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禛的網

河間守備劉大人被家中管事連夜從新納入府的第十房小妾的牀上拖了起來,因爲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大人馮鈺來了。守備大人囫圇套好官服來到總兵府前院時,便看見馮鈺和數名錦衣衛校尉立在前堂。劉大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熱情又不失恭敬的迎了上去。

“不知馮大人深夜到訪,劉某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啊……”劉大人極力忽視因馮鈺嫌棄的目光帶來的心中的不悅,滿臉堆笑道“不知馮大人有何公幹?”

馮鈺已經連續三日沒合過眼了,來到劉府又等了一盞茶功夫才見到這裡的主人,當看到劉守備掛在頸脖上鮮豔的脣印,和他滿臉諂笑又不知所謂的表情,一股嫌惡感騰然升起。好不容易壓制住了,方開口道:

“肅王爺清君側,錦衣衛奉王爺之命前來河間府秘密公幹,現需劉守備輔助行事,有王爺手令在此。”

與此同時,保定府、真定府和順天府各大衛所,參將、守備,都收到了相同的命令。據京師守城將士的回報,齊振是從南門出城。北直隸六部拱衛京師,保定府、真定府和順天府,分別在京師西南、西部和北部。加之保定府、真定府和順天府本就是藩王中實力最大的肅王和寧王的傳統勢力範圍,小皇帝是逃命,不是探親,十之八九都會選擇取道河間府南下。

“河間府北拱京師,南臨青、濟,水陸衝要,餉道所經。”實乃太-祖先皇帝安排給小皇帝朱成翊逃命的絕佳路線。

樑禛離開齊府後便往王爺府向肅王爺稟明瞭情況,肅王爺攻陷京城後,勝利的喜悅瞬間被沖掉一大半,着樑禛通令直隸總兵一道圍堵齊振。

然而齊振攜小皇帝出逃之事,實不宜廣而告之,搜尋朱成翊和齊振的行動須私下進行,故依舊命京城錦衣衛並各地錦衣衛分所行抓捕之事。各地駐軍首領雖知“五城兵馬司齊振擅離職守,亟須抓捕”,直隸總兵着各地駐軍搜尋齊振外,對其它辛秘一無所知。肅王和樑禛一樣,也認定齊振與小皇帝是一道的,找到齊振肯定能找到朱成翊,齊振儼然已經成爲了全國頭號通緝犯。

一時間,京城周圍各府、縣均已嚴陣以待,城防之嚴格,以河間府所轄河間縣爲甚。據腳程判斷,齊振應已到達河間縣城附近。樑禛擬親自坐鎮河間,着馮鈺先行赴河間佈置,擎等着齊振鑽入自己的大網。

從凌晨起,埋伏在城郊的白音和巴拉便發現河間縣城城防調動頻繁,直到白音發現了五城兵馬司官兵的身影,這位身長八尺,廣顙長髯的異族漢子轉身向巴拉耳邊低語幾句,便匆匆奔向清河莊方向……

清河莊,朱成翊長身立於書桌前,低頭翻看着攤於眼前的地圖,聽完身側白音的回稟,他頓了片刻,方扭頭看向俯首在側的白音,“依白音統領所見,此事該當如何?”

白音抿嘴,似是下定了決心,後退一步頓首在地,“臣斗膽,再次勸諫皇帝陛下,齊家切不可信。皇帝陛下仁義待天下人,然齊家小兒卻於皇上危急之時係數倒戈,實在當不得皇帝陛下之浩澤天恩。臣親見五城兵馬司兵丁出沒,且河間城防已現異動!難保非齊振與叛賊勾結所爲!”

