隻鵪鶉,實在太尷尬了!這童鷺什麼身份,公主什麼身份?見面竟張口就姐姐哥哥的叫,還想讓她自己的兒子以後靠上樑大人找工作!這讓公主怎麼想樑大人!

“鷺兒……”齊韻轉頭止住了童鷺的話,她滿眼含笑,絲毫沒有任何不虞的表情,“鷺兒的大姐叫什麼名兒?”

“大姐喚做鶯兒,童鶯兒,咱水塘村最有名氣的漂亮姑娘!”童鷺一面說,一面露出得意的神色,她誠懇地望着齊韻,繼續說道,

“聽人說,我大姐以前在翠蘿院也是媽媽的心尖的肉兒,捨不得帶出來的珍寶!所以我才說咱樑二哥有眼光嘛!”童鷺滿臉興奮,一張厚脣翻飛,說得唾沫星子四濺。

“嗯,不是你樑二哥有眼光,而是你大姐太出衆了。”齊韻望着童鷺笑得甜,遠處的念伊和念奴看得心驚肉跳,只顧將自己縮成一團,誰也看不見纔好。

……

齊韻熱情地招待了童鷺,並對樑家人聲稱這是自己老家的遠房親戚,多年不見,太過思念,聽說自己又有喜了,這纔不遠千里送了如此多雞鴨來給自己補身子。雞鴨太多,給哥哥家帶來了困擾,韻兒這就差人尋籠子裝了,一籠一籠的給擡回公主府。

端坐太師椅的樑嵩聽着齊韻的這番話,望着上首信以爲真,滿面帶笑,並熱忱歡迎童鷺的安遠侯夫婦二人,心中窘迫不已,只顧裝口渴,端起茶杯一通猛灌茶葉水。

晚膳前,樑禛回來了。滿府的人都怕齊韻因爲白日裡童鷺的事與樑禛大鬧,一個個早縮去了看不見的角落。於是,英姿勃勃的樑禛興沖沖地衝進含輝院,尋到齊韻。不等齊韻開口,他便一把攬住齊韻的腰身,滿臉興奮,“韻兒隨我去花廳,爲夫帶你去見一個人!”

齊韻望着樑禛急迫又興奮的臉,也好奇心頓起,“禛郎帶我去見誰?”

“隨我去了不就知道了,是一個好玩的姑娘,她的東西可有趣了!韻兒去挑挑,指不定咱未出生的兒子喜歡。”

齊韻忍不住撲哧一笑,“你這混人,你怎知曉是個兒子,要是是個女兒,該如何是好?”

“哈哈!這有何難?韻兒定了就行,韻兒想生什麼,禛就抱什麼,禛都喜歡,都喜歡啊!”樑禛滿眼含笑,託着齊韻穩穩向花廳走去……

待進得花廳,齊韻一眼便看見端坐堂下的一名衣着考究的年輕女子,眉如春山,眼如煙,端得是風流嫋娜,轉盼多情。

那姑娘見到齊韻進屋似乎愣了一瞬,轉眼又直起了身,恭恭敬敬衝齊韻道了個萬福。“蔓草見過樑二夫人。”

齊韻有些愣怔,她疑惑的看向樑禛,樑禛卻一如既往的興奮又激動,只衝着蔓草說話,“蔓草,東西拿出來給夫人瞧瞧!”

但見這名喚做蔓草的女子只抿嘴一笑,她也不見外,兀自靠近齊韻,輕輕拉起她的手,將她帶向茶桌旁。

“夫人,蔓草是交趾國三太子妃,蔓草的夫君負責這一次向中土皇帝陛下敬獻貢品,這幾日便留在京城。蔓草是隨夫君來京城的,蔓草有一個商行,專做遠洋運輸和貨物販賣。到了京城,覺得此處甚是繁華,想在京城開一家雜貨鋪,便託了樑大人給蔓草周全周全。這不,蔓草正好帶了幾樣貨品,呈給樑大人看時,他甚是高興,說夫人您一定能喜歡!便讓蔓草統統帶來府上,給夫人賞玩。蔓草的商行有許多這樣類似的小玩意,如若夫人喜歡,待蔓草的鋪子開業,還要勞煩夫人前來捧場……”