白音以首叩地,“皇帝陛下務必保重千金之軀,切勿再輕信他人,唯今之計,當以齊韻爲要挾,速速離開河間。”

樑禛深諳人心,他清楚朱成翊脾性,敏感、多疑。馮鈺離京之時便親點了數十名未被齊振帶走的兵丁。這些兵丁並非齊振心腹,易於操控,且送他們來河間,純爲了起疑兵之效。樑禛不知齊振是心甘情願抑或被逼與朱成翊同行,此小股與河間府兵卒同進退的五城兵馬司疑兵則能在朱成翊心上紮下一根刺,能順利挑撥朱成翊與齊振內訌是最好不過的了。

這邊廂,被樑禛和朱成翊同時暗自算計的齊振,日子也不好過。他在河間城外溜達了一夜,也沒想明白要不要進城。

他看見了五城兵馬司的自己從前的部下,他立馬知道肅王爺的人來了!如果小皇帝還在城內,應該也看見了,很明顯來人就是要讓朱成翊對自己生疑。自己眼看就是油煎豆腐兩面黃了,進城是很容易,進口袋自是容易的,可怎麼出來?

貿然進城,不是被肅王爺的人殺死就是被小皇帝殺死。再說裡面的小皇帝也不知走也沒走,就算自己不要賤命的進去了,結果小皇帝走了,自己不就白搭進去了嗎。齊振左思右想也沒個章程,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與逃命的小皇帝、追捕人犯的樑禛不同,還有一個人也急壞了,那便是齊振齊韻的姨母小謝氏。

小謝氏在家本無所事事,一天,本是遠在金陵的侄子謝準滿身是血的被人送來,小謝氏被唬得愣神了好些天,以爲金陵謝家被仇家滅門了。直到謝準醒來,告知自己的外甥女齊韻被朱成翊擄走了。

小謝氏整個人都不好了,與廢帝糾纏不清可是會株連九族的大危機啊,跟自己之前擔心的謝家被滅門也差不離了。又因謝準昏迷了好些天,等醒轉過來後告訴姑母這個壞消息時,樑禛已然來到了徐府尹的宅子前叩門。

因河間府總兵協助錦衣衛辦案,河間府衙也得處理緊急時期應該額外應對的後勤保障服務工作,徐在恆已經好些天沒能回家了。小謝氏也沒個人可以商量,突然聽聞錦衣衛來了,連續的刺激來的猝不及防,立時就要癱倒在地。

眼看小謝氏已然抖抖索索站立不穩,臉色慘白如金紙。老管家畢竟多吃了幾年鹽,把脫力的府尹夫人擡上牀後,立馬一邊着府上最機敏的小廝奔去河間府衙通知徐老爺,夫人適才得知的壞消息和樑禛來府的事實。一邊親自延請樑禛入花廳品茶並賠罪,夫人重病纏身,無法下牀待客。

如此一來倒是歪打正着,府尹夫人小謝氏果然是病倒了。

樑禛無可無不可,自顧自在花廳喝茶。喚來倒茶的小丫頭,詢問府尹夫人得了何病。老管家經驗老道,識人慧眼如炬,自是知道這次樑禛到訪是徐府遷至河間縣以來,遇到的最大的危機,被派來伺候的丫鬟小廝都是徐府的精英僕從,早被人耳提面命灌輸了不少統一口徑的官方答覆。

小丫鬟叩首,按照才學的操作規程畏懼又恭謹地回覆“夫人自月初開始就兀自頭暈,站立不穩,府上高醫師醫術高超,幾幅湯藥下去,目前雖已大好,但下牀走路尚且困難。”

樑禛頷首,微笑道“你們可知夫人外甥女齊韻何時來府的,是否還在貴府,可否喚她出來相詢?”

小丫鬟心跳如雷,這個問題老管家可沒教過……

默了一瞬,小丫鬟再度叩首:“回大人,夫人素來疼愛表小姐,表小姐三五不時都會來這裡住幾日,故而婢子也不確定最後一次是哪次。況且,婢子是徐老爺上房的三等茶水丫鬟,不能貼身伺候貴人們,無法爲大人解惑,望大人贖罪……”

“你且退下罷,此間不用伺候,喚徐家管事來即可。”樑禛食指摩挲着杯沿,看也不看小丫鬟,就揮手讓換人。樑禛自知從這丫鬟身上問不出所以然,看這丫鬟神態自若,不似作僞,看來府尹夫人確實有病。只不知這齊韻去了哪兒,如若不在此處,也能定那齊老兒個欺君之罪。