齊韻挑眉,這倒是個有趣的姑娘,身爲皇族卻致力於遠洋和販運,這讓她想起許多年前曾經認識過的那位姑娘……

齊韻自嘲的笑,晃晃頭,揮去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隨着蔓草來到茶桌旁。

一個布袋中裝滿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物件,真算得上是琳琅滿目了。有五顏六色的綵球狀的東西,還有各色精美的不知是何材質的各類飾品,有擺的,掛的,也有用的玩的。

齊韻同大多數女人一樣,興奮不已,如此多美麗又稀奇的東西突然擺在眼前,真讓人不知先看什麼的好啊!

一個五彩的掐絲琺琅盒子吸引了齊韻的注意,盒子小巧玲瓏,晶瑩剔透,流光溢彩。她將這盒子取了出來,想打開,卻尋不得開口。

“夫人瞧這兒……”一隻纖纖玉手伸了過來,“此處有機關,需要夫人用口令開啓……”

蔓草正要說出口令,齊韻擡手止住了她。齊韻突然玩興大發,她擡起頭,笑眯眯,雙目亮晶晶,“我猜猜,可以嗎?你給我提示,我愛猜謎。”

蔓草莞爾,“夫人真愛玩,那麼便請夫人猜吧,這是夫君上貢物品的複製品,四個字,吉利話,有關民與國。”

齊韻頷首,腦子裡突然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來一個詞,那是他做密匙時最愛用的初始口令——

“人”“壽”“年”“豐”

咔噠一聲,琺琅盒開啓,伴隨琵琶聲響,內裡竟然彈出來一個漢人宮娥,懷抱琵琶,彈奏着一首曲,雖然只是不停重複着同一個旋律,但能很清楚的分辨出來——那是一首長相思……

齊韻有些愣怔,耳畔傳來蔓草興奮的恭維,“夫人好厲害……”

齊韻擡起頭,她定定地看進蔓草那波光瀲灩的雙眼,內裡有審視,“姑娘姓蔓?”

“不。”蔓草漫不經心地收拾着袋中的各色玩意,嘴角含笑,“我姓午。”

“這真是一個少見的姓。”齊韻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破土。

“是的,父親的姓很少見。”

齊韻細細地看向眼前這位交趾國的三太子妃,身型窈窕,大概十六七的年歲。

“你父親……一定很享福吧,有你如此能幹的女兒……”

午蔓草一愣,眼中有看不清的微光閃過,她勾了勾脣,擡起頭,望向齊韻,“是的,蔓草和自己的夫君都很愛他……

……

含輝院,齊韻端坐燈下替身前的樑禛梳髮。

“相公……”

“嗯?”

“韻兒有時候會突然感嘆,我的人生要是沒有你,會是什麼樣子?”

“韻兒想什麼呢?”樑禛轉過頭,探手取下她手中的木梳,將她的雙手抱入懷中,“你若是沒有我,我會抄起我的大刀打入天庭,質問那月老是不是老糊塗了,忘記了派絲線……”

“哈哈哈哈!”身旁的齊韻笑成了一團,以至於眼角都有了溼潤,她擡頭看向燈下樑禛那柔和的眉眼,決定不再問他白日裡童家兩姐妹的事。

齊韻知道他曾經養過這名喚做童鶯兒的瘦馬,就是爲了忘記她的存在。她一點也不責怪他,因爲那個時候如此對他,她也很愧疚。童鶯兒是個好姑娘,齊韻同樑禛一樣,願意爲童鷺做點什麼,只是爲了舒緩樑禛心中的愧疚與痛楚。

樑禛不願告訴自己他心中的故事,齊韻雖然也會有一點小小的失望,但是——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的樑禛全身心,連頭髮絲都是自己的,自己已經很滿足了。經過了如此坎坷的人生,自己依然能坐享榮華,眼前這個男人,功不可沒……

這樣想着,她便直起身,抱緊樑禛的頭,攬入自己的懷中。

“相公……韻兒今生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