很快老管家便來了,並帶來了徐在恆。徐在恆一路上都沒停止過被各種重磅消息輪番轟炸,每一個新消息的出爐都是一次對心理承受底線的再一次刷新。他死也沒想到只是配合工作的自己,在這場驚天大案中居然還佔據了挺重要的戲份。他彷彿已經看見肅王爺的鍘刀在向他招手……

徐在恆木然、機械的邁動步子,就像瀕死之人在臨死前,因身體自發保護機制導致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而感受不到痛苦一樣,他竟然沒有感到恐懼、緊張、和彷徨。

見到花廳裡的樑禛,徐在恆依然沒有什麼感覺。他“鎮定”的見禮,問候,一套程序走得竟然順暢無比。

“敢問徐大人,尊夫人之外甥女齊韻何日來府的,是否還在貴府?”樑禛懶得兜圈子,單刀直入,直奔主題。

徐大人覺得大概自己的心臟在這一個時辰裡被錘鍊成了鐵,聽到這句他怎麼都聽不懂的話,他的腦子似乎終於有了活動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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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並不是齊祖衍順口胡謅自己女兒去向,好多拉幾個墊背,而是送消息通口供的齊振還在城外打轉。樑禛做特務多年,深知閃電出擊有奇效,齊振唯恐全軍覆沒不敢貿然行動實屬正確反應,但可憐的徐在恆並不知這些橋段。他只知道面前的錦衣衛指揮使說了一句讓他困惑的話。關鍵詞是自家連襟的女兒,聽那意思是錦衣衛認定齊韻來自己這裡了!

小皇帝敗北,自家連襟作爲掌管皇家辛秘的首輔自然首當其衝。齊老倌不是小皇帝選出來的,而是同□□一道出山的老臣,肅王爺不會理所當然的認爲齊老倌就是小皇帝的人,所以是否應該拋棄齊家現在還不能妄下決斷,落井下石還不是時候。齊家應該是被審訊過了,樑禛拋出上面那句話應該就是審訊的結果。

府尹徐大人電光火石間前所未有的想了許多,突然福至心靈道,“韻兒是我外甥女,且京師距此不遠,韻兒確實常來與在下的大女兒頑耍。前幾日纔來過一次,王爺返京,小姑娘愛瞧熱鬧,這不,又回去了……”

樑禛點點頭,又道,“徐大人可知齊韻現在何處?”

在何處?自是被小皇帝擄走了。

可府尹大人不敢說,指望肅王爺的人幫忙救外甥女是不可能的,殺掉人質顯然比營救人質方便多了,在沒弄清齊老兒狀況前,落井下石是不明智的做法。

思慮至此,徐在恆極力放鬆的笑道“走了有兩日了吧……應已然到家了罷……”

樑禛目不轉睛的盯着他,半晌沒說話。徐在恆覺得臉上的肌肉開始泛出陣陣酸意,眼看就要繃不住了。樑禛低頭淺笑,踱到徐在恆跟前,低頭湊到他面前,一字一句的說道:“齊首輔涉嫌奸黨罪,我等特來河間捉拿同黨,徐大人莫要不識好歹!”

徐在恆覺得今日所受之事已讓他在地獄走過一遍了,沒有什麼還能比這更壞了。眼見樑禛神色莫辨,也不知自己猜對還是猜錯,說出去的話又收不回來,竟生出破罐子破摔的豪氣。

“下官所說句句屬實,下官並不知齊大人居然犯下如此大罪,不然定捉住齊韻送交樑大人!如今人犯已藉口返家,下官亦不知她逃往何處了呀……”徐在恆砰砰砰以頭搶地如搗蒜,眼見額頭已浸出點點血跡。

樑禛見徐在恆確實不知更多了,齊祖珩也不是說殺就能殺的,再者此案疑點甚多,今日就先到此吧。這樣想着,樑禛直起身,理理官服,負手對地上的徐大人冷聲道“徐大人不必驚慌,肅王爺厚德仁愛,齊韻之事自會水落石出,屆時定會給徐大人一個公道的。告辭。”說罷,撩袍便出了徐府